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就被捞住,一把拎上水面。
“好了。总算过来了。”
81.乱是今朝[一]
我是被疼醒的。
醒来就像是千斤重的战车排着队在身上碾过,碾成一块块接不上的碎段,散开,零落的凹陷在浮舟般的大床里。
哪里都痛。
痛得……又不知道是哪里在痛。
就不能动。眼前本来模糊恍惚的一片,后来渐渐清楚了……紫色厚重的帐顶,上面一层压一层的金线花式,吊在空中
,不停晃动。像是朝同一方向,转动,停止,绕回,再转动……
总以为下一时刻,就会因为太重掉下来,再砸个灭顶之灾。
实在受不了……
又闭上眼睛。
后悔着,没多昏一会。
然后重回黑暗中的那份安然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寸步不让的作斗争,最终,后者渐渐占了上风。
我又张开眼。
这次,床前站了个人。身后不知几点的阳光耀眼的投射下来,一刹那,只留下一片光辉中,高长身形的剪影。
过了会才看清楚。来人是背着光,一手揭着帘帐,一手端着承载病人希望的碗。狭长,微微上吊的眼睛垂着眼帘,目
光向下,一眨不眨的俯视。
过了一会,默默把帘帐别在一端上,他坐下来。空着的那只手便撩起我眼前散下的发,一绺绺,把它们捋了,归结耳
后。
带着点,温热的触感。
似乎一时间,越过了全身的痛楚,只剩下耳周的敏锐。然后觉得,做完正事的手指顺道滑下耳廓,在右侧的脸颊上摸
了一下……
好似蜻蜓点水,轻到几乎没有。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我就等着。可是他接着背过身,顺手,把小小的水碗放到了旁边案上,准备起身。
终于无法容忍。
“等等……”
就像是切割豆腐的利刃,磨刀一样的枯哑声音彻底破坏了平静祥和的气氛。自然而然,吓人一大跳——那已经站起一
半的背部瞬间绷直,维持着半蹲半起的动作,梗在那里。
“……水。”
那人明显颤了一下。然后像是解了定身法一样迅速跳将起来,一个转身,“……你醒了?真的醒了?”
“咳。”
我给这句蠢话呛了一下——忍不住咳起来,又不知带动哪里的伤处,疼得要命,再也停不下来。
难听的咳嗽和抽气立刻充斥了房间。
“快叫……御医。”
像个忽然间找回了神智的呆子,语言不能利落跟上。满面的惊喜挂上总是高深莫测的脸,那般不相映衬。定目半刻,
他扭头大声吩咐里外,“……他醒了。把当班的御医都给朕叫来!苏大人醒了!”
门边立刻有人应声。有人匆匆离去。
……
难道,刚才和你一直对望的人,不是我吗。
好想翻白眼。
喘得越发艰苦,大概,也真翻了。
景元觉迅速坐下来,隔着被子抚上背,看着我拼了老命的咳,毫不在意的咧嘴笑。“不是花眼了……真醒了。能认人
么?好几天反反复复,还怕一直就这么烧得糊涂。”
拜托……
水啊。
“醒过来就好……别再像之前那样,睁开眼,还不停说胡话。”他闪烁的眼光里,是叫人不高兴的几分探寻,还带着
明显不敢相信的犹疑,“苏鹊,说句话。叫我一声。好好叫我一声?”
叫你个头……
气结又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清醒过来,是一天以后的事了。后来才知道,我在鬼门关外甩手转悠一圈的功夫,距山上最后那天,已经整整过
去半月。
半月。
对于行动迅速,手脚利落的人,足够做许多事了。
比如说。足够捉住叛逃出关的奸细,捣毁连带的窝点。足够将阴谋的消息远播狄廷、致人心动摇,断然反悔和亲。足
够齐鹏率领的送亲骑兵在北狄的土地上驰骋七百余里,刺探侦查,耀武而归。
足够洛水赈灾的命官们开仓济民,清淤堵漏,安抚最初的人心。足够收集罪证,惩处首批失职的大员。足够稳住京中
的阵脚,和别心的、观望的人群,秋后再去算账。
之前许诺创造给人的时间,不短也不长。虽然因为人心的不可控制,半途生出好些不必要的他节,还是侥幸……没有
脱离正轨。
于是才能安心养闲,任他人操劳,奔波来去。
一日,三日,五日。
最大的乐趣,就是听碎嘴的刘玉,带着崇拜他人的神情,用着讨好本人的语气,带来外间最新的消息。
“皇上真龙天子,得天眷顾,今儿准确的消息传来,说北狄的老汉王真的是突然暴病死了,家里十几个儿子打成一团
……这下我们,嘿……”
……早知道像这样的事说发生就发生,还费个什么劲。
“钦天监说了,雨季这就过去,洛水的灾情,估计着也就到此为止了。今朝上郭大人有折子递到,说从权处斩了不配
合的州府知县七人自个请罪,陛下就吩咐要注意着不发生大的瘟疫,逐步重建家园,也没人说什么……”
早知道郭怡这厮胆大手狠,也不用我去操什么心。
“苏大人,”刘玉絮叨完了,拱手站在一边,小心翼翼的望我脸色,“您今可得再忍一回,太医早带人在外头候着了
。”
我一把扯起被子,蒙上了脸。
“哎呦,躲,您是躲不过去的……”刘玉的声音隔着被子幽幽传过来,“总得好起来不是?您就忍心老躺这让大家伤
心,就忍心刘玉和御医为您换药这事再挨顿板子,刘玉是没事,可怜御医哪,都那么大把年纪……”
我忍心。
“贯穿伤,这是没办法,何况已经三天一换了……您晕着的时候,一天一换您不也没反应……大人,太医这次换了根
细了好多的绳,奴才瞧见了,最多也就小指粗细,不骗您。很快的,老的一拉,新的一穿——来人,给我按住大人!
