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掖庭责事及时发下赏赐云云时,更是弯起了嘴角。
赌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间。
正直严肃的侍卫统领很快看不下去借宿的客人老是掩口轻咳,默默站到身前,替其挡住扭曲不堪的面貌。
感激无尽的瞅他一眼,我如今知道此人铁板一块的表情是如何练就,心中不禁泛滥同情。原来待在皇帝身边这样辛苦
,中郎将大人。
两柱香过去,好容易问询结束。
长泰殿和中宫的女官得了所有讯息,再度行礼告辞,回去复命。我收敛笑意起身送她们出去,请代为问候太后和皇后
安康。见长泰殿的女官年高体胖,过门槛时,还好心掺了她一下。
一个小小的纸团,悄然卷进宽袖。
晚膳前,上床小寐。
放下帘帐,摊开紧攥的掌心。被汗水稍许浸湿的纸团,捋平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五月初一,帝即位,主侯入京朝觐。五月初三,侯入见太后,屏退左右,言不及一时,争叫陡起。下人入,见屋内
凌乱,太后衣饰不整,侯身有血迹。太后即命人拘侯,彼时未明罪名。稍晚周相入殿密见,及出,言侯不敬新皇,言
辞忤逆,冲撞太后,押送天牢侯监。是夜主入宫,求见太后,不得,殿外长跪,一夜一日,促然崩猝。五月初六,侯
狱中得悉,悲愤难平,撞垣自毁。”
后面的事情,已然知道了。
那几日间天塌地陷的混沌大祸,我一直以为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拨散雾霭,还以清白。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
想必是后来诏书上“妄言犯上,目无王法”的原型。对皇亲国戚处以极刑而言,是稍显轻忽的责条,对自知有失而羞
愧自尽的臣子而言,却是足以流放全家的罪名。
“苏鹊!”
“……哎。”
我将纸条丢进口里,撩起帘帐,探出头来。
门口处的刘玉正为他卸去黑缎披风,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幞头行服,衬得本来颀长的身形更显潇洒。
大概见了张望的眼神,景元觉微微一笑。原地舒展了长臂又放下,快步穿厅而入时,底裾细绣的五彩云水流波摆动,
好似夹进一股水边清凉沁人的风。“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
他便露出一个“那正好”的笑容来,坐在床边伸手圈住人,“我也饿了。”
93.内里乾坤
芙蓉帐下暖,白玉暗生香。
温和的情事,也会使人疲累。可是一两个时辰的深眠,会在睡梦中慢慢退去最初的困倦,精神一旦恢复七八分,又在
三更天的夜里,兀然醒来。
西首,绘就出溪山跑马图的透面屏风后,宫烛灯火蒙了一层白绸的罩子,远远散播出晕黄、朦胧的光。
身边睡榻已经凉了。
我披了件外罩下床,内室蓬松柔软的地毯,有着灰白交杂的驼羊厚毛,行走时让半个脚掌没入其中。直到越过隔开卧
间的屏风,站在他人的身后,那一个执笔默立的人,才哑然转过身来。
我顺着他身侧让开的角度开去,桌面上端正铺陈的,是一副城中地图。上面圈圈钩钩的描画,红黄蓝绿,叫人眼花。
“弄醒你了?”
景元觉问。
他只着了一件薄透的月白褂子,腰上松松挽个结,敞开的胸膛,露出大片结实的肌脯。看样子,也是一时起意,下了
床来。
“不是。”
万物俱静的光景,唯有窗外草间低徊婉转的虫鸣,嗡嗡、啾啾,在四季不转的宫中,也和野外自然的生灵一般应时。
细细的夜晚凉风,吹去白日闷滞不散的暑气,使室内橘色的光烛,透出几分不恼人的暖意,跳跃、泼皮。
许正是这份难得的宜人,才使人在这个时辰不期然的苏醒,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走到一处,贴近的交谈。
“既然有事要做,何必……”
像是听到了期待中的问话,他黑黝的眸子渐渐透出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搁下笔,伸出手来,“鱼和熊掌,皆想兼
得罢了。”
贪心不足……我避过他的手,把那门户大开的轻薄褂子,往一处拢了拢。
景元觉也在此时嗔怒起来,“……怎么光脚?”
