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她。
“七月初八在老屋……你也喝了血酒。”她咬着唇递将过来,原来是一个白瓷的小瓶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一粒
无碍。”
原来如此。
事成皆大欢喜,事败以死相随。那一场歃血为盟的古老仪式,原本就还有着更深更远的意义。
落在手里,还带着柳氤飞的体温。我掂了掂,笑起来,“这么给了,不怕苏鹊独活于世?”
“……这是姐姐的嘱托。”
我想起当晚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在我的庭院树下抱拳答话的模样。她说,烟微出身贫贱,武艺低微,蒙殿下不弃,
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有一只蜻蜓从我们中间翩翩路过,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着我,问我,二主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氤飞,你的姐姐爱着殿下。”我平静无波的叙说,即便在这危机四伏的官船后舷甲板上,全无应有的一丝风月柔情
。我看着柳氤飞的头迅速抬起和低垂下去,又问,“你呢?”
“……”
“那么,这是我私人的请求。”
我笑起来。
满月美妙的皎光在这一刻穿过阴霾厚重的云层,倾洒在燕川宽阔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层粼粼的波光。
“像你的姐姐一样忠诚,却代替她守护,照顾,珍惜殿下,一辈子?”
……
庞大的船身隐没在河道的尽头,只剩下一个蚕豆大小的墨点。我转身一脚深一脚浅的爬上堤岸,借了柳氤飞一掌之力
飞渡——鞋子和衣服的下摆,还是湿透了。
上岸的地点,离京大概有二十里。
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沿着河道往回走。跌跌撞撞行了十来里路,模模糊糊,瞧见千佛山起伏的山峦,再也挪不动脚步
半分。
再见得稻田边一户农家的草棚,无言摸进去,挨着看田人的棕铺和稻草,凑活一个囫囵。
鸡鸣时分起身,借着天光看清自己一身上下尽是狼狈,简直如同草寇流民,不由失笑。就河水把脸和头发清洗少许,
外衣上泥土、铁砂混着血渍和汗水结成硬块,脱了一抛扔到河中。
也管不了这么许多。
东方既明时站在东华门前升起的钓桥下,就是这么一头湿漉披散的发,和一身污渍难掩的中衣,负手而立。
城门雄伟一如既往,翁城旌旗飘展,女墙上京畿卫和青麟卫的岗哨,在初升的朝阳逆光里只留下影影幢幢的印象。
有几个渐渐合在了一处,有一个奔走着散开。忽然一声阀动,钓桥辘辘撤下平铺,六尺高铜叶钉裹的铸铁大门,以一
种恢宏难言的气势,打开在我的眼前。
马蹄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人群拥簇中,定襄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肃穆停在瓮城正中。
109.荆棘草芒
阳光在钓桥上拉出一道长长摇动的影子。
高大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脸颊,惹起颈间一片细小的疙瘩。马上人披挂的金甲随之一阵撞击的轻响
,带着表面凝聚了晨间湿冷的露珠,露出铁一般寒凉的光。
“王爷,别来无恙。”
金盔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褪去了平日里飞扬的豪爽,显出一种突兀的陌生。等了一刻,始终没有应答。
他身后训练有素的青麟卫,无言驱策着马匹,迈着频率一致的碎步,合拢围成一个圆圈。
默然看了一会,我在圈中拱手。
“王爷要等的人,两日前已经离开。”看着对方脸色一瞬凝重,我欠了欠身,“在下观之将士劳顿,不如早作休整。
”
马上将军摒住了呼吸,眼中带上几分戾气,出口的语气却依旧波澜不惊。“苏大人特意折回,给小王捎来这个讯息?
”
我缓缓扬起嘴角。
定襄王朝东一眺,帽檐慢慢沉下,又在马上一个拱手,泰然道,“那么,容小王先行谢过。”
不信?
只可惜锋芒毕现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犹疑。想来自诩一介忠仆家臣的,岂会在主子还未安全的时刻,只身返回京城,
先给敌人一个交代。
……当然,这话只能骗骗定襄王罢了。到了景元觉面前,只怕立即就要拆穿。只不过这一回一去的时间,已经足够闻
哥远行。
“除外还有一事,在下十分好奇。”
我靠近他的座驾,环手仰头,压低自己的声音到只有两人可听到的高度,“王爷可否告知……哪里漏了破绽?”