用劲!喂你,别碰着伤口,压腿!毛巾呢?快点,快点!”
“唔——”
最后我凄惨的嚎叫还是不幸穿透口里的毛巾,响彻整间宫殿。
每次换药,都像扒了层皮。完事浑身脱力的趴在被褥上,大汗淋漓,半死不活,盯着枕头,不停的喘息。
午后的阳光照在悄悄进门的人身上,看上去,也那么刺眼。
他也不用费事挥手摒退众人了。每每结束换药,保准没一个人还敢留在房间里,接受病人赤裸裸的怨恨扫视。
几步外察觉到被人发现,景元觉站那儿摊开手,笑了笑。
“听说今天,又是一番苦战。”
他走过去和门口的侍卫不知说了什么,他们把雕花的大门带上。转回头又笑,“是该恭喜你总算恢复了点元气,还是
该骂你,就是学不会配合御医?”
……有什么好笑。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次见到那个惨烈的场面就霎白了一张脸冲出去,再也没有回头过。
见我不吭声,景元觉也未怪罪。径自把旁边的铜炉给灭了,贴着床脚坐下。明黄的衣装还端正厚重的套在他身上,说
明该是从朝上下来。
“……狄王死了?”
犹豫片刻,我忍不住问。天天躺着,宫里床的尺寸再大,也无聊于只从刘玉那儿听一点外面断续的消息。
“死了。”皇帝陛下微微点头,确认这件天大的事。他并不意外我会问,只朝下望了一眼,扯平了原本带笑的嘴角,
“……不是我们动的手。”
未曾想,这样直截了当的说了。还在愣着,见他的菱唇又向上努,附上略带不肖的评价,“虽有这个心,那样的事,
也是鞭长莫及。”
这样。
大概嫌屋里热,景元觉动手把外袍脱了,起身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回头,一双凤眼眯起来,“说是暴病促崩。按时间
算,正好是我们到函关的日子。事前并不知道。恐怕,是谁都没有料到……天意。”
也许真是天意。
……可你是真的让齐鹏带了兵马出关。
所以才能在这样人心大乱的时刻,乘着假和亲的消息传过去,轻易被信以为真,讨了天大的便宜。
而非原先说好的拖延时间,虚张声势。
“你莫怪我让齐鹏出兵挑衅,”他黝黑的眸子一转,像是猜透别人心里想的什么,矫健的躯干在床边坐下,立刻挡住
了背后的阳光。“本来想,做戏就要做个十成十。并非不信你,苏鹊。只怕万一,你空口白话的说辞不足以让狄人取
信,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总不能真把堂堂覃朝的公主,嫁出去。那还不若,放手一搏。有元胜在那里看着,让
齐鹏带个几千人去历练,也还有这些本钱。只是没想到一切罕见的顺利,狄王又突然驾崩,这小子才撒不住蹄子的冲
出去老远……”
不用跟我解释……犯不着的。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在理。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事,你都能成竹在胸、留有后招,绝
对比别人看得要远,想得要深。更不用说还有冥冥中的天意,始终护佑。
没什么不好。
就觉得,有点徒劳,有点疲惫罢了。
要闭眼歇会。
“人谋,岂若天算……”
却不知景元觉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开口,悠悠低吟,仿佛压着说不出的苦涩,“我也有怕的时候……我
也有。”
心里莫名奇妙的一沉。
恍惚间还来不及任何反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睁眼景元觉褪了靴子卸了头冠只剩淡黄的里袍,揭开被子爬了进来
。
僵住片刻,我立即就着侧卧的姿势,使劲的用一只手拽着胸前的被子不放,他却瞥一眼,无声的笑。
……压根没有和我抢的意思。只是伸手,两肩一托,就把人翻到自个身上。
斜斜的倚靠着,半个肩头压住他的胸脯,头正好枕在他的脸侧。
按着不给动。
这个古怪的姿势哪说得上是舒服,可比起一直以来夹在两堆枕头中朝一面侧卧整日的样子,又好上几分。
但是……太近了!近得鼻尖,几乎凑上了人颈部温热的脉搏,能感到底下一跳一突的血动,潮涌起伏,脉脉生机。而
湿湿的热气就轻轻喷在颈侧,像暧昧的暖风,不断吹动耳际的垂发。
让活人也化成一块石头。
而景元觉只要一感觉我的挣扎,压上背腰的手就施力,揽住不放。
“……别乱动。”
“呃——”小规模挣动中不晓得他碰到背上哪处伤口,立刻牵连全身,我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发火,“……喂!”
