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的破皮处隐隐作痛起来。
我挑开车帘看了看,车行迅速,已经越过东市,上了平安大街。再往前走,就要横过朱雀大道,在西市往北拐,直到
禁城附近的甜水巷了。
回头,张之庭仍旧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
“说起来,当初你我萍水相逢,全因投缘而共处,四五年一晃而过,若回首论起,还真觉如一场好梦。”
他听着听着,渐渐敛去了笑容。
大概是说话人的语气,没有事前试想的古井无波。
“你看,本该肝胆相照的相处,可惜苏鹊多心擅疑,从前便有诸事相瞒,还望……你能原谅。”
我一鼓作气的说下去。
方才莽撞乱闯时,嘴角也不慎被倒霉的枝条抽到,说话时就会忍不住痛得嘶嘶抽气,所以必须足够勇敢和用力,才能
在马车的颠簸中,将每一个字都吐得分清。“将来若有什么万一,请你但求自保,不与苏鹊此人再有牵扯。”
“砰咚”的一声巨响,车厢左右摇晃。
是张之庭猛然之间站起来,脑袋撞上了矮窄的顶棚,“你说什么!”
我扶住车壁,“君子重诺,小人毁信。”
“胡扯!”
他猛虎下山一般扑过来,双手揪住我的衣领——经这么一折腾,车子摇晃益发厉害,外面周家的车夫疑惑的唤。
“两位大人……”
可是车里叫嚷的声音更大,以致完全压过了他,“就小人了又怎么样!都由着你,都由着你!就你说了算?给我把话
说清楚!”
谁承想优雅如乐卿大人竟也会有胡搅蛮缠的一天。
“你已经答应过了。”
在动手方面也许及不上他,可是口头的工夫,乐卿大人又怎么比得上苏某,“有本事现在就掐死我,不然当断则断—
—停车!”
本来以为大庭广众之下,乐卿大人难免会顾惜面子自重身份,然而跳下车来,拉拉扯扯的境况也并未好转。
给了周府惊骇的把式一吊赏钱让他回去。我绷着脸甩手在平安大街上大步流星,后面张之庭小跑着紧跟。
路上沙尘瓦砾堆积,一些临时建搭的摊棚倒塌了不少,沿街有许多小摊小贩在躬身收拾满地散落的物什。即使是上规
模的酒肆客栈,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旗幡、招牌之类倾倒无数,折断的竹竿和木棍、掉落的匾额、灯笼,滚得满
街都是。
不过虽然经历了少见的天象,京中百姓一来毕竟见多识广,二来多年谈不上富饶但算作安康的日子过下来,个个神态
平和,忙着收拾自家的一摊凌乱,偶尔抬头骂几句不长眼的老天,倒无人真正露出什么异色。
京畿卫大概已经接到了指示,出现在各条街市上,分成一个一个小队巡视安民,身影往来不息。尤其是人多混乱的西
市,派驻了不少兵士和马匹候在门口,一面指挥民夫入内,一面则肩挑手扛,往外帮着清运杂物。
遍地狼藉中,隐约井然有序的样子。
我在往西去的最后一个路口停步。瞧着忙碌的军民,生出许多惭愧。
百姓求的不过是安生的日子。可惜啊,身在上位的人所经所营的事,却多半掺杂了私利和腌臜。
一路走来,张之庭跟在我后面不说话。我也就铁了心,当作他并不存在。到鼓楼临街一个馆驿里租了匹马,牵到西华
门之下。
满身披挂的京畿卫率们,却将高大雄伟的瓮城团团围住,对前面排着每一个欲往西去的人亮出威风的长枪——
“戒严了!风沙过境,不利出行!接上峰命令,一律暂停通行!一律暂停通行!”
