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眼睛在抬起的一瞬间睁大,黑沉的眸子定格在仰视的角度,颤动不休。开启了一半的口梗在那里,只随着呼吸
,上下开阖。
这种君臣暧昧相拥的画面……
即使最镇定的人,也难免裂出一丝惊讶。
景元觉松开了环扣腰身的左手,却不罢休一般,轻轻托起我的下颌,迫使我慢慢偏了头,对上他的侧脸。
那投来的目光专注而用心,看来就好像水一般温柔。然而实际上……这么近的距离太过分明,不带有一丝的温度。
他终于瞥了开去,对着下方。
“你知道你指认的这个人,朕同他的关系吗……”
他问得几乎漫不经心,好比茶余饭后的闲聊。甚至左手还托着我的下颌,食指轻轻上挑,像是对待一件心爱的珍宝。
“你知道,你今天在这里的每一句证词,无论是真还是假,都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臣为陛下尽忠,无愧天地,虽死不畏。”
难为此人,惊骇之后速速镇定下来,竟能一如当初理直气壮策论天下大势,仍旧挺直了他的腰杆。
景元觉垂眼看着他,浮出一捋浅笑。他放开托颌的左手,却仍然扣着我的右手,并肩站到我的右侧。
地上人平视着前方。
“千金之躯,不坐危堂,何况陛下枕席之侧?苏鹊此人者,明王义弟,长夜庄位次行二,狯猾倾险,设谋权变,更兼
以色惑君,万万不可轻留!”
我不禁失笑。
此乃诤诤血谏,是为罕见。
瞅一眼景元觉,他亦听到最后一句,将唇边一捋原本似有若无的浅笑,盎然扩大了几分。
再低下头来,忠和奸的分别,油然而生。有些事,自见到这位大人的那一刹起就明了开来,明了到此刻我都懒得再问
。
可惜答案必然曝露。
“当初在廉王家里招募人才,”景元觉不动声色的在我身边评说,“二哥要是知道朕自己挑拣了你,怕是也不必再费
尽心机塞进一个他……以致最后为了一颗棋卒,弄得大事皆休。”
等他悠悠说完。
我蹲下身子,与那人堪堪对视,“失敬,不知庄内行几,郭大人?”
郭怡的目光不避不让,梗脖昂首道,“蜀中无名寒衣,入京蒙混庶几。本来不在庄中,明王以利相诱,细作棋卒之辈
,何来所谓行数?”
刚要发难,侍郎大人好似洞察了我的心思,冷然一道寒光射来,接续道,“——郭怡心中,唯陛下一代明君,行事不
拘一格,眼光深远独到,才是我大覃功业未来之幸,是百姓社稷千秋之福,是臣郭怡衷心所认之主!”
呵,好!
怒极反乐,若不是景元觉还牵着我的手,我就要为他击掌赞赏了!
就剩下一个问题。
我拘起剩余的笑意,轻声的问他,“七月初八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吗?”
郭怡略带疑惑的望我一眼,随即点头。
如此便罢了。
景元觉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突然起立头昏眼花,向后退了一步,倒靠在他张臂等待的怀里。
景元觉低头瞥了眼跪在地下的人,目光沉静而又冷漠,似乎此人刚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全然未入他的耳中。他
连一只手都懒得抬起,只向门口的方向,稍稍侧头,“滚下去。”
郭怡对这侮辱性的命令毫不动容,他立即双手着地叩了一个头,躬身面对着下令的人,膝行而退出。
我看着他这样一直退到门口,起身跨过门槛,却站在门外忽然拱手,“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侍,苏大人执迷不
悟,纵使才情盖世,又能行路几何!”
“滚!”
景元觉大吼。门外等候的禁卫立即涌上来,架上这位门下侍郎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拖将下去。
偌大的寝殿里兀然安静,又剩下我们两人,无言拥在一起。
时间过得既迟缓又迅疾。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不会使人感到沉闷。
我渐渐少了站立的力气,所有的重心,都倚靠在他的怀里。
“苏鹊……你究竟是什么人?”
景元觉在我耳边轻问。
“……你将他们,关在哪里?”
我挨着他的颈侧细语。
半晌。
阳光斜扫殿堂,有些刺目的迷了眼睛。
我叹了口气,“即使我不说,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查到的。”
景元觉的胸膛微微颤动,似乎是发出无声的笑意。他接着俯在我的肩上,几乎是咬着我的耳朵,说,“在刑部大牢。
”
未曾想,这般轻易得到了答案。我挣扎着挣脱了他的钳制,他竟然也没有多少用力。
只是追着我的步子,不急不徐的唤,“你要去哪?”“你去哪里,苏鹊?”
