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我身后的乐卿大人骇抽一口凉气,不动声色扯拉我的衣袖。我回首望了望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内,换成匆
匆一个微笑。
不说再见,因为不会再见。
而那位停步的嬷嬷对着寒光闪亮的兵器面沉如水,昂首挥袖喝斥,“放肆!本内官奉太后口谕,传中书侍郎苏鹊即刻
觐见!”
“微臣谨遵懿旨!”
我闻声震开袖口,团身伏于地上。
110.李代桃僵
依旧是汉白玉石砖铺砌的广场,依旧是两排一十六个青石灯笼排开,当中正对一座琉璃黄嵌翡翠绿的殿阁。
即便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有压制他的尊贵。纵是风疾缠身,太后仍然是后宫之主,这三宫六院之中,号令一出,莫不
遵从。
重华殿跟来的几十卫士也只能止步于此,眼睁睁看着一炷香前还是他们看管的笼中之鸟,跟着年长的嬷嬷款步排行。
我的目光扫过脚边每一块方砖,心头带着一点惋怅,又有一点了完。
前面内官嬷嬷的脚步顿住,探手挑亮每人手上提着的宫灯,才缓缓又起步。似乎是特意等我,好叫我将此地看个分明
。
穿过阴暗无人的正殿,依旧是西花厅。
重华殿侍卫的影子再也看不见。内官嬷嬷遣散了随行宫娥,又带着往里走了几步。早已到传膳时分,厅里却是灯火不
盛,静无人声。
厅廊下嬷嬷忽然止步,一口吹熄了灯。回转头来道,“少爷,老奴带你后门出去,换件衣服趁夜出宫。”
我心知这忠心的老人必是误会了。
接连在东阁窗口上望了她三天,她以为我身陷囹圄,求她帮我脱身。明王的祸事近日朝里说法纷纭,关于我的部分,
更不知传入宫中变成了什么模糊的摸样,难怪她替我担心。
“嬷嬷,”我把手搭在她提灯冰凉的手背上,“不要急。”
她听了这话,额上更沁出汗来,跺了一脚,似乎我是不知险恶的小儿。也就为了这个几面之缘的小儿,她冒了假传懿
旨的风险——如此大恩,也不知何时能报了。
“嬷嬷,”我打断她要脱口的话,把从怀里掏出的石头,牢牢按在她掌中,“只求你将这块玉石送入,说是故人求见
……倒时恁谁,再奈何不了苏鹊。”
管嬷嬷尚自犹疑。
半晌,我只得催促,“明王之乱,苏鹊深受牵扯,因而久囚宫中。此刻禀报皇上的人怕是已经到大殿,再拖上一刻,
苏鹊只恐身首异处,再不能孝敬嬷嬷了……”
老人受此骇吓,立时进了厅中。
此刻西边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天际,美丽的赤色云霞刹那黯淡,整个天幕,也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沉晕。
西花厅内随之调亮灯烛,忽而听得“嗙当”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不一时里面便传来女子压抑又急切的轻喝,“叫他
速速进来!快!”
依旧是幔帐轻摇,依旧是檀烟缓绕。
依旧是翡翠作屏,锦绣铺榻,那位端庄秀美的繁装妇人却捧着双手站在榻前,整个人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残叶。
看着我进来,她的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面上又是惊惧,又是欣喜。到了近前,起初眼眶里颤动不休的眸子,又竭力
恢复一丝镇定。
进来前已将扇子别在腰上,此刻空无累赘,我便将双手拇指相扣、余指成排,交叠身前再贴于额际,挺胸、抬头、折
腰拜下,行一个平地叩首大礼。
宽袖窄腰的礼袍便在这一开一阖的大动作中,抖开云行,收回水流,散发出它特有的风雅韵趣。
面前的裙摆再度抖动起来。连带着它主人的声音都捎了恍惚。“素娥,你出去。没有哀家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
……
嬷嬷忧心重重,一步三回头。
待她离开,未得平身我便站起身,掸去膝上灰渍,拂过袖里尘埃。太后娘娘一直望着,似乎这个姿态就耗费了她太多
的力气,顾不上责难来人放肆失仪。
“难怪……难怪……难怪……”
她口中喃喃念叨,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
行了两步,抬起手似乎要碰一碰我的脸,隔了一寸霎时惊醒过来,又急退回去,神情迷茫的站着。口中自言自语,“
恍然如生,恍然如生啊……”
她这颤巍巍的一站,背后镶金鎏玉屏风全露出来。整块翡翠上龙飞凤舞、金彩飞扬的几行大字,依旧分明。
雨潺按镜凭栏,忆江南,犹记初时、深院见皆难。
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若要公允评判,我会可怜那写词刻屏的帝王。
看来是追忆和先帝两人江南相遇的情景,却不知他可曾记得,在他之前,更有一人相约成婚,又隔着重重深闺,难能
一见。看来是幽怨先帝薄情使人独守白头的思念,却不知他可曾知晓,一别故里十载,所思另有其人。
《相见欢》,相见何许欢。
“你……为什么来?”
