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他声音就陡然拔高,激动起来:“你听着,苏鹊。我就是要记着!我就是要承你的情,就是要自作多情
!知道不,知道不?”
他一手按上我右背,“这里,还有这里!”
说话间拔开自己胸前的衣裳,侧过身给我看——结实的小麦色右胸口上方,有一处暗红的,甲盖大小新添的痂。
“一箭穿心,一箭同心,你说,你说!你要我怎么忘得了!”
82.乱是今朝[二]
我很想说,造成龙体上这样的伤害,虽和本人计划不周有关,可真不是我有意造的孽,也不是我的希望,甚至,它也
不完全是拜我所赐啊……
可看看他额角暴突的青筋和泛红狰狞的怒目,就识时务的,闭了嘴。
移目躲闪,寂静无言。
……
心里话,我怕这算账的一天,怕了很久了。
结果从醒来,隔了整整五日。等到能够大半清明,能够利落说话,能够在床上坐起个一时半刻……才来,算是运气了
。
该怎么说呢。
某些时候,你只是想还清欠下的情。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过了头——反而,更多出了理不清的纠葛。
自作孽者,天不活之。
……如果眼前是块柔软的棉花,我好想就此一头狠狠埋进去,谁拉也不抬起。
可惜,是人家袒露的胸肌。
想埋,也埋不进去。埋进去,怕就更说不清了。更甚者,不用把头埋进去,那还算是贴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丝缎,
已经源源不断的传来。
时刻提醒人咫尺处沉默的压力,让滞了呼吸,血气冒着泡儿,打着滚儿,沸腾翻涌上顶。
我定是脸红了。
红得透透。
……
实在是万般无奈。没有话说。只能游移了目光,盯着那胸膛上还泛着血色的新添伤口,茫茫然的,发起呆来。
这样的位置……
当时的准头,真是险。
肋中,左一寸。
狄人那种奇特的长弓,每一把,都千钧力张。
射出的箭,从来都戳纸般穿透山鸡兔子的身体,把还未断气的猎物,牢牢钉在地上。有时扎进泥里,二三寸深。
速度也快。
等好了,就没机会逃脱。
正中心窝。
……
万幸。只刺进尖头。
虽然,还是留下了伤痕。
在那么平滑细腻的皮肤上,在那么富于美感的脯肌上。一个,聚结的眼。点朱的,赤艳的,小小的一方凹陷。
有点厚,有点硬。因为急着长合,凝固了水份,连带着缩起周遭细微的皱褶,将道道浅显的纹理,由里朝外,散向幅
面。看起来……
就像一朵砂上的梅。
不自觉,伸手想去摸一摸——主人先瑟缩了一下,猛然沉了呼吸。却再没有退让。于是忘乎所以的欣喜起来,真的靠
近、非要触到那处艳色……直到很快,发现自个贴上去的,是包着绷带五指不分的掌。
“呵,呵。”
动作僵在半空,我开始干笑。
为方才唐突的举动。
为分明纵容的人。
“呵,呵,呵……”
尴尬无比,短短一刻。
那个几遭了轻薄的人不以为忤,面色如常。
只是目光追逐着熊掌,嘴里陈述事实般为我叹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好。”
脸快要熟了。
所谓疑心生暗鬼,他再正色,我也觉得是勉力忍笑。隔一会,被捉住缩回去的绷带团,景元觉放到手里端详,眼光又
一时飘乎,“别乱动……伤了骨的,要一个月,才能慢慢恢复。”
乖觉点头。趁着气氛转好,没人还记得算账的事,一句也不多话。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算得太清的。
像为什么当时扑上去……
为什么,要亲自来。
之类。
“这里,怕是要留下印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
轻轻把我的掌放到自个腰侧。一双凤眼斜在上方,好似有意无意瞥着,手却收回来,缓缓,拉上自个胸前的衣襟。
简单一个动作,偏只用了食指中指。挑起,勾回,抹平。
一点点,慢得像在挠心。
“没办法的事。可是,苏鹊……”然后又带了颇不赞同的语气,拖长了低沉的调子,训诫般,叫唤我的名字。
“有伤在身的人,不宜激动哪。”
他笑。
没什么精神去接口。
说话,要用到肺气,我记得胸前断了根肋骨,牵了,痛的。
不宜激动,就不激动罢。
“歇了。”
自我开释中,突然听到天籁般的两个字在耳边响起。景元觉躺回去,一手又把我的头摁下,搁在胸颈。
好吧。也折腾了半天。无论如何,难得他不存心深究,无论是之前,还是今天,都得怀着感激。
我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等了半天,对方却再也没有移动的动作,才不得不忍着痛开口,“……压着了。”
又是拖着鼻音的懒哼,“嗯?”
