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人影亲密无间的进入了前殿。
我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齿颊留香的食物,仿佛突然间便成了穿肠的毒药,火辣辣的烧心烧肺。一路奔
到偏房的钵盂,哇的一声就哗哗吐出来,胆汁几乎都要呕尽的时候,才有了止歇。
扶着墙,在苦涩中为自己的愚蠢悔恨。
我本该早就想到。早年闻哥镇守北疆,武国威便跟随在军中。后来闻哥投湖,武国威失主,却留在边境,在血与火的
磨砺中成熟,因为屡立战功,从军中一员参将升到如今的大将。
经过了六七年的岁月,明王坟上的草已经生灭几茬,谁还记得追究他的出身。即便是知道,又何须介怀?
可是,如果,这是一步棋呢。
北邑是闻哥选择隐遁的地方,他将长夜山庄建在云雾山的雪峰之上。我一直庆幸的是山脚的邂逅,拯救了我后来的人
生,却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会在那里?
明了的太迟。
因为那是神威军的地界。因为那是二皇子旧日威望覆盖的地方。因为那是武国威将军一直在经营覃朝的精锐之师,所
在的前线北邑。
这就是为什么,去年底范师傅在说起覃朝三块虎符的时候,只属意去取周家神行军的那一块。这也是为什么,在六万
神威军班师回朝驻扎在京城不远的时候,他反而说天将破晓,只待东风。
我的头嗡嗡叫嚣着疼起来。
曾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余地可以转圜的事情,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最后。
景元觉回来时,我伏在床上假寐。
进宫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他,是带着什么样隐晦又期待的愿望,我比谁都清楚。我想他也明白,并且就在踏出
这个门之前,屋内的气氛,还是那么谐然。
但是现在太乱了,乱得无法面对他,再有一丝兴致。
只求他看在点火的人已经睡死的份上,不要把人唤醒熄火。
感觉他在犹豫。人影来来回回几趟,才有试探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手心有着灼热的温度,他的气息也有一点不匀。
“苏鹊?”
轻声的,夹着不是一星半点企盼的呼唤。良久之后,语声里又夹了不是一星半点失望的色彩。“真睡了吗?”
我一声不吭。
一盏茶后,景元觉叹了口气。
他褪去衣物爬上床来,打开被子盖在我的身上,动作温柔而又沉静。随后一只胳膊揽上我的腰际,脖颈后,落了一个
轻如鹅毛的吻。
眼眶顿时难以承受的酸涩。
“就知道折腾我……”
他喃喃的说,弹指打灭了烛火。
102.白璧其瑕<补更>
不知名的曲子。起先急促奔放,中间曲折蜿蜒,后来幽幽绵长。让人不经意想到一条波涛澎湃的大河,仿佛沿着它的
脉动逆流而上,慢慢追溯诞生的源头。其间经过山间九曲十八弯的河道,经过草原湿岸边涓涓的细流,最后,归结于
苍茫雪山上一眼不冻的冰泉。
然后是一片久远的沉静。像古老的传说中大地初始的混沌之境,万物无踪,世界尚在一片寂寞的洪荒中深眠。
许久之后睁开眼睛,眼前是走廊栎木的屋梁。院中有着盛夏时节草木的芬芳,和池塘中飘来淡淡的泥腥。
“你听到了什么?”
演奏的人将横举口边的碧玉笛别回腰上,笛尾翠烟色的、小指粗细的一块鱼形佩玉,摇摇荡荡,垂在长衫衣摆上。
我看得有些走神。
日前陈荀风悄然来访。
他事前没有知会,也没捎带从人,只在蒙蒙细雨中撑着一把旧伞叩门,随身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
“有些东西寄在老夫这里,一晃数年。那时老夫什么也没能做,只留了身后物,如今主人到了,不敢藏私。”
那匣子里是些小玉件。
其中有块冰种的翠玉,质地上佳,玲珑剔透,按玉纹雕成一只半掌大小、振翅欲飞的鸟,翼上根根羽毛,纤毫毕现。
相似的手艺,我还见过两件。
一件是白玉雕就的羊,丰腴肥硕,秦淮河岸宅子的主人常年扔在藤架下的桌案之上,权充镇纸。还有一件,大概是主
人转赠了别人,别人又传给了他的儿子,并随着所挂的名笛闻名,有了所谓“秋鱼”的美称,此刻,正在我眼前轻晃
。
据说还该有一块紫翡刻成的鹿,不过京中多月,我并未有幸看到。
一套四只。
雪羊,紫鹿,青鸟,苍鱼。
“不知你可曾知晓,”当日陈荀风坐在廊下,用指尖来回摩挲冰凉的硬石,目光悠远,仿佛睹物思人,“四块佩玉的
本尊?”
本尊。
是的……白泽知万物,非圣人治世,不奉书现至。麒麟生祥瑞,武备而不害,含仁而戴义。重明守一方,双睛辩魑魅
,来去御夭邪。螭吻镇庙宇,激浪即降雨,避火润百泽。
这些都是当年某一个自诩金石篆刻高手的人,无聊里掌间戏耍的玩意。
……还以为简易的形态掩饰,就能够遮挡其下昭昭的意图,作为日后见物自省和情谊不灭的信物,慷慨分送友人。
那时陈荀风静静坐在对面,仿佛在沉默中等待什么结果,而我望着落进院中的细细雨丝,避过了他的问题,“陈大人
以后有什么打算?”
