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啊……”
我不忍说下去,又不能不说下去,“你忘了,我三岁被叫作神童,过目过耳不忘,虽然那时病的惨些,范师傅和你商
量的几句话,还是听得分清。”
……就算听不分清,事后这么多年,想想,如何也能想通。
若然不是事有所图,苏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又怎会因为马匹不够的缘由,轻易就要断送。
“你,”闻哥的脸色变幻,阴晴莫测,终于开口,却森然不含温度,“……不错,我确是心存利用。这些年来,堂堂
明王干得总是播种小善,收获忠诚的买卖,就连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打断他的话头,“该下去了,不然他们等得急。”
他像是看讲不清的呆子一样看着我。仿佛我就该暴跳如雷,恶狠狠先扇一个巴掌,然后扭头远走高飞。
不,许是该直奔禁宫,邀功请赏吧。
一时不查,被我拢了腰,双手把他往下推。“要有一个心存利用的人,那样当宝贝似养上五年……”
“临到事了,就一个劲地把人往外赶,恨不能一下子撇清界限,两不相欠……”
“甚至到了生死关头,说不通的地步,还要把当年那一时的常人心思拿出来,在老伤上撒把新盐……”
“你说……那这个被利用的人,还有什么好不甘,有什么好不平。”
一层的出口就在眼前,这仿佛无尽漫长的一夜,也终于接近了尽头。
我费了好大力气,一路大不敬的屡屡搬正前人老是要回首的头,出门前,踮脚枕在他的肩上,“……苏鹊敬人爱人,
并非因他是人中圣贤。只为他以常人之心,却予我亲人护佑……如此,还不足够?”
有滚热的水珠,烫入掰脸的掌心。我再说不下去。这个人啊……
若论起心机和演技,真不是他四弟的对手。
赵七叔和二十一早在塔下等候,即便心焦,倒也不曾表现在面上。
用过早膳二十一便简单易容出去探查。等他带回消息的这段时间,京畿卫果然挨家挨户的搜查,未曾漏过寺门。
住持事先将我们藏在柴房,躲过了一劫。那些卫士因为是例行搜查的缘故,倒也没有太过细致。
不过谁都知晓,京城九门俱已戒严,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搜索。
据京畿卫在普济寺门外张贴的告示,简而言之,是昨夜城内乱党作祟,扰乱公主婚事,燃起多处大火,此事引起皇上
震怒,下旨一干从犯必不轻饶,窝藏同罪,举报有赏,民众尽早恢复生产,按时作息,不得惶恐妄议云云。
二十一带回的消息也不外如此。只是多了一条,京城药店创伤药用全部断售,需用者亲到药铺验伤,处方开药。
单这一条,要断了生路。寺里留着备用的金疮药本来不多,闻哥腰腹伤势颇重,经不得三两天更换。
到了十日傍晚,搜查的队伍已经来过三次,一次比一次艰险。我们轮流守夜,各自都是疲惫不堪。
出城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东华门外到四十里铺,有间蓬莱茶阁,是长夜庄秘密的据点。若能在那里汇集,顺利出关就成了八分。
剩下的便是如何脱身一则。
说来说去,还是入夜走燕川水路更为妥当。毗邻东门的官家码头连接河道和护城沟渠,一直是南北小型商船交接卸货
的口岸,虽称不上繁忙,却也算得上熙攘。
如果能避人耳目到达那里,混进行运的船中,离京则有五五之数。
一切议定而后行,没想到了临走的时候,反倒起了没料想的争执。
本来为了减小目标,应该分成两队。这四个人里,一个负伤的,一个软脚的,自然不该绑在一起。二十一的武功在赵
七之上,由他陪着闻哥,也是让人放心。
无奈就是这明智的提议,叫明王殿下大怒勃然。
从没见过他这么不顾理智,不顾安危的厉声怒吼。赵七叔和二十一是当惯了下属,听了,只会面面相觑。后来还是唆
使人速速上了晚餐,方才打破僵局。
到了用完收拾的时候,我出禅房拉住洗刷收拾的赵七叔,两人直接拿了包袱,请老住持开门。
“阿弥陀佛,”老僧一句话临别相赠,“施主珍重。”
赵七叔抱拳相谢。
迈下门前阶级,天边片片翻卷的火烧云,金霞万道,染亮西方——一刹间竟是美不胜收。楞然中,反倒想起道家的那
么一句话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故留一线生机。
108.一线生机
街上人烟稀少,远没有常日里的热闹。
虽不曾全城戒严,但这座城里的百姓听风是雨,已将一身趋吉避凶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即便是繁华的街口,大多商肆仍旧闭门谢客,偶尔开张的几家,一到日落也早早架起门板。只有几条大道上还留着日