定襄王浓眉深锁,俯视的眼睛,深黯不见底色。
顿了有盏茶的功夫,他探手顺过马的鬃毛,“那天茶楼唱曲的父女,是北邑冬河镇上,一条叫桐树里老街的街坊。”
……啊。
所谓的苏鹊,毕竟虚有其名。能杜撰细致的身世和籍贯,能收买记册的里长和管库的书记,却怎么能真的生活过,认
识冬河桐树里的街坊。
“去岁冬狩,苏大人恰巧和小王分在一个营中。众人里大人拔皮解畜、堆薪起火、煮汤造饭,无不是干练利落,浑不
似那些埋头书案不识生计艰辛的文弱士子,曾使小王心生疑惑。”
定襄王在马上压抑的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向身边人做了一个牵马的手势,又再度转回来,“当时小王并无意深究,
但是后来……知晓了皇上的心意。算起来,苏大人毕竟是廉王府上引荐出身的人才,使小王不得不出此下策,派人查
了你的底细。”
我忍不住微笑。
原来在那么早以前,就露出了马脚。
流刑和劳役的队伍里,一向用那种效仿军营的庖厨制式,使老人和妇孺起炊造饭,干得久了,难免熟中生巧。
定襄王景元胜身为帝王心腹,执掌六千青麟,自然粗中有细。小觑他的能耐,失了应有的防卫,是不可原谅的疏忽。
我翻身骑上牵来的马。
围拢的青麟卫像初时那样无声散开,排成两行队列,将我夹在其中。阴暗的瓮城徐徐移居到身后,尚未醒来的京城沿
着寂静的平安大街,延伸展现在眼前。
真好啊……
与普济寺塔顶夜晚看来的雍容压抑和阑珊倦怠不同,东方的晨光下,她是这样生机勃勃,充满着日复一日的希望。
巨大齐整的砖石不断滑过脚下,渐渐深入京中腹地。我问身边的定襄王,“皇宫,还是大理寺?”
他却似乎对这情理之中的问题感到错愕,低头沉吟半晌后,忽然勒住马僵,“陛下心思深沉,复杂难测,可谓千回百
转。可到了感情这回事上,越是这样的性子,越是一腔纯粹,执着难以扭转……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只希望从今
往后,你和‘长夜庄’再无瓜葛。”
定襄王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缓缓越过他的我。
“不然,本王一定亲手杀了你。”
我微张了口,一句询问方向的话,却引来如此严重的胁迫。僵直的扭过头,待到两匹马再度并行的时候,已经过了平
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接口。
“谢谢。”
定襄王双目直视前方,大道尽头,是宫阙隐隐的轮廓。“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了,还是铸成大错。”
他说得如此爽快直白,使我也不禁正色起来,“真有那么一天我背叛了皇上,请你一定不要手软。”
正好经过横跨燕川的木桥,顺手把怀中多着的东西往河里一抛,短暂的弧线划过,水面上泛起了一个泡,很快消散不
见。
“你扔了什么!”
定襄王当即翻身下马,站在桥上咆哮。
我摊开两手,对眨眼间聚拢上来,按着剑柄蓄势待发的青麟卫们示意自己的清白,“没什么。既然陛下重臣如王爷,
都愿意放过苏鹊,苏鹊当然要抓住时机及时消灭过往的证据了。”
定襄王如同看骗子一样看着我。
我哈哈大笑,“王爷,我知道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但宽宏如你,一定不忍心眼见我被凌迟的。”
“苏、大、人,最好不要再有擅自的举动!”
他恶狠狠的警告完毕,警惕的瞪着我上马。
一直到下桥我才悠悠笑完。前方三里处正对着禁城宏大庄重的宫门,却是一身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在马上躬身相拜,
对屈尊护送一路的定襄王诚心诚意拱手,“皇上身边有王爷,再好不过。”
接引一路向里,越过重重宫门。
皇宫比平日多了些静默而面生的岗哨,守在各处紧要的关节。他们玄色无光的甲胄下紧贴着墨衣,极为隐蔽的融入檐
下的阴影,掩盖去一身的血腥。
难忘那个杀戮的夜晚,墙头上巷道里的伏击。
“有劳王爷。”
中郎将站在福兮门下,依旧是举止有礼。“苏大人,请往这边。”
我沉默的跟着他。
红墙,藤蔓,拱门。
回廊,亭阁,池榭。
我已经忘了第一次经过这里时的心情,是惊讶、彷徨、疑虑、不安,还是,隐含着一丝期待?
那天晚上宫灯橘色的柔光摇曳着照亮了整座水岸和回廊,虚幻而又迤逦。当日的时光,拒绝身在其中的人,遥想不远
的如今。
“重华殿到了,大人。”
中郎将站在高高的梯级下,伸手欲来相搀。
我谢绝他的好意,撩起破烂泥泞如缕的衣摆,露出一双布满尘土的鞋履,一级级步上正中铺垂的红毯。
大殿正门洞开。
从晨光照耀的地方跨进阴暗的殿堂,使人眼前一阵昏黑。待到凝目时,当中耀眼的蟠龙金椅上,一身晨起的红袍罩黑
褂的人,缓缓起身。
中间隔着条宽阔的金丝万寿绒毯,绣着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图案。他的脚步就踩在其中一条升腾的蛟龙身上,压着地
毯柔韧细密的绒毛,一点点,落入垂眸之下的余光——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半丈的距离。
一炷香的停顿。
期间朝阳的光辉射进寂静的殿堂,在腥红的绒毯上描摹出一个斜长的竖影,无穷缓慢的,向正中描龙画凤的一对金靴
挨去。
“已经安全无虞了么……”
这把声音轻柔,温和,带着那么一种事实尽控的随意和闲适,像是有意陪同来访的客人,聊起一个无伤大雅的话题,
“朕的,二哥?”