……挤挤睡,我是不介意。毕竟,宫殿是人家的。大床是人家的。褥子、被子、枕头统统都是人家的。人家当主人的
,要体恤客人,要来一次抵足同塌而眠……
我也拦不住。
只是这种别扭的姿势。这种半趴的位置。分明,是把天下最贵的人,压在下面当垫子……我介意啊。
“你干嘛?”
去撑景元觉小腹的手刚一搭上,果然给他发现。可要翻身除了直接按上他的肚子,哪有其他着力的地方?
讪讪撤下。
“少动,少乱摸。”
被碰了金贵身体的人立刻记仇,凶狠刻薄的警告,“仰躺,你背后有个孔,趴着,你胸前有个洞。整日的侧躺,屁股
上长个大褥疮,舒服了?”
谁那么那么多嘴,连这个都要报告……
谁又这么这么缺德……非把它说出来不可!
“既然睡不好,现在有个靠的,不会赶快睡一会!”
又凶。
恶声恶气,来势汹汹。
可不知为何,就觉得鼻酸。
酸啊酸的,一直酸下去,直到酸到不行。
我吸了下鼻子,嘟囔,“这样也不舒服……”
“舒服的。”
“不舒服……”
“哪那么多废话?”景元觉不悦的吼了一句,居然手在我屁股上“啪”的掌掴一下,以示惩戒——“病人就该听劝!
”
……
还没从僵硬中缓过来,突然又压低了声,他哼哼。
“我困了,睡个午觉,别闹腾……”
这般理所当然。
只过了一盏茶,甚至,只有一炷香。
温热的吐息,一下下拂在额上,撩起额发。胸膛起伏,规律而有节奏,上下颠簸。只是呼吸的间隔,却是越发绵长—
—
竟然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我窘在那里,哭笑不得。
微仰起头,能瞅到他眼皮底下的青影。耷拉着覆下的睫毛,拉住薄薄的一层眼皮,拱起一个球形的弧,盖住白日里,
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珠。
难得一晌贪睡吧。
当我在床上沉眠终日的时候,他人的时光,却照旧日升日落,流转不休。边关千里,洪水滔滔,难有一处省心。何处
求金,买断光阴?并非关了两扇雕花的宫门,挡住了外面的天光,我就全不知道。
多方角力的局面还能如何。哪怕一点细微的小差错,也顶着一败涂地的风险。若是换做我,光想着这段日子里要上心
的事,睡,都睡不着。
就让他阖一会眼,也罢。
这样想,到底也曾略微试探的挣了两次,结果每次腹上按着的手方一动,身下的人立刻低哼一声,呼吸顿促,有要将
醒的样子。
便不敢轻易再动。
时间久了,后来也坚持不住半撑半趴的姿态,一赌气,把满身重量都压到垫子身上,睡熟的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外面叽叽啾啾的鸟叫,在春天的花草里,飞扑闹腾。熄火的松香,还有着淡淡的余韵,散在空中。耳畔规律绵长的呼
吸,带着暖人的温热,像是打着节拍的慢曲。都是催人入眠……
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漆黑。
里间的灯火没有及时燃起,许是怕惊了好眠。确实,若不是给尿意憋醒,兴许就能这么睡过一夜。
摸摸,微凉。身边早没了人的踪影。虽然趴着,却只有叠起的软靠,一排,好端端的垫在下面。被角掖得紧实,看不
出半点掀动的痕迹。
就像是借着午后的暖阳,平白做了场好梦。
梦醒了,人还要解决三急。
先是蹬开了软靠,再龇牙咧嘴的翻半个身,疼得自个一头冷汗。苦笑一把,果然,没能因为睡上一觉就变得中用半分
。冲着黑暗,我厚脸皮的喊,“来人哪……”
正史野史都有那么一比,说皇宫里的宁静好比纸糊的窗户,不过一层虚假的表面。一喊,就立刻有等在某个角落里的
人应声,证实这一点。然后门推开,灯亮起,着宫衣的两个丫鬟匆匆进来,躬身等待吩咐。
虽然病急脸皮自然变厚,面对准备对薄薄的底衫动手动脚的姑娘,还是有个起码的矜持限度。
“要解手……不是,你们!请位公公过来……”
“是,大人,稍候。”
我在点起灯的屋里老实等候。
然而迟迟没有公公的影子。想来一来是为了让人安心养病,二来为了隔开后宫女眷,我从一回来被人直接安置的就是
宫里某处偏僻安静的院落,从无喧嚣,人迹寡至。这样的角落,喊个人花上点功夫,也不奇怪。
可我又忍得实在难受。再待一刻,不如求己。于是揭了被子,在床上像个掘土的地龙,一点一点,向外慢慢挪动。
反正腿上也没什么伤。床后一点距离,应该还能办到。
挪啊,挪啊……
眼见成功的曙光,听到外头脚步。
半个身子扒在床的边缘,一条左腿悬空向下伸着还在找鞋,抬眼见到回头的人。
