难能可贵。
可惜,木赫尔和我所怀的惺惺相惜之意大概并不一样。他转头无言的看了一眼李仲恭,后者正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
,只消他传递过去的一个眼神,肥胖的身子如同鸣钟,瑟瑟抖个不停。
“这个你事先知道吗……李大人。”
这个凶狠的狄人,声音温和的都能舀出水来。
“不,不。”
李仲恭急忙辩白道,“我怎会知道,景元觉有这么大胆。这、太丧心病狂了,他怎么会敢,他不是真的敢……”
“不!你错了。你们的皇帝敢,他的确敢……可他一直不曾动手,为着你们说的权衡,为着,他忌惮的多……”
木赫尔说到这里,突然和李仲恭商量好似的一起扭头——刹那,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凶狠的豺狼和粗莽的黑熊,一
齐盯住了同一个猎物。
“是你这个、这个卑鄙的……”
李仲恭指着我,舌头都在颤抖。
呵,抱歉。苏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是以前说的做的表现的,让李大人有了什么误会,那也只能说一句……你
活该。
“阴险、狡猾、大胆的奸徒!”
反而是木赫尔,青着一张异族的脸,用了一串连贯的中原说词,精准的描述了我的品性。
正闭了眼,等待着意料中会劈头盖脸落下的痛楚,却意外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头倒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疯狂
的响彻在荒原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很久,才有嘶哑的接续。
“覃人,哈哈……不可相信的覃人……哈哈哈……我一直说,狄族的男子,生来就是要在马上驰骋的英雄,天有多高
,就飞多高,地有多远,就跑多远——”
说到这里木赫尔的声音转到高昂,旁人都手足无措,住了声。也同李仲恭和我,都不自觉住了呼吸。
“任何想要的东西,都凭自己去抢,去夺——这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只有皇廷里那些老到迈不动步子的昏庸,才指
望躺在床上,等着别人送到口里的食物——也就指望到了,闯进门的豺狼!”
头一回听他一口气不停,说了这么多。也头一次看见了有人愤怒到生生通红的双眼,在荒野的夜晚里,映着火光,熊
熊燃烧。
“都给我起来!站起来!”
木赫尔尖着嗓子向着四周吼叫起来,一脚踢散了火堆,霹雳哗啦溅起一串惊人的火星,“站起来!连夜走!快连夜走
——我们不能再耽搁!”
就像是要呼应他的呼喊似的,南面,东面,次续响起了陆陆续续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夹着响鞭破空的呼啸,愈发大
声。
场地忽然就静了下来,我对面李仲恭的脸,白的像一张生宣。
还是刚才就在发狂的人第一个行动起来——飞快的踩熄了火堆,拾起了刀剑,嘴里吐出一串听不懂的狄文,命令着驱
赶着其他人丢弃了狼藉,迅速跨上马背。
混乱中,我忍不住从心里发乐,越是急迫,越是奔忙,越是狼狈,越是控制不住的开心。直到被人拦腰扛上马背,仍
是义无反顾的咧着嘴,吃进一路马蹄飞奔卷起的土灰……
乐啊,真乐。
比想的还要早。比想的还要快。
这下不用担心不多的毛发,提前斑秃了罢……
78.一箭双雕[一]
直到第二天清晨,随着黎明晨光的乍现,才摆脱了身后好似永远也甩不掉的追击。
损失了六个人,全是李仲恭的手下兵士。追击的人训练有素,毫不留情,将这些前一刻还在火堆边围坐的熟脸绑匪们
,迅速的压折在翻倒的马腹下,淹没在远远的惨叫中,消灭在我们一路上不得不留下的断后里……再没有出现。
我面无表情的坐在青苔斑驳的老树桩上,看着他们打来泉水,包扎伤口,清点折损,啃咬冷硬的干粮,重新分配剩余
不多的物资,然后在这处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里,用司南对着羊皮地图,试图确定此刻的方位。
心里平静无波。
倒是能冷酷的面对他人的死亡了,好像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没有心肝。
“胳膊,你。”
我抬头看着木赫尔,看着他递过来还算干净的布条,一动不动。胳膊上只有沿路被草木划伤的创口,经过一夜的风干
自然结痂,不是什么大碍。夜里身后追击不断的箭矢,像黑暗里睁着眼睛的蝙蝠一样,一支也没有逼近过他带着我的
坐骑。
其实来人不该这么心软,连带着让这个匪首,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布条在我直白的漠视下最终收回去,主人还没有来得及对沉默抵抗的俘虏发泄渐渐聚起的怒气,身后就传来了其他的
声音。“木赫尔,我们要谈一谈。”
“你说。”
木赫尔顿了一顿,转过去面对李仲恭。
他们两人离开我几步远,在一旁的树后才开始谈话。
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没有了避讳的必要,还是根本不屑于管顾俘虏的刺探,声音不加压低的传来,我能清楚的听见他
们谈话的字句。
“我们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是李仲恭有些急迫的黯哑声调。
“李大人有什么意见?”