太后面上如罩寒霜,退后一步,腿挨到了软榻,索性捧着那块玉石沿边坐下,身子瘫软在扶手一侧,“八年,八年了
……才来,才来报复哀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盯着手心,阴鸷的笑起来。不一会工夫,竟笑得渐渐上气不接下气,要分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
掌中那只青鸟状的翠玉随着她的举动一上一下,几乎要颠落下来,又被她的手指紧紧抠住,几番在爪中无声呻吟。
“咳,呵……”太后喘了几声,呼吸平顺一刻,忽然将掌中物反手使力一摔,“你不在下面好好陪她,又回来作甚!
”
玉石如折翼的鸟儿一般直直坠地,闷声砸在地毯上,骨碌碌打滚到停在一角——我心中猛然一凉。
方要伸手去捡,却见一个身影匆忙跌下软榻,扑向那里。
……一眨眼的时间,那块玉又被她捧在心头,面上好似来回经历生死一般,泪珠竟滚滚而下,嘴上不停絮絮而言,“
是我不好,不要,不要,不要……”
“太后。”
怕她风疾一起,不知清醒何时。
这一唤,太后倒是打断了不休的絮语,只是撑在榻边,透过涟涟泪水静静看我,也不知是明白还是糊涂。
“你要怎样?”
她出口问道,突然之间,像是恢复了神智,不怒而威。“哀家欠你的,可以偿你,但是我儿和根基,你休要妄想。”
……
不禁好笑。
还挂着两行水珠就成了凌厉母虎,这样的转变,也不知是宫中岁月经久,还是天性护犊使然。
“太后,”苍天可鉴,我并无作弄她的居心。“晚辈但求自保——难道时至今日,您不想知道家父,究竟待您若何?
”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给她个明白。
和景元觉几分相似的凤眼一瞬睁大,射出咄咄逼人的光。她将捂在胸口的玉石放到膝上,却又缓缓缩起了眼,“你当
年不过总角稚童,又知道什么!”
“不错。晚辈当年只知父母恩爱,不得同生但求同死,并不知与外人有何相干。”
只看太后面目狰狞起来,转眼又要发作。我舒过一口胸内恶气,心中也畅快许多。“此中真相如此,亦非我愿。更牵
连母亲在内,若非今日事急,纵使带入黄土,晚辈也不必叫外人知晓!”
太后歪在榻上,胸脯起伏,已是眼白多过眼青。
“你,好……”
那两声“外人”,叫她又似要怒骂,又似要流泪,一时身形缩成一团,脸上挣扎扭曲至极,竟笔墨难以形容。
此一时看在眼里,既觉得五内都是酣畅淋漓之感,又觉得欺负一个半疯妇人,隐隐作孽太过。
灯火哔剥跳动,一室昏明不定。
“不过,家父一生磊落,他当年所想,为人子的,终究不能抹杀。”
我静了一静,抬起右手指向她的腿上,“此物家父多年随身,直至狱中入殓,仓促间落入他手,辗转最近才回到晚辈
处。若非此物,晚辈毋宁死,愿不知。”
太后闻言立时摊开手掌,反复端详。
可惜她不知其中奥秘,哪里又能看出。不一刻终于耐不住抬头,一双凤眼圆睁,既是焦虑又是满腹怀疑。只怕若非那
个答案系在我身上,她便要当即暴跳如雷。
我不顾逾越,伸出手来。“太后容晚辈一用。”
太后犹疑片刻,交托在我的手上。却又跟着起身,亦步亦趋,不放心再追上一句,“这里满宫侍卫,你休要耍花招。
”
如何能够。
人死如灯灭,谁对谁错,全不过空言。即便是要她自绝当场,也不能使亡者复生,我又何必戏耍于她。
“江陵白少,喜好众多,琴棋书画,皆有称道。其中寡为人知一项,却是金石篆刻,不知太后可晓?”
我依次吹熄了榻边的两座柱灯,厅中的两排宫烛。
太后定在花厅正中,依依看着我,“不错。玉郎擅刻。此一只青鸟,便是他闲时自雕自比。”
我缓缓点头。
满室都陷入黑暗。
只留五斗柜上一颗夜明珠,淡淡生光。
我将它取在手中,慢慢凑近青鸟玉石。“晚辈尚幼时,家父刻技登峰,一度迷上微书,将之与玉石镂刻融合,使一杆
铁笔题字,在方寸之中见大。”
校调了妥当的角度,一臂远的白墙上,隐约出现深深浅浅的阴文字迹。
“请看……”
太后越过我,站在墙边。
她一字字喃喃的低语,一眼眼痴痴的凝望。
她伸出手去,抚摸冰冷的泥墙,好像在触碰情人的肌肤,好像在聆听情人的呢哝。
她浑身巨颤。
她无声嚎啕。
那是一首词。
一笔一划,记在青色鸟身一只羽翼下,贴近鸟儿心房的词。
相思无奈老儿郎。
不成双,泪两行。
姑苏聚后,南北万里长。
君子兰开君不见,生怅惘,却痴狂。
……
我移开了夜明珠。那些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迹一瞬远去,太后惊恐的尖叫响起来,“不——不!别拿开!啊——
啊啊啊——”
然后便是门外此起彼伏的喊叫,“太后!”“太后,您怎么了!”“太后,太后!开开门,让奴才们进来啊!”“娘
娘,再不开门奴婢要坏门了,娘娘!”