……
转身在街上张望了一下,紧贴着城门处,有间供人歇脚的客栈。店里的人正将摇摇欲坠的挂幡重新绑定,上面粗笔“
杜康”二字,不一会儿又迎风招展起来。
我将马缰丢给小二,在店里靠街的桌子边坐下。看看天色,摸出一锭银子。“做两个小菜,温一壶酒。”
这一坐,人来人往,及至人去楼空。
就是几个时辰。
张之庭从我进来后就抽了条板凳坐在对边。他使唤着小二,先后加了几个菜,不断烫着酒,自顾的吃食。我没有赶他
。
……
金乌隐没于西方,玉蟾升起在东方,渐渐上了当空。
时间过去的越久,我的心里就越发的沉重。
谁知道城墙的外头,发生了什么……
灯火通明的街市,慢慢的,一点点,减去了妆点的辉煌。
白日里被霾雾打乱的生活,经过辛勤的努力,入了夜,此刻也恢复了正常。街面的铺子早早收了摊,打烊休整的店家
,也已经合上了门板。风尘之后,还愿在街上闲晃的人本就稀少,而之前对日落前出城还抱着一丝期望的人群,在天
黑后早已从西华门前散去,只余下青黯的城门上京畿卫率年轻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之下,平添冷峻挺拔。
大街后面不远的民宅里,间或会传来几声幼儿的啼哭,还有醒来的父母轻唤安抚之声,一段若有若无摇篮曲的调子…
…
更衬托得这座广大宏伟的城池,一派宁静安谧。
其间唯一的打扰,是客栈的小二不停的来催,语气由好声好气到按捺不住,终于在接近子时的那一次,被乐卿大人啪
的一块佩玉撂在桌上,唬得默默退场。
梆、梆、梆、梆……
敲锣的声音,伴随着打更人老迈悠长的调子,“四更了——四更了——”
一声声,幽荡荡的,彷如唤魂。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眼前仅剩的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再看对面的位子,已经没了人影。
……
虽然算是希望的结果,心里却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撑着桌角站起来——然而稍微侧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倒提着衣角悬在半空。顺着往上,是它们主人偏侧往边的
脸。
脑袋上的破处一抽抽的痛起来。
“你……”
我开了口,又咬住唇。这算是什么样的时刻,由不得我稍许感怀。必然,还是什么都不说得好。
张之庭转过来的眸子,就在没有等到的下文里,逐渐黯淡下去。盏茶之后,他甩手把衣服扔在我背上,几步踱上街,
抱臂蹙眉,望着紧闭的城门,凝神不语。
无言的时刻。
仅仅有一把老旧的酒幡,在他头顶席席招展。满目都是深沉的夜色,初秋的晚上透着寒凉,而他一袭雪白无尘的单衣
,在无人的街道上,萧瑟孑然。
他回过头来,抬手指向西方,眼中之色幽暗晦涩,却叫人生生的,难以回避。“你在等他……”
“这么担心吗……”
“没法……放得下心吗?”
……
我抓住桌上的酒壶晃了晃,还有一点水声。倒在嘴里,辛辣里透着甘甜。
端着壶走到街上,和张之庭并肩而立,能瞧见不远处西华门的城楼上灯火依旧,守卫兵卒的身影,像标杆一样直立。
时间已经太晚了。
再回不来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
站了有一柱香。我把喝光的酒壶扔在路旁,阖上眼睛,答非所问,“之庭……我出生的家乡,是个有河有山的好地方
。夏天河里莲花朵朵,脂香四溢。秋天山上的红枫,我看比起广平的西山,也不遑多让。”
睁眼时张之庭还呆呆的站着,显然未曾从这突兀的话题里回过神来。
我把身上披着的外褂卸下,搭在乐卿大人的肩上,冲他笑了笑,“日后你云游天下时,记得去看一看。”
说完手袖在袖管里,就往回走。
走了有百步,身后哒哒的响起追赶的脚步。“什么意思,站住!你给我说清楚!苏鹊!”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健步如飞,比来时更甚,因为实在害怕他及时追上来,会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然而乐卿大人却追得气喘咻咻,因为他连跑带赶,在一条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还要不住的喊。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鹊!——站住!——苏鹊!”
我觉得他追来的脚步震得青石路面都在颤抖。然而不一会儿,直到他追上了我,纠扯不清的时候,脚下的地面还在微
微的战栗。
西华门上的火把忽然聚集起来,京畿卫率举着火把急急奔走,小小的翁城里好像人头攒动。
就在一愣神的功夫,巨大的城门闷沉低响着打开——夜色中十数骑乘疾速奔驰进来,丝毫未曾减速。
都是一身禁束的黑衣,背后扬起飒爽的披风,骑下匹匹乌青的坐骑,连同它们的环佩和鞍马,都是不见光的藏色。
那些人速度之疾,表示他们根本无暇照顾路人,也幸好此刻是无人的深夜——我被张之庭急急拉到路边,在迎面扑来
的风中,眼看着这些人在京城的大道上呼啸而过,犹如行驰在乡间打马追逐的田径上。
然而就在他们越身而过的一刹那,鬼使神差的,我却看见了。
“景元觉!”
前头正中的一匹黑马,嘶叫着凌空举起前蹄。
“吁——”
那是一个近似静止的画面。
马上人漆色的大麾扬起一个旋转的扇面,流出细碎的绸光。马鞭在空中划过、打出一个凄厉的哨呼,双手生生的勒住
缰绳,半道里侧身回转,“——吁!吁!”