前焚烧焦黑印记的官衙,有为数不菲的砖瓦木匠骑在墙头,不分昼夜匆匆忙碌着重建。
墙上张贴的最新告示有两则消息。一则依旧是缉凶安民,却并未泄露出作乱的是哪一派的党徒,只说大理寺已抓获贼
子逆臣数人,尚有余众在逃,因故出京关隘设阻,望民众减少出行。另一则,大将军武国威在前夜剿匪中受伤,归家
调养,城外驻扎的神威军一部,暂由廉王世子景元凛代为统领。
越发的弄不清那个人的想法了。
若是他有心压下此事,那么当夜兴师动众上演赐婚大戏、一举几乎烧掉半座城头布下圈套,显然是愿有所违。然而,
若是他有心赶尽杀绝,那事后必然该详细公诸于世的明王余孽和罪条,却至今并未大白于天下,早该出现的悬赏通缉
,也并未张贴……
正是这样,使得我们能在半座城里兜圈,遇上巡查的卫队两次,避在巷口里,都还算顺利的躲过。
几经确认身后并无人跟踪,我们才转向了城东。
身上是二十一事先从寻常人家院落里偷来的晾晒衣物。和赵七叔一样,贴上头发改做的胡须,扮作富贵人家老少小厮
的打扮。一路走走看看,到了东市大门牌坊,已经过了戌时。
东市牌坊斜对着城隍庙,每日夜晚,有好些人在此处聚拢,喝茶的,聊天的,斗棋的,买卖下仆脚夫的,交易黑市珍
玩的,不一而足。
今晚比平时寥落些,却也有些人数,三三两两,聚在庙前两棵高大葱郁的银杏树下。
我眯眼查看着动静,突然走得快了些。
赵七叔不得不小跑着跟上来,像进城投亲找活干的庄稼人那般笼着袖子,将声音抖在一耸一耸的肩膀里,“怎么了?
”
我摇摇头,埋头快步朝前走。他是没有看见,东市门口牌坊灯笼下,那突兀的身影牵着匹马,修眉俊眼,却失了魂似
盯着人流多处,凝神张望。
“那是——”
赵七叔也看见了,他把后半的句子硬生生吞进了肚里,突然搀起了我的手臂,跺脚道,“哎,都这么晚了,快点走吧
!”
其实,他不用这么拖拽,我也不会上前和那人招呼的。
因为……
苏鹊今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牵连无辜。莫名卷进去的那家伙,为人过于轻信,以致交友不慎,夹在那些
心深如海的人中,浑噩不知,无端经历过周子贺家里一场大火,依然能够有手有脚的站在那着,已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从此往后,还是安安生生弹琴作曲,交游授徒,过上世外高人的日子,勿再去那泥泞沼泽之处,趟得一身混水罢
!
转过了一条街,才停下来喘口气。
……至于一直的隐瞒和如今不告而别的亏欠,只能在心里,道一句抱歉了。
“二主子!”
还没有顾得上喘两口气,赵七叔紧张的声音又唤起来。“后面。”
这下我也见到了。
有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拎着破旧的麻袋,沿着墙根一瘸一拐,跟在我们后面。方才的心思不在他身上,竟也不知跟
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赵七叔互看一眼,见前面不远有处民巷,拐将进去。进了巷口,赵七叔立刻收拳于腰,挨在墙下,蓄势待发。
我们眼看地上一个佝偻的人影,贴着墙根,一步一挪,越走越近。然而,那人影到了巷口处,顿了一顿。
地上的身影忽然拔长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赵七叔将我往里一推,闪身横立,出拳如电,“砰——”的一声低沉闷响
,击打在了某个重物上。与此同时,一声与外表反差极大的低呼也响了起来,“赵七,是我!”
遭了拳风的破布袋滚在地上。那头两行清泪扑簌而下,洗净了脏污的脸,露出本来娇俏容颜。赵七叔一拳出去惊得不
及收手,我也是呆呆愣在当场。
只见小乞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却扒住我的衣角,“是二爷,是二爷……真是二爷啊!”
……
赵七叔去巷口望风。
巡逻的卫率马队,远远穿过隔壁市口。几个人举着火把下马,在十字路口架起简易的围栏,站成一排,盘查夜不归家
的行人。
东市的灯火在他们身后遥遥闪烁,像是天边的一丛繁星。
这当口上的不期相逢,即便满心欢喜,也不得不先缓一步。我低声问,“你是烟微,还是氤飞?”
“我是氤飞啊,是氤飞啊。”她将自己的脸转到月光下,用袖子将脸上的污渍狠狠抹去,“……二爷不认得了吗?”
甜糯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如当时。我油然想起,那个虬髯挡不住眼梢喜悦的姑娘家踮脚凑到我耳边,说,“拍女儿红
时,青子咬。”
……就仿佛分享着闺中女子最珍贵的喜悦。
“是你。”
“是我。二爷,主子呢,你没和主子在一起吗?主子还好吗?主子他在那里?”