满天星辰。
半轮皎月,残壁玉盘,朦胧挂在中央。
目光从窗外撤下,又扫过一眼桌上的图。
“这几日,城防有些改变。”
景元觉见我所见,声音淡淡,“京兆尹还不及报来。”
京城防卫,大胆轻动,定然是旁人授意下周密的安排。我却不曾想到任上多年、从来毫无动作的京兆府尹,竟也是对
方埋藏的党羽。
好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卧了一只猛虎,一旦知晓,再无法安眠。
“你将神威军回京的消息……泄露出去几天了?”
情急之下难以避讳,我戳破他的用心,他也只是笑一笑,“两日不过。”
不到两日,对方的行动已布置起来。京中防卫的调动,要绕过多少关节的盘查,行事之速,根结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
背后环着我的人安抚的在腰间按了按,“今日,见到元胜了。”
呼。
我定是一下子泄了力,向后仰倒让他察觉,一边用上更大的力支撑,一边呵呵的笑起来,“他是提前回来,青麟卫率
的掌令,又还未回到他的手中。”
谁还会一再上当,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我哼了一声,未曾搭理。
“城内的事倒不担心,”景元觉径自笑完,在我后颈啄了一下。却又叹了一口气,“倒是除去正殿三宫,一直以来,
未能全部更换禁城禁卫,叫我忧心。”
所以……
叫我安生待在重华宫里,命了随身的蒙恒贴身跟着,每日不管去到哪里,日落前,都要老实回宫么。
“宫中各处禁卫何止千人,每年都要更选……你哪里换得完。”
听了这番刻意安慰的话,他又轻笑起来,在我后颈同一处地方发力,咬了一下。
“苏鹊,你是个纵容皇帝的媚臣。”
我也不禁失笑。
明知道这个人一旦下了决策,就会滴水不漏的做到,却还在这里替他人杞人忧天,平白操心。
“尚书令就算动手,可是除了你,他又能依靠谁……”
我一直不解这个疑问。以周肃夫的睿智,断不会走上自立为帝的道路,成为忤逆作乱、遭四海征讨的贼子。他最好的
选择,就是扶助有血缘的君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行执掌覃朝之实。
那么,在年幼的傀儡长大之后,在被逼逼宫之后,甚至在除去当今天子后,他失去了舅父的身份,又能从属于景家的
天下,得到什么?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子嗣。”
身后景元觉的声音听来有些遥远,却觉得有些我从未想过的事,呼之欲出。
我朝皇子,一向早经人事。他登基七年,更有嫔妃无数,即使是大婚也过去四年,仍无所出,虽然因为年轻尚未被人
诟病,但总是惹人疑惑。
尤其如今,我已知他身体康健,风流表外,更有龙生虎猛之实。
景元觉松开了手,踱到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形站在窗下,悄然牵起嘴角,挡住外面洒下的星光。
“你眼前的,不是仁慈的君主……也不是体贴的丈夫。”他冲我摊开双手,那双手藏在黯淡的阴影里,黑沉一片,看
不见上面的纹理。“宫内不乏药石,能使经历房事的女子,无法致孕。”
声音冷淡,不含感情。
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双手不见血光,却叫多少人背后终其一生、在宫墙后泪光翻落的事实。
“我用这种方式……换得壮大的时间。”
忽然有些冷了。
宫烛的灯光渐渐弱下,灯芯烧尽,到了更换的时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凡说起沉重的话题,他好像总是这样,愈见轻松的平静。
许是自幼教育的一种罢。
长叹了口气。
谁叫嫁入萧墙后……自古君王多薄情。我无法一厢情愿的麻痹自己,道这不是真相,因为他从来也不曾掩饰过,并非
一个高尚仁善的人。
上前一步,看见他稍即一震,又将后退的冲动不着痕迹的掩去,垂下双手,静默站在原地。
我凶狠的瞪着他,“若是你逼我也喝那种销赃灭迹的东西,我现在就咬死你。”
抱住的人好似有些轻微的颤抖,不过也许是迅速有力的回抱前,我一瞬恍然的错觉。短暂的接触里,他说了比平时更
多,更急的话。
“你总使我自惭。”
“又使我心生妄想,还能获得美好的人生。”
“从今往后,是不是都能,得到这种露骨的偏袒……”
“……”
而这些絮絮叨叨,深深浅浅的话,却以一个异常短促、煞灭风景的哀嚎结束,“哎——”