我抬起眸,便看进一双喜怒不辨的眼。
略有些深黯的凹陷,却仍旧炯炯睿矍,凝然寒肃。对上了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眯,凤目上挑,收起丝缕外露的锋芒—
—又变得探不见底起来。
我敛了形容,不合礼数的欠了欠身道,“天下事皆在陛下掌中……洞察明了,收放碾捏,全凭圣断。”
何必,再多此一问。
对方幽幽然笑起,菱唇俊美的嘴角,牵成一条上勾诱人的线。
浑身一个突兀的激灵。
迫人的静谧,再度笼罩住这座空旷的殿阁,一股无形的威压却无端的散发开来——佛印盖顶般,镇住形同蝼蚁的一切
鬼魅。
景元觉的笑容未变,负手在身后,缓缓迈开步子,在柔软的地毯上,踱了一个整圈。末了,停在我的右肩。
令人战栗的温度忽然覆将上来。
他把我的手举到我的胸前,掰开拳心一根根紧攥的指头,严丝合缝的插进来,直至环环相嵌——泛着青白的指甲和其
下饱满红润的指腹,便一同暴露在视线避之不及的地方。
景元觉的呼吸就吐在耳侧,温暖而又平缓。他的目光却越过我的脸颊,聚在纠缠不清的十指之上,“那么,苏卿回来
……是为了掌中物,还是伸掌的人?”
久久没有回答。
两股目光,胶着在一处相连的指间。
景元觉的手指慢慢弯曲,向下成爪,扣住我的手背。他抓得太紧,紧到指甲变了白色,渐渐让我的手僵硬、感觉不出
一丝血脉的流动……然而即便这样,分毫后撤的意图,都会即刻间遭到更大的钳制。
直到我忍不住哼了一声,背后的人轻轻一声叹息,放松了一点力度,却把自己下颌的重量,压在我的肩上。
“你的沉默,有时也很残忍。”
他如是喟然。
血液回流的畅快,让我没有接口。
不过……
可不是么。
只可惜真相这种东西,有时候,更加残忍。我侧了头,垂下眸子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陛下?”
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手上的压力却再没稍减。
“长夜庄……知晓了有好些年。”景元觉语调平直的说,只手捋起早晨河水匆匆淬湿的发,一绺一绺,尝试着把它们
梳通。
“藏头露尾,不露真容,没什么大的行动,朝中有远比他们更紧要的眼中钉,于是,一直放任自流。”
我点了点头。
“不知道他们领袖真实的身份。以为只是勾结朝臣的江湖帮派。在这次以前,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朕。”
他的指尖滑到因为脏污打结的地方顿住,有一种撕扯的痛。
“说起来,真是命悬一线……”
我顺着他的动作,皱眉偏头。
景元觉换了一条途径,终于把发结扒通,吁了一口气。“你呢……当初相遇的时候,还以为是故意隐瞒出身的高人,
查也未曾细查。”
听到此处,回想起来京路上几次不深不浅的试探。彼时他冒充廉王四子,我装作乡野隐士。两个人虚伪一路,假成一
双——
不由得笑起来,“是么?”
他恶意的扯了扯我的头发,好似惩罚我的失笑。
“你同元胜聊过了。任用之后,他派人实地查访过,地籍造册上确有苏鹊其人,也就罢了。那家伙,既没有将他的怀
疑忠诚的告诉朕,朕自己隐约的疑惑,也没有主动去求证过。”
其实纵有蹊跷,他大概也并不会十分在意罢。
真正强大的人,不拘枝末小节。
“谁没有一两件想要隐瞒的事。”景元觉垂下本来捋发的手,环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推着我的右手,轻轻扣在我的胸
上。
这种类似拥抱的姿势,带给人仿佛感动的触动。“若然不是天意,也许终朕一生,都不会深究。”
……
柔软的温暖分开缭乱的发丝,落花般,悄悄印在后颈上。
周身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一刹间就那么茫然无措的立着,胸膛起伏而不能自己。末了,只在右手上使了力,熨帖他
掌心的热度。
“我信。”
“刘玉,把他带过来。”
景元觉淡淡的吩咐。
门口的人应了声,退出去。再到两个人的脚步响起来,其中一个在门口停步,一个一直不停,直到进入大殿。
进来的人撩起衣摆,双手伏地,垂首跪在我的面前。
当然,使他行如此大礼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位站在我的身后,维持着相拥姿态未变的帝王。
我漠然看着地上此人。
青衫标识了他的身份,羽冠衬托着他的风骨。重华寝殿高贵如斯,若非亲信和倚重,纵使裂土之王分疆之吏,也不得
其门而入。
一介布衣寒士,终至登堂入室。
“抬起头来。”
景元觉的声音越过我,命令着来人,“好好看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