黑黢黢的巷道里,曾经的花魁之一不自然的颤着声调,不停追问。
我看见巷口赵七叔冲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自己的食指,轻轻按在柳氤飞的唇上,“嘘——”
一点风吹草动就是死无葬身之处时,过度的犹疑,仍然好过轻信。“殿下一切安好。至于你,为什么在这里,遇到了
什么事?前夜,你又在哪里……慢慢说,不要急!”
“殿下他……”
尽管不能清楚的看见,可是我觉得在听到第一句话的那一瞬间,对方的泪水就又开了闸。“姐姐,我……”
寥寥数语就可说完。
如今,听到再多的转折,也不会使我轻易惊讶了。
我扶着柳氤飞让她起来的时候,觉得不仅是自己的心,连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都是冷硬的。
“我不好……本来该是我去的,可是姐姐……我们就瞒着大家,瞒着主子……他们,至死都不知道……”
“明明是我的功夫好,是我负责刺杀,是我善用袖里剑……如果是我,是我的话……说不定就能真的杀了皇帝……就
算那是个圈套,至少,至少我也能报个警讯……”
“我亲眼看到他们安然无恙的撤离,剩下周家院子,烧成了一片火海……姐姐,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一个也
没有……我……二爷,我……都是我,是我误了主子的事,是我害了姐姐,是我害了长夜庄啊……”
够了,够了罢。
老天爷啊,你还要让多少泪流淌?
我叹了口气。
“你姐姐不想你去冒险罢了……”
就算她有过那一分自作主张的私心,也淹没在那不可避免的一场熊熊烈火中,消散成了虚无。
我拍过柳氤飞的肩膀。擦干泪水,她还得变回芸师父传授女子里最出色的剑客,变回长夜庄坚强勇敢的柳十七。
前途不需要悔恨,需要的是振作。我们必须得在戌时结束前,赶往码头一里外的龙王庙,与闻哥汇合。东南码头出城
的水闸,亥时就会关闭。
我本想将这些告诉她,早早起行,可是柳氤飞接下来说的话,叫我住口。“前夜我赶去赵宅的路上,见到了庄人被俘
,好些都受了重伤……我想出手,可是侍卫军人数太多,二爷知道——”
“谁?那些被俘的是谁!”
我的胸膛好像被希望堵得满满,又怕它们是空虚的水泡会一戳就破,“告诉我,被抓的都有谁?”
柳氤飞被拼命摇晃她的我吓了一哽,“里头范、范大人……马四爷、十五、公孙九、三十二,好像还有滕十、三十五
……”
“芸师父呢?芸师父呢?”
“不……我不知道……”
柳氤飞满脸都是湿漉,沾湿的衣领,潮了我揪在其上的手。
那厢赵七叔向外探了探头,迅速朝我们无声走过来。“快走,”他小声说,做了个往前的手势,“巡逻的队伍往这来
了!”
我们往民巷深处跑,想插上另一条东西的道路,到了巷子尽头,赫然却是另一丛隐隐来回的火光。急急掉头——翻过
谁家两道矮墙,滑过一面下坡路,贴着湿滑的石壁,躲在近旁燕川河道的一座木桥下。
青黑的水流就在鞋边不到一寸处,偶尔翻起的水波,舔到脚尖的皮料,透着渗人的凉意。半人高弯腰站着的桥顶,几
乎立刻响起身后巡查卫队的脚步声,“梆”、“梆”,一个接一个,钝重的踩在老旧木板上。灰尘扑扑抖下,就落在
我们头上脸上。
半炷香的工夫过后,周围才恢复安静。
柳氤飞一直捂着自己的嘴拼命遏止抽噎,此时方蹲下,喘上一口压抑的气。“从前天开始,每、每条能出城的道上…
…都有明岗暗哨。”
赵七叔无言看了她一眼。看柳氤飞打扮的样子,就知道自前夜失散后,她已在城内乔装徘徊了两天。赵七叔拍了拍胸
脯,挪到桥外的石阶上站直身子,犹豫了一刻,还是对我道,“晚上查这么紧,几成把握?”
我不敢说。
比起傍晚那种只在紧要道口的松散盘查,夜晚的京城,就像忽然撒下了一张无声无息的网,看不见,更加让人窒息。
也不知道闻哥拖着受伤的身子,只靠二十一一人,能不能像我们一般轻易奔走着避过。
我在河岸地面抹了一把泥,默默涂到脸上。
湿凉又腥气。
“走吧。”
一路无话。
略去几次迂回躲避不谈,到了龙王庙,亥时差一刻。
庙里年久失修,黑灯瞎火中,一股子供果霉烂腐坏的异味。几尊破败的道身雕塑歪歪倒倒,隐藏在四处厚重的蛛网下
,辨不清形容。
好在临窗就是一条河道。河道往南,前方不到两百步处拐个角弯,灯火交汇之处,就是东南码头。
柳氤飞和赵七叔按着兵器把庙内搜索了一遍。确定安全后,赵七叔再忍不住,“主子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