“函关肯定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只能走山路。”
没有听到木赫尔的回答,只听到李仲恭的话。
“要丢弃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避人耳目的翻过这些山头,至少要花三天……还是我们走得过去。”
“……所以?”
“要丢了苏鹊,他是个累赘!”
我又错失回答。
“来人是禁卫军,带头的是亲勋翊卫检校中郎将李瞬!我的人个个都是好手,损了一大半,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的……
”
“正因如此……要留着人。”
冷寒不带感情的调调,听得我的心兀然沉下去。
“他是秘密。”
“……秘密?”
李仲恭似乎和我一样,对这个奇怪的称谓楞了一下,然后才困难的会过意来,“木赫尔,当前重要的是把和亲的真相
带到,不是设计阴谋诡计的人!是你自己说的,一旦该死的齐鹏和景元胜汇合、出境……后果不堪设想!就算他还知
道点什么内情,如果不能尽快把消息传过去,消息的深浅还有什么意义!杀了他李瞬就会回头复命,我们才有机会逃
出去!”
那头叽里咕噜的吐了一串狄语,像是一句恶毒的咒骂。对面树林里围着看地图的三个狄人立刻警觉的抬起头往这边看
来,有一个,还压上了腰间的马刀。
李仲恭剩下的两个手下僵在那里,一时静谧,只听见树后木赫尔的低喝。
“再多一个字,就分头走,由你,来引开追兵!”
我的命运似乎就这么被定下来。
昼伏夜出,树林间迂回的穿行,木赫尔好像已经不耐去掩藏他暴戾的本性,偶尔的对话,严酷狠厉。
但是不论如何,让我失望的是,狄人就像天生的猎人,即使在他乡异地的崇山峻岭间徘徊,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的傍晚,在一个小山头上,发现了一所废弃的、大概是附近猎户建起用来晚间暂歇,躲避野兽的小屋。
他们不敢生火,两个狄人各带一个李仲恭的兵士分成两个队,出去寻找野食。这种相互监督似的编队,自从入山以来
就一直持续。只可惜他们的内讧并没有给我的处境带来多大的不同,无论是憎恨着我使其暴露并拖累其逃窜的李仲恭
,还是恼怒着我玩弄阴谋诡计胆敢侵犯其国的狄人,实际上都应该是一样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我日夜盘算怎么离开这些人。
要死要活,总该有一个结果。他们日渐焦躁,那头李瞬的耐心与毅力也不知道还剩了多少。想当初约定,只是被掳出
京城也就罢了,如今竟然一路,几要出关。
偏离最初的计划已经太多。
嘶……
我伸手想摸摸头顶上的发簪,果然是碰紧了腕上的麻绳,痛得要命。
自从上山逃亡,就又被上牢了枷锁。歹人没有掉以轻心,枉费我小心翼翼的保存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随时准备落跑
的苦心。
“不要妄动。”
斜了一眼警告我的人,又闭上眼。分明是并排坐着休息,这人披散的头发和扎在腰间的布块,却明白的昭示着他的异
族。
“翻过这道山,就是函关外,直至狄境,再无阻拦。”
木赫尔沉静的陈述。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出了关,纵然还有北邑千里覃土的延绵,却多得是人烟稀少的原野,一向是土匪横出的荒野,
流放奸犯的去处……
“苏鹊。”他又开口道,“我家乡有一种烈酒,喝了,会醉,会吐露真言——”
茫然一片,我不知道他突然在说些什么,却被他捏了脸颊转过来,痛得不得不睁眼,看见他复杂难言的面目。
“你是个会藏秘密的人,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草原上洞窟最深、最狡猾的兔子,就有和这一样的眼神……”
什么?