再然后是太后的厉声怒喝。
“滚开!都滚开!谁也不许进来!进来哀家灭他满门!”
她泪眼婆娑的吼叫,威吓门外的人,又对内拼命摇头,满面凄切之色,“不要……别!求你……”
因为我断了她的梦。
我还高高举着那青鸟玉佩,威胁她要松手砸在地上。
她每上前一步,我就离开一根手指。
她退后,又前进,又退后。
门外呼喊更甚。
西花厅的雕花木门,几乎就要擂破。
只余拇指和食指。
玉石摇摇欲坠。
“别,别……”
她已全无了太后的仪态,只像一个绝望又渴望的妇人,好像我高举的石头,是拴着她性命的解药,“别摔,给我,求
你……我什么都依你,都依你!”
青鸟滑入我的掌心。
“太后一言九鼎。”
太和大殿,灯火映成白昼。
百级阶沿,一步一卫,列戟庄严。
墨绸及地的宫装俨雅、端重,缓缓扫过赤红长毯,留下一行幽艳难忘的摇影。所有妄异的阻隔,如若海面潮尽退去的
波澜,徐徐散开。
头上苍空静默,无风,无云。一轮蟾宫银盘当中正挂,如寒璧如珠泽的清辉,潇潇遍洒。
正门大开。
殿内喧诉正沸。
“……自谓有劳于国,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皇弟。恩宠虽厚、猜惧愈深,建通元年始日夜阴计、煽党专乱、
图产大害。建通二年以假溺谋、招举逆计,引奸回以为腹心,身蹈大戮、仁义蔑闻,国家之复存皆几于难,惊骇于视
听。元闻罪犯谋反,桀跖不足比恶,竹帛不能载状。今剥其封爵,废为庶人,罪当株。”
“而范楚云,擢进士第,拜翰林学士,迁至太子太傅。太子薨,为明王宾。陛下功定天下,增封户五百,犹不平。与
周肃夫相忿竞,不事事,弃官私去,阴附于明王,乃敢妄图。长夜庄建、号令诏敕等多出其手。臣礼尽失,文节皆毁
,不能忠清,罪应凌迟。”
“武国威,父坐事,连为官奴,擅武擅射——”
声音戛止在入殿一刻。
太后在高大的门槛外站了一瞬,提摆而入。
那位居当中的年轻刑部侍郎,一长串连续的宣判陈词因惊讶而打断,奉卷宗愣在一边。他两旁夹道文武朝臣皆回首而
望,或是讶异,或是疑惑,倒是齐齐肃静默立。
太后牡丹墨裙垂地,金红披纱挽起,华贵柔软的衣料随着莲步轻摆,头上鸾凤宝石步摇无风自晃,冶丽不可方物。然
而她周身又散发出难掩的端庄和气度,丝毫不曾停留,仅一道斜扫的目光,就将那些怔看的大臣,迫得抬不起头来。
我跟在她的身后。
到得一时不能再进,方住了脚步。
大殿中间,高高低低捆束下押跪的,不下百人。有的身子歪斜,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甚或血污斑斑。这些囚犯和身后
按押他们的威武卫,竟将一间偌大的殿堂充塞的满当,堵实了往内的行路。
太后微微侧首,我自她的身后,徐徐走出。
殿上高处那人,案后慢慢站起身。
相隔岂有三五十丈之遥,一身明黄耀眼夺目,灿然中看不清容颜。
倒是看得清当中站着的宣判人,微张着嘴,打起深深的眉结,一时也不知是继续念下去,还是等下他人的吩咐。
而那些缓过神的、任职或有岁数的老臣们,多已先后跪下,口中层次不齐念着参见太后。
因着突来的变数,个别大胆的钦犯也挣扎着回头来看。余光中,一两个熟悉的面貌,是当夜血战掩护撤退的庄人。他
们多形容憔悴,伤痕累累,手脚捆了枷锁,口中塞了布条,唯独一双耳朵都无遮无掩,好用来听判。回首眼光看到我
,那几人也不能言语动作,接续被威武卫按到地上,平平掠了目光开去。
这时太后已念过平身。她抬头望了一眼明黄的身影,一字一字说道,“苏鹊于长泰殿处伴坐,说起大殿论处逆党,特
与哀家同至一听。”
殿内静谧无声。
覃朝治下政风开明,从无内宫女眷避议一说。但像当今这样正大光明入殿的,也是开国罕见。
静默中,景元觉已走到了御案九级台阶最下。挥手向刘玉一招,指着转瞬搬来的鸾座语调平稳,“母后请坐。”
过身上台前,太后看了我一眼。
那道目光既透澈又深沉,其中暗含的语义无尽,也是清楚明晰。
从此两不相欠。
我微微颔首。
殿内仍是安静,却少了先前的不安和疑窦。
刑部侍郎顾文古咳了一声,继续摊开手中的卷宗,“……武国威,父坐事,连为官奴,擅武擅射,明王市得之,命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