跨过高大的门槛,门口杵立的禁卫纷纷对我行使注目礼。然而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们手持着兵刃脚下生根,没有进一
步的行动。
“去我该去的地方。”
秋阳高照的天光,瞬间闪花了我的眼。
铺陈着红毯的石阶,像一条血色的玉带,宏伟倾流直下。我摇摇晃晃走在上面,松软的绒毯,似乎能包裹住自己的脚
踝。
身后有一阵混乱的人声。
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惊呼,有什么人在跑动,又有什么人在试图劝阻。
我已经走到这条血路的末尾,脚也不曾停步,头也不曾回过。
直到耳边风声忽疾——
几根发丝飘落下来,徐徐坠在绒毯上。
像是斩断的墨绦,无力的蜷曲在我的脚边。
有股细小的热流,从右脸颊烧灼直下,滴滴溅在地上。
往前两尺,一柄寒光莹莹闪耀的长剑,笔直竖插着,没地寸余。
我呆愣了一瞬……
虚软转身。
正对上高台众人慌乱拦堵处,景元觉猛兽爆发般凶狠的指天怒喝,“再放你走一次,朕有如此阶!”
八月十一、十二、十三,接连留于重华殿。
许是忙于清剿无暇歇息,许是避过内奸而不愿见,反正自那日正殿门前拔了侍卫配剑、惊心动魄的当空一掷后,再没
有见到主人的身影。不论如何,我这个郭怡口中的惑君逆臣,在空荡荡一座帝王寝宫里留守,坐镇偏殿东阁。
上下三层,重华高台。入住当日就有满满三箱用件自中书侍郎府迢迢运来,其余吃穿,更一应俱全。
我不愿自比那金屋藏娇的美姬,也不敢再轻易揣度对方的想法。无论从这里哪个角度往阁下看去,都是一重重高大的
黑衣禁卫围在周遭,安然静默,明刀真枪。
即便是拘押软禁,名节扫地——
事到如今,能控制的也着实不多。
每日有固定的客人到访。
长夜庄逆反案的主审之一,宗正寺景氏宗族当家、统领廉王府的主事,世子景元凛。
“明王现在何处?”
“入朝至今,何事经手外漏?”
“牵连涉案的官员,可还有什么补充?”
……
他每每一日三问。
回答他的都是沉默。
说起来,此君与我也只是泛泛,兼之性格严谨,做派老成,并不是可与交心之流。而且,即便他屏退众人,合闭门扉
,作出一副想要深入交谈的样子,也不会多出一星半点儿不该漏出的话。
因此我困顿榻上,精神萎靡。双眼直直望着东阁雕梁画栋的屋顶,像往常一样,候着世子的耐心一点点耗去。
然而他今天的耐心特别旺盛。
世子说,苏大人当日为使明王遁迹,不惜自投罗网扰乱追查。只可惜区区四十里铺,离京还是太近。明王身上带伤,
远路难行,定还不曾出关,也不知晓追踪的兵马,还能不能及时赶上。
世子端肃坐在榻旁圆凳上,撩了撩手里的茶盖。
他说武国威的兵马业已收编,即是明王这一回能够侥幸突破重围,卧薪尝胆再一个八年,也是孤掌难鸣。
我转目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盯着头顶的悬梁。
世子不以为忤。
他说明王仁德,可是如今覃国强邻环伺,霸业待铸,需要的却不是他那样的君王。愚憨如舍弟者,尚且知晓择主追随
,满目清明而内心豁亮者如苏大人,去岁府中论天下之慧音犹在耳畔,当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他说六月之初,诸事千头万绪,郭怡冒然投诚。陛下动心忍性,抽丝剥茧,谋定而后发,方有前日一击之功。如此能
耐,放眼当今天下,又几人能与比肩。
我阖上眼睑,细想近月之事。
郭怡售卖身家时,正是周肃夫薨卒消息甫定、闻哥蓄势待发的好时机。彼时景元觉再不来府。直到六月的第二个旬休
,亲上周府提亲,回程有了定襄王瑶光楼下唱曲父女那一码的戏。
那日晚上酒醉的朦胧里,有人趁夜来到,却不曾点灯,坐在对首,也不发一词。甚至,他看着我伸手掀被,看着我向
他迈步,看着我头重脚轻栽倒床下……
一定是在心内翻江倒海罢。
我以为自己酒醉糊涂,原来却记得这样清楚。
……
景元凛多在观察我的神色,到此时我想了个囫囵明白,又开了口。
他说,陛下万事英明果决,唯独在苏大人一事,处处留情,铤而走险,多为我等置喙。
是了,终于到了世子殿下真正想说的话。
世子说,为人臣子,元凛望大人一腔才学能为陛下所用;如若不能,则不如早日去除,以免教作软肋,徒生无穷后患
。
我霍然睁眼瞧他,景元凛却是一派面目平静。他并未看我,只将手中托的茶杯原样放回茶几上,掸掸下摆上并不存在
的灰尘。
尔后他站起了身。又道,然,为人兄长甚或友人,元凛却望苏大人能安然渡过此劫,免叫陛下难过。
廉王世子说完这些,旋即告辞。
今日终于肯说到这个份上,大概是景元觉的先前授意,大概也是,大势已趋,说什么再不要紧。
我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不一时又有客到。
衣物摩挲声静止在榻前,眼睛撑开一条缝来瞧。
这回却是叫我惊讶了。
惊讶过后,渐渐平静下来。坐起身上上下下望了一圈,来人轮廓依旧,只是眉目突兀,郁气凝结,更比日前显得沧桑
。
“……你也是来当说客的吗。”
他静静看我。
罗汉眉拧成了一条线,褐眸在杏眼中来回震颤。鼻头微微煽动,嘴唇抿得发白,犹带一行齿痕。
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深刻的情绪。明明四天前东市牌坊下才见时,还不是这般模样。
“朝中流传你在设伏讨逆时受了伤。”乐卿大人淡淡开了口,“被贼人掳去两日,自己逃了回来。”
二层阁楼没有旁人,侍卫都在楼下安静守候。我听了这话,还是无声笑起来,“你说呢?”