景元觉换了身靛青的常服,头发简单的束了个髻,用一条镶边金带扎着,抄手站在门外,冲里头探望。
目光扫到床上,他愣了半刻,伸出一根指头指我,咂舌道,“……我是真不知道,这会,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被子还裹肠似的卷在身上。褥子还麻花似的扭在身下。枕头早被蹬到了床底的不知哪处——难得我也不去费神解开那
一团一团乱麻,把腿缩回来,小心翻滚回去半身,就在比较靠里安全的位置,拧起一张脸,坦荡的看他。
“传个晚膳的功夫,就恢复得生龙活虎……”
景元觉唬着脸说完前半句话,腮帮子犯抽,再没忍住——“吭哧”一声笑出来,“呵呵呵”,“哈哈哈”……
门口有一口白牙,招人讨厌的扎眼。即使是刚刚打燃的大排宫烛,也没有此人脸上渗着的笑容明晃,没有乌黑的眼眸
蹭亮。
笑吧,你笑吧。
英雄气亦会一时短,昔日潇洒佳公子,也难免有个落魄难堪时。
“别这样瞪眼瞧我,苏鹊。你是不知道,摆这种水蛇的姿势瞪眼有多……”他指头乱颤,笑得要岔气,“没有威慑…
…”
稍后越过门框时,此君甚而哈哈笑着得意忘形,在门边侍卫众目睽睽之下,脚尖一翘——借着向侧扑倒的后劲,手在
门框上一按,衣摆在半空中一转,大鹏展翅,两步带滑,落到了桌前床边。
耍……杂耍啊。
……
水蛇又如何。我还没见过这样本事的一国之君,把一身上好的腾挪功夫,用作房间蛙跳……
……还步子有误,碰到了凳腿。
“……你笑我?”
嘿嘿嘿了还没几声,那厢小心眼较起真来,狐狸眼睛一眯,危险的走上前来,伸手掐起我脸就扯,“不许笑。”
我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使劲颤抖。景元觉恼羞成怒,改拽我的耳朵,往外扯掰,语带威胁,“还敢笑。”
“没有……”
快漏出口水,弄湿我已惨不忍睹的被褥。
“好嘛,胆子大了。还敢欺君。”
“没有没有……”
“那你躲什么!”
“……”
闹了好一会儿。折腾得都有点喘不过气,到双腿忽的腾空,才大惊失色,到处找抓。
景元觉哼了一声,把我推他的左手一把拽掉,托起腋下,“外间,还是用便壶?总不是想我松手,失禁在床上吧。”
惊窘间已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待他终于发现角落里要找的东西,走过去蹲低,让我的脚落到厚实的绒毯上,冲着那物发问,“自己行么?”
不然,还要怎样?
你还要亲自帮人解决吗?
“作什么脸这么红?”
他笑,“我以为你刚才,倒还胆大。”
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两腿抖得厉害,像是不停筛糠。不过是有人托着架着才能够勉强站立。而这个时候才真觉得,人
弱至斯,无从抗争,想讲起那些市井常人都该知道和遵守的礼法、身份、矜持之类……
都是废话。
然而只有一句无论如何,不能不说,“你转头。”
而景元觉的目光坦然向下,看着我放在裤腰带上的左手,目光像是能穿过去,“让我看看腰上的褥疮,怎么样了。”
“不许看!”
他的声音低淳悦耳,带了喉间的笑意,“好,不看。”
过了一刻。
“……那怎么还不把头扭过去!”
景元觉的目光是顿了一下,却又一点点挑上来,上脖,上脸,上眼,到终于盯住我往外飘的视线,忍不住低头再度闷
笑,“呵,苏鹊,你怎的这样害羞,都是男人罢了……”
那是我天真,质朴。
而哪里像你,皮厚,油奸……
男女不拘。
此人精极,一门心思钻研别人想的什么,此刻将原本的凤眼,都笑成一条合不拢的缝,“好了。我就是有心,现下难
道,还能对一个病人怎样……再说,往日里,我们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对过……”
顿时我想到了戍羊坡谷地那个混乱的夜晚,后怕里头脑一片昏聩,傻乎乎的问他,“什……什么时候?”
“啧,乱想什么呢。”腰上揽着的地方挨了一掐,景元觉敛笑扬起眉,勾起那双眼,轻松愉悦的调侃附到耳边,“不
就是给病人更衣的时候,给病人擦身的时候,给病人上药的时候……我也在。”
……原来都是单面坦诚,亏大了。
“还以为你很急。”他又说,像是为我犹豫这么许久感到疑惑,打着商量,“要是练习站立,那就一直站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