“痛了?”
他略微松手,可还没喘上一口气,又原地原样揽上来,“怕痛就别动!”
方才的一番挣动,略微变换了两人间的位置。
这下,变成我半个身子靠在软垫上,半个身子趴在景元觉身上。头枕处,是披散他一头乌丝的靠枕,鼻端处,是他半
圆形的耳廓,目光所及,是他一面侧脸的弧度……距离之近,毫厘毕现。竟能看得清他右眼一根根纤长的睫毛,在眼
窝上打下扇状的光影,背光的脸弧,现出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为这个雷厉果断的人,添上说不明的柔色。
“就让我抱抱,就一会。”
他叹了一声,喃喃的念叨,就着这个姿势搂着,丝毫不觉得别扭。
“就一会……”
嘴里的声音带着鼻音,越发的轻,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箍得那么紧,仿佛松一松,我就会乘机挣脱。
“知不知道……差一点就没了。”
……默然垂下眼帘。
这个伤法,大概知道吧。
其实,本来也不该是这样,也不曾想过,会到这个份上……
“还以为……就差,这么一点。”
身下的胸膛微微的颤了一下,颠得我的心脏,漏跳半拍。
紧挨里流动不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住了。带着上好松木炭火的安神药味,带着午后阳光的干爽燥味,带着,鼻间隐
约扑朔的龙涎香味。
“那个……”
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小声的,万分艰难的打破凝固的时光,“皇上。”
“嗯。”
再愣了一下。身下人的声音从那么近的地方传来,拖着调子,带着胸腔微微的震动,就像是贴着我的心跳,在每一拍
应答。
又顿了好一会。
咽了口水下肚,算是壮胆。
有些话儿,还是得说清。
“……当时,臣没想那么多。”
“嗯。”
慵懒的,敷衍的应答。
“臣不是,扑上来护驾的。只是……”
“……嗯。”
散漫的,勉强的应答。
“我只是,只是一时……”
“知道了。”
我就着别扭的姿势努力的仰起头,想看看他——
他都知道什么了知道?
一只手伸出来,把我的头按回原处。景元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哑,又有些不切实际的飘渺。
“知道,是一时情急,是救人心切,你根本没想那么多。你叫我不必自作多情,不必,记你的情。”
……
“我说的不对?”
……对。
都对。可我本来还想说,还想破釜沉舟的说——其实当时我脑子是一片空白,我发誓在后来看见胸前冒出头来的箭羽
时绝对不比你镇定,甚至有可能,根本是把自己吓昏的——还有其实,人在慌张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的有抱住离自己
最近的,比自己粗壮的柱形东西的冲动,就跟猫急了会上树、狗急了也会跳墙一样——再有最后其实,退一万步讲,
当时就是只阿猫阿狗的在眼前遭难,我也会忍不住扑上去的……
无论如何,现在……
好像不用那么多话了。
“都说完了?”
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起,吓得我猛地一怵,又是冷飕飕的口气,“……还是,不想说了?”
仿佛每个字里都簌簌掉着冰渣。
虽然早就料到说了会惹怒他,可是……现在好像冲天的怒气,都硬是压在身下这个紧贴的胸膛里,连呼吸的起伏颤动
,都让人无比惊惧的体会到,枕着一颗着了引线霹雳弹的恐慌。
不自觉的咬紧牙关。埋头默然,不敢作声。
“要是我就是想记着呢……怎么办……”
景元觉无比温柔的开了口,语气带着些微的苦恼,好像在诉说有些困惑心头的小事,却让我没来由的,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