“老夫?并没什么打算……”
陈荀风微微愣神,继而若有所思的摇头,缓缓道,“今天庭儿向皇上请旨,要继续完成他父亲域外采风的宏愿,皇上
已经准了。过些日子,等他打理妥当,走了……也许再过上一两年,也许三四年,老了,动不了了,朝廷也不再需要
我这份微薄之力的时候……”
他笑起来,颊上立刻带了深重的皱褶,莫名的,却有几分难言的憧憬,“去洛南,去赏牡丹。听说季节一到,那儿的
牡丹遍地,美不胜收。上次想去的时候没能成行,我想,这一次,大概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我看了鸿胪寺卿大人半天,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于在他起身离开时,细不可查的小声喊了一句。
“世伯。”
其时他猛然回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目光中的温暖,却一瞬间,让人想起了江南三月柳梢上,蛋心般柔
和的初阳。
明明炎夏未尽,檐下院中的草木,却隐隐有些败色了。
秋雨不饶人啊。
“同样一首曲子,满足的人听来,是乐。思索的人听来,是道。清心的人听来,是禅。”
乐卿大人俯身半跪在廊上,只手撑在我的腿边,俊秀的面庞凑到鼻前,冰凉的指尖突然在鼻尖上一点,“今日教我知
道,听在郁结于心的人耳里,是呆傻——小鹊,你在为什么伤神?”
“……因为你来和我告辞啊,之庭。”
说完我移目推开他。爬起来在不远处阶下找到鞋子,随便穿了,自石桌上拣一个馒头,缓步踱到池边喂鱼。
“你这话说得不合情理。”张之庭跟着下阶,站到我的身边,“不该走吗?京中已没我什么用处。比起屈于达官贵人
屋室之内、为寸金而鼓瑟吹箫,畅游于名川大山之间、见闻于异域远邦之遥,才是我辈之所命。”
我在脑后搔了又搔,揪不出他话的毛病。
“得了,”张之庭扯住我的手腕,把剩余的半个馒头扔到远处的草堆里,“你快把这条肥鱼活活撑死了。”
眼看等不到食物的大白在水中困难的翻了个身,沉了下去,冒出一串嘟嘟的泡。像压在水下隐晦的絮语。
我情知聚散是必然之事,早一日脱离这是非之地未尝不是好事,然而事到临头,出口还是苦涩,“什么时候?”
“惠恬公主的订婚仪式之后吧。”他偏头想了想,“宗正寺安排了我在宴上演奏,推不掉。”
然后,就是分别了么。
只是不知道这一别,还有没有相见之期。
“无论如何,远游天下是我此生所求,采风编册是父亲毕生所愿,并无丝毫勉强。放不下的,惟有京中义父年迈,还
有你而已。”
张之庭立在湖石之侧,鹅冠儒衫,两条罗汉眉卧如远黛,一双杏眼眸墨若点睛。他单掌向天,郑重许下诺言。
“小鹊,虽天之涯然鸿雁达,定书信常通,不叫你牵挂。”
何其恳切,何其凿凿。
躬身埋首,我将他腰间晃歪的“秋鱼”摆正,理了理挂下青色的垂绦。“此物看着精致,似鱼似龙的,应有驱邪护体
之灵,远行在外,随身带着便好。我居于京师,位极人臣,终日养尊处优的,倒是逢年过节时,有了一吊余钱,会记
得替你到千佛山烧柱高香,祷友平安。”
“……你呀。”
张之庭却闻言长叹一声,半晌之后,肩上落了一掌,他方似笑非笑的望向我,“就是这改不掉的毛病,才叫人放不下
心!”
此乃莫名指责。
可惜当我有意细问之时,他却一个指头按在唇上,笑而不答了。
送了张之庭出门。
回身穿三进,后院半月门下有一个人。
傍晚时分,日头微微西斜。院内树影婆娑,石子道两旁精致的花草,随风萋萋摇首。那人粗布蓝衣,男子皂帽下一对
酒窝儿娇柔挽起,摆了摆手。
仿若一块石头在心头落了地,嗙当一声大响,却未曾激起几分波澜。
我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闸上本就不许他人轻入的后院洞门,信步走上前去,心中所藏深远的担忧,仍埋在肺腑之中,像是随着呼吸的急促逐
渐复苏,越叫人心惊肉跳——
“氤飞,是你吗?”