回过味,我哭笑不得。什么兔子,什么洞……被摆了一道,就记恨得要命罢了。大概对于他我就像个百年不遇的鸡肋
,明知道不会老实交代,却还抱着不认输的死心眼,非要啃下来。
因为这种人在意的事,怎么样都冥顽不灵。猎物一点少有的不合作,就能激发了他彻底征服的决心。
见我不理他,木赫尔神色不郁的还要说什么,却因为走进来的李仲恭,咽了回去。他起身和李仲恭擦肩而过——现在
人手不多,连他们两个,也需要换班望风。
李仲恭在对面坐下,隔着中间受伤较重,留在屋里休息的一个狄人,望着我,明显的脸色不善。
我也不想理他。打心里面,我厌恶这个人。可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举起捆成一团的双手,冲他,勾了勾指头。
李仲恭在对面遥遥看着我的动作,眼神森冷,就像在看一条翻不动浪花的小蛇。
“你过来……有办法……”
我的声音又低又哑,比起人声,更像沙沙作响的山风。这还是这些天发觉嗓子稍微好点,头一次试探着出声。
吏部侍郎大人依旧不动如山。可是他按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渐渐泛了青白。
“出关……”
下一刻,我就给跃过来的李仲恭捂住了嘴巴,做不得声。
他伏在我耳边道,“不管你安得什么心思,休想!”
休想什么,骗你?
太多虑了吧。
我分出一只食指,艰难的在他腿上飞快的写了两个字——交换!
完了就等着他。
李仲恭挣扎了有一柱香,放开手。
一得空我就立刻挣扎起来,在地上又比又划,又哑着声咿咿呀呀,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才终于表达清我的意思。
放我走,我就有办法,送你出关。
如何?
放我走。
先说办法。
和亲仍在继续,追兵行事隐秘,函关沿途,必没有公开通缉你。
……是。
身上带有通关文牒?
不错。
带有笔墨朱印?
包袱里有。
好。
如何?
放我走。
……
先解了绳索,否则免谈!
……
终于摆脱了手脚的束缚,我长抒了一口气。对着旁边虎视眈眈却又分明穷途末路的人,心中突然百味陈杂。不免叹了
一口气。
“……你把文牒笔墨……拿来……”
李仲恭警告似的等了我一眼,小心的跨过还在昏睡的伤员,取来了包裹里的东西。
我揉着僵硬已久的手腕,看着他一样一样取出我要的东西,警惕又疑惑的等着。没空多理他,手一伸,我抓了笔放在
嘴里含了,慢慢濡湿,将笔尖放到赤红的印泥上捻转。
李仲恭一把拉住我接下来的动作,“作什么!”
“……放手。”
命令式的语气到底让他迟疑着收了手。我立刻挣开,强迫自己静下心。阖上眼睛。细细回想……那一丝一点里,轻微
显露的性格,那一勾一转处,不经意留下的习惯……
都是熟悉,熟在心头。
忽然难受起来。
……到底,是为了什么!
睁眼,指间疾动,一气呵成。
持此牒者,予一概出关便利。谕字。
“天……”
耳边李仲恭失态的惊呼,然后他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惶的向窗外探看,向屋中沉睡的伤员探看——
直到又坐回来,“天哪,天哪。你你……你大胆。”
差点笑出声来。
“国都叛了……还怕……欺君这一条……”
这句讽刺,听得李仲恭面色铁青。对着文牒看了又看,他点头又摇头,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好、好……果然是白
莲公子。”
末了竟似赞非赞的叹息。
我心中摇头,时间有限,请不要浪费在慨叹别人混饭吃的雕虫小技上。在文牒上吹了又吹,让字迹迅速的阴干,合上
,塞进了他的胸前。
李仲恭好像仍然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生路,直到又一盏茶后,他转头盯住我。
我感觉他的脑筋在迅速的转动,却无法窥视他的思考。心中渐渐不安升起,这一次,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
“就凭一个官牒,我无法带着木赫尔他们出去。”
李仲恭终于开口低声道。
不错。我点头。
“你想拆散我们。我独自出关,就不敢到狄国报信。”
的确。没有证明的身份,你凭什么逃亡狄国。
“百般算计,你好深的心思!”
他的面目一阵狰狞,抽搐,看得人心惊,可是到最后,又妥协的放松下来,喃喃道,“可是我认了……事到如今,我
才不管狄人的死活。才不管你们的偷袭,能不能灭了狄国。”
我趁着月光端详他阴晴不明的脸,一晃而过的颓然,想他说的是真话。
那就行了。
李仲恭坐在那里沉默了一阵。终究想决定了什么,起身迅速收了包裹,原样放回。又观察了一阵外面,大概是确定没
有什么异常的迹象,才又再在我对角坐下。
慢慢他直了身子,向我凑过来,“……苏鹊。”
直觉他下面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是却无法阻止。“天一亮,我就离开这里。但不会放了你。”
我立刻恶狠狠的瞪着他。
李仲恭没有被我瞪住,反而露出一个令人生厌的笑来,“你早就知道我会反悔,只不过试一试罢了……何必作出那种
眼神?”
“……卑……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