他的眼睛撇去了一边,“我信你说的话。”
这个说客真不合格。
我下了榻,绕过他站到窗边。东阁筑在重华殿高台之上,依稀可以见得内宫幅员。檐下廊内,禁卫横枪杵立,不少宫
人提篮携物,低头匆匆来往其间。却哪里都没有宫殿主人的影子。
身后有脚步跟上来。我回头,用目光阻住了他。
这人莫不是真忘了……我说过将来若有什么万一,请他但求自保,不与苏鹊此人再有牵扯。
“义父很担心你。”张之庭站在离我三步的距离,缓缓垂下眸光,“我求了皇上,他准我来此见你。”
窗外日头偏西了。
“明王谋逆,是灭九族的大祸。”乐卿大人忽的抬起眸子,里面似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京中、各地遭供诉的官员
已过百人,神威军自武将军起解职调派数十将领,刑部、大理寺每日外出押解的卫士周转困难,每当夜晚,城中连大
声哭号的婴孩都罕见……若是作说客可以救你,又有什么不妥。”
他的话让我开衣箱的手顿了一顿。
今日必有大事。
他也罢,景元凛也罢,都不像是来奉劝我的,倒像是来拖延时间。
我解开外褂,除了随手扔在衣架上。将衣箱里翻出来的外衣披在身上,缓缓同张之庭道,“……可惜我并非受其牵连
,我是身在其中。”
“小鹊……”
他看着我将皂靴登上,玉带扎起,头发束顶,愣愣说不下去。
“当初,之庭为什么要接受皇上敕封?”
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违背了初衷。
“那时你自函谷回来,受伤在宫中将养,寻常身份难以得见。”乐卿大人终究扭过了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脚面上,“
有一日皇上召我,说朝中人心难测,孤身难免寂寥,是否想过留京奉事……”
我不禁晒然。
他就这样收买了你呢。
“若不是你要留下,我何须顶这冠带。”张之庭抬手嘲弄般的叩了叩乐府人的高帽,眸光重新回到我的脸上,看我笑
着点了点头,一瞬间又变得热切起来,“小鹊,若要离开,你只需说一声,我……”
哦,收买的还不彻底。
他迅速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块半掌大的牌子,呈给我看。
只见铜牌刻花古朴繁复,中间朱漆凸出“便易”二字,背面一排小字说明:此令即出,便宜通行。
细细看了镌印,认出是先帝的名讳。
想了想,明了大约是上一任皇帝命他先父出使周邻采风时,所予通行的令牌。
忍了笑按回张之庭手心里。
楼下还不晓得多少耳目呢。
我把他发凉的手指扣上铜牌,指腹摩挲了一下差距的温度,带着盈盈的笑意,轻声问,“何时提审逆党?”
连这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可见那个时间也远不到哪去。他一刹怔愣,仿佛当真受到了蛊惑,口中呐呐道,“今
晚大殿……”
果然。
含笑偏头,余光正瞥见阁楼窗下,施施然由远而近的一列宫娥。
“我不走。”
白莲挂在腰下,青鸟置入怀中。要感谢此间慷慨大度的主人,将些些身外之物,一通搬来此处。
转个身。南人宽袖窄腰的礼袍,颀长修身,每有动作,月白的下摆便依稀青云流动——加之一把折扇轻摇,真如玉树
临风。
“比起你,当初我为什么要入朝,我也不知道。”我伸手在神情茫然的乐卿大人眼前挥了一下,看见他眸光随之聚拢
,眼底渐渐带上一层复杂难辨的颜色,又笑了开来。
“现在想想,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东阁有廊连接重华正殿。走廊尽头,恰好是我能够活动的范围。
不到十丈的距离。起初像是徒步攀爬一条荆棘密布的险峰,越高,越窄。过了中半,又像是行在柔软麦草铺就的田间
道上,越前,越宽。
立于彼端时,正好宫娥们进殿。
她们是长泰宫和中宫的女官,每日晚膳前,来此问候帝王一日起居安否。
我肃然听着她们的询问,如往常般毫无异样。这是来自两宫女眷的细致关怀,照拂到皇帝的身体安泰,衣膳用度和寝
事妥善。
直到领头的女官,带着三两宫女慢慢向我走来。
镇守走廊的禁卫眼看交叉了长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