双十女子甜糯悦耳的声音,突兀的发自络腮胡子之间,“二爷……十七给您捎了个好信。”
也罢。
它如同一头隐藏的猛兽,总在夜半造访,嘶吼着按爪于胸膛之上,咆哮着刨出主人的肝胆——使我自梦中惊醒,汗湿
枕榻。
而睁眼时梦中血淋淋的身影尚在面前摇荡,总是熟悉的人脸,一会是瘦削苍白,一会是凌乱紫青,来来去去……几叫
人发狂。
然而如今,却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刻——
虽然,它也许正是梦魇的具象。
“你说。”
“三日后,八月八。”蓬蓬的胡子挡不住小姑娘眉宇眼梢的喜悦,她踮脚凑到我的耳边,仿佛要和我分享闺中女子最
珍贵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拍女儿红时,青子咬。”
听得分清。可还是忍不住去问,“……你说什么?”
柳氤飞望着我笑。
她的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头戴云冠,流苏遮面,不堪重负低头的模样。再含着笑,将右手横到颈间,迅速有力的一
拉。
——谢谢,如此生动的表现。
“具体计划是什么?”
柳氤飞的眼神已经带了疑惑,她抿了抿唇,却还是说了,“按宗正寺安排,赐婚仪式后筵席开始,羽衣楼会当众献艺
……”
我一定是魔障了。
像是长久以来拉扯着的一根弦,在最后一点施加的劲道下“啪”一声断得干干净净,然后后挫的力道就直接打在脸上
,眼前金星四冒。
“闻哥现在在哪里?”
“这哪里知道,主子的行踪一向保密的。”排行十七的长夜庄杀手摇了摇手,疑惑中透出惊讶的眨着眼睛,“二爷,
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
难道这种时刻,还指着粉面桃花么。
“二爷……苏大人?没事吧?”她不依不饶的追着我,又掐上了我的手臂,“主子的吩咐,是让你立即找个借口称病
,好好待在府里几日,千万不要出门。”
因为京中方寸之地,将要兵荒马乱,血流成河吗。
柳氤飞未曾等到我的反应,只得一口气说下去,“事成之后,城中会有天灯升空,到时自有人为二爷接应——此前不
到万一,二爷不可擅自行动!”
柳氤飞说完该说的话,回去复命前留下一只半掌大的烟火筒,供我危急时求援所用。她的身影前脚消失在院墙外,我
后脚迈出拱门。
纵马白日奔驰在街道上、惊扰沿路无辜的行人时,能肯定的是,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几乎是立刻就背弃了来自别人的嘱托。
一晃神间就到了几条巷子外的赵宅。宅子黑沉的木门紧紧的闭合着,看不见其内的景象,宅内寂静无声,也不似有丝
毫人烟。
调转马头,往京城繁华最盛之地——却又在羽衣楼的路口,生生打住。不能贸然进去。蒙恒带人在羽衣楼外等候的场
面一瞬浮在脑中,那一时冲动会带来的后果太过巨大,并非我所能承受。
普济寺。开门的大和尚隐晦又直白的告诉来客,耳聪禅师不在寺中,不知居士来此,有何贵干。
寺钟恰在此时撞响。
天色微暗,天边道道云霞像是紫雾镶了一层金边,壮观而迤逦。一日,已经接近尾声。
不知是否古刹里晚课传来的佛音净了俗世人布满烟尘的魂灵,这时的心,反而静了很多。缰绳握在手里,方才觉得湿
重,竟然是一路里掌心里透出的汗。
太慌了。
其实于事无补。
“大师可否开门……在下烧一柱香。”
出家人心怀善念,并没有能拂了客人唐突的请求。大和尚找了一个小沙弥,开了后进大雄宝殿的门。
浓重的松香和烟火味里,佛陀在经幔后高坐。
他眉心有一点朱砂,两侧眉形长而柔和,几乎一直向上,连到了发际。黑色的瞳仁嵌在鎏金的眼线正中,向下垂斜,
从每一个角度看来,都端正注视着你。
使人顿时心生肃穆。又使人觉得,佛祖早将一切人间苦难收在眼中,惟有放下负累远离尘嚣,才是正道一途。
我仰头望着佛。
记得那日里前来寺中见闻哥,推门而入时,他也是这个姿态,负手站在佛前。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
我不得而知。
呵。
凭心而论,我不似我出身高贵却心思单纯的母亲,日日念经诵佛,虔诚的相信佛祖、菩萨的护佑可以保得一家人的平
安。
我对于神佛之一类,本来敬重多于信仰。
不信凡事天定之说,可是见多了人力之外的变数,又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惟天不言,以象示人,自有一番好恶。
不过今时今日,已经不同于往日。
如果说来岸是因,彼岸是果,中间隔着一片波涛汹涌、暗礁密布的海,那我便总是站在他人驾驭的舢板上,渡与不渡
,全凭船工之功,还有天公之意。
好像这样就能置身事外,洁身自好一般。
不该的。
不论是软弱还是自私,都一样,都将付出代价。
这种既不能自己回头,也不能自己转向的处境,这种不能掀翻舢板连累了他人的畏惧,这种长久的故意不闻不问后,
才惊讶于舢板已经如此的远离来岸,惊讶于它正以不可幸免的速度,一头撞向彼岸的恐慌……
浮浮沉沉了太久,付出的代价,就是眼看着一切而无力回天。
太晚了。
太晚了啊。
能做的已经太少,实际上,我只有站在这一尊无声无息的如来佛像之下,仰望他端庄的容颜,期盼他无边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