104.真作假时
不会错!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几乎难以承受。我急惶的奔上去,然而才不到三步,颈上——多添了无数冰凉。
不知道从何冒出的兵刃,齐齐的围了一圈,在稍嫌黯淡的月色下,展现着隐蔽的、渗人的青光。
“干什么!”张之庭大吼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我只望着当中的人。其实与动手的卫士无关——罢了。今天连天降不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不在乎,
直呼圣上名讳这点大胆。
那人稳住了马匹,没有再开口。隔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头部微微左倾,似乎正在分辨。
俄顷,伸出了左手。
五指平摊……掌心向上的姿势。
架在我脖子上的兵器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就如同它们兀然出现时一样诡谲。那些人牵着马缰直挺挺的站立在周围,恍
如一切从未发生。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朋友。
隔着人墙,他的面容并不分清。我努力的眨了眨眼,仍然没有什么补益。忽然想到了那么一句话。
天之将明,其黑尤烈……果然是不错。
我冲他潇洒的挥了挥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挥过后,这只手也没有放下,而是直接越过卫士,递到了一直等待的
另一只上。
……
指尖泛着夜晚奔波的寒凉,掌心处,却有一如既往的热度。
五指合拢一用劲,让我趁着那股势,跃然马上。
五更初刻的时候,我们由杂役房的入口进宫。
路上迷迷糊糊的,有手揽在腰间,有肩窝可以倚靠,心暂且安稳下来,在颠簸中几乎睡着。只是背后隔着一层衣料,
似乎并不那么柔软。
我想那是贴身的甲胄。曾经在重华宫见过一次,薄薄密密的,全用金丝钩线,挂在架子上熠熠生光。
他们好像在马掌上裹了皮革,行路时,就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因此入了宫,还能一路在宫里小跑,直到面对重重的
宫殿台阶之下,景元觉才在我耳边说,“醒醒……我们到了。”
上阶时,跟着的数十骑人马都已不见踪影。只有刘玉提着一盏宫灯,遥遥候在白玉阶上,背后重华宫的大殿,昏昏暗
暗,仅留着入寝时两三盏留夜的灯光。
错身时刘玉望了望我,作为一个本分的奴才,他什么也没有说。
景元觉依旧牵着我的手,简单的吩咐,“打水梳洗,朕累了。”
是很累。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累过。也不是因为昨夜起就没有睡,而是因为其他的,心知肚明的原因。
入房就撑着额头坐在椅上,阖一会眼,听那厢景元觉悉悉索索的脱衣。一会儿,是金缕衣搁在椅子上琳琅的相击,一
会儿,是铜制腰扣搭在桌子上的闷响,一会儿,又是牛皮靴子踢踏在地毯上的砰咚。
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起来,越过隔开我们的屏风,那一个背对的身影,精壮矫健。
“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没有回头,略略惊讶的问。
鼻端熟悉的龙涎香味,使人心神安定。手下光滑紧致的肌理,使人心生流连。我不回答,景元觉也就停下了更衣的动
作,不再说话。
时间慢慢的流逝,如同指间的沙。宫灯默契的昏暗着,透出满室旖旎的光。诺大的皇宫陷在天明前深沉无言的睡眠里
,尚未醒来。
不知这样的时刻,他是否有所感触。
而我,在想着……
多年的艰辛,铸成这人的强大和坚韧。
像一座山。
就这么靠在他的肩背上,感觉……
像靠着大地的脊梁。
我不敢想象,这脊梁轰然倒塌时,天地山河将有的变色。也不敢想象,那一刻,内心无法回避的折磨。
顿了一会再开口,景元觉拍了拍我的手,带了一丝调侃,“我还光着呢。”
说话间他硬扭过身来,鼻尖碰到我的脸颊,低头蹭了两下。他动手解我身上的袍子,解到腰带时,一块东西掉下来,
砸到地上前,被他捞在手里。
“噢,差一点。”
他笑着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垂下眼去,好一朵石上的花。
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没有将来的现在,见不了春光的雪,结不出果实的花。
“发什么愣呢?”
景元觉把玉佩塞在我的手里,伸手扒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没有碰到多少又缩回去,“这是怎么回事?”
“……起风时,瓦砾敲破了头。”
他皱着眉看着,一会叹了口气,转身去架子上拿就寝的衣物,迅速披在身上,边动作边问,“那还出去喝酒?今天满
街狼籍,有什么乐趣。”
我站在原地瞅着他,一枚玉佩紧紧在手心按住,硌得生疼。
顿了片刻,我问他,“当日,为什么来函谷?”
景元觉的动作明显迟缓。
他疑惑的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更不明白这么问的用意。套了一半的外褂被他搭在肩膀上,全无一点
该有的风采可言。
然而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羞涩。
屋子里便响起了一个平铺直叙的声音,“下午,听说你去了晋陵。当时,你为什么来的函谷,今天,我就是为什么去
的西门。可惜到了门口,遇上限行。所以,所以,我就……”
我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景元觉忽然像豹子一样奔过来,耷拉在肩上的外褂向后扯着,几乎像拉起了一面旗——
这是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火热的吻疾风骤雨一般落在唇上,脸上,眼上,还有我能想到的每一处。
我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其中包括今天下定决心要说的,还有今天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能够说的。
可是都没有来得及。
甚至来不及走两步到屏风后的床,就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