他把头深埋在我耳侧,脱了力般的私下低语,“苏鹊,我们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咬在同一个地方……”
等夜再次陷入平静,等夏虫的低鸣成入耳唯一的乐音,等灯火熄灭了最后的光,只露出漫天的星辰,静谧的光辉。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有些话,即使是最亲密的情人也不该问起。可是,在这个晚上,这个惑人袒露真实的晚上,我渴望答案。
我们在窗前挽着手,并排贴身的站立。景元觉刚毅冷俊的侧脸,在如水的星光下悄然转来,透出几分柔和的弧度。
“你说。”
其实,他不一定需要回答。即使他翻脸当场,将我轰然逐出去,也是合理不过。我吸了一口气,壮起胆色。“你,想
做一位皇帝吗?”
飞扬的凤目垂下羽睫,轻轻停顿了一刻。温和的目光,旋即又轻柔抚上我的脸庞。
“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想做一个名垂千古、英明圣德的帝王的话……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神暖意未变,却渐渐幽
深起来,“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感激,得到这个世人仰望的位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虽然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却迫切的希望他给我一个明白无误的答案,使我能够自私的、单
方面的,为未来下定决心。可是他只是弯起嘴角,露出一番熟悉却又陌生、昭然却又不可察觉的笑意。
“吾本无心就天下,奈何天下成就吾。”
日子渐渐在流水中过去,转眼四月已到末尾。朱雀大道两侧柳枝垂地,在南省和太学院两道不低的朱红桓墙外花絮飞
舞,婀娜摇曳,给这座燕川环绕的中原城郭,也抹上了一缕南方葱色。
眼前宜静醉人的景象后,朝廷各部衙署的进出和气氛,却好似头顶压着厚厚盘旋不散的阴霾,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埋藏
着不安和紧张,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风终究托不动沉云、惊雷乍现天际的那一时刻。
这样的时节,过得真有些累人呢。
前些天还偶尔说笑、表露情绪的中郎将,近日跟在我身后,沉默、紧绷,像一块刻成人形的石头。
我想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于是乎外省和内省,都去得少之又少,风波中心的太和殿弘文殿,更无涉足。
但这样并不代表看不见。
平日一条熙攘的朱雀大道,十里鲜少人烟。多年准点如钟的城门,天擦黑提前一个时辰关起。晚间偏僻的宫内角门,
能遇着被蒙身迅速拖走的侍卫。夜里回来的人,偶尔身上,会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大概是最后、半公开的角力了罢。
因为在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时刻,在花园里遇上突然而至的传召,就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来传话的人见听话的人没有反应,跪在凉亭间的地上,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中书侍郎大人,太后娘娘说宫里夏日沉闷,您要是有空,请去长泰殿坐坐,喝杯凉茶。您看……奴才也好回个话。
”
他尖细的嗓音刺得耳朵有些难过。
我看向旁边,中郎将把手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转回头,我对着下面的公公轻笑,“苏鹊听闻太
后娘娘凤体违和,这些天来,已然安泰了吧?”
跪着的人好似迟疑了一下,却又伏在地上道,“回禀大人,据奴才所知,太后娘娘不过是染些风寒,患了头痛,将养
几日,早已大安。”
点了点头。
我并不认识这位公公,想从作惯宫人的人口里听出点什么,也是天真。
“既然是太后娘娘邀请……”
身侧射来了剜人的目光。停顿一下,才让语句听来恭谨平顺,“苏鹊荣幸之至,焉敢不从。”
抱歉了,蒙将军。
感谢你的关心,只是虽然明知危险,你却不知我心里像忽然翻起了魔障,多年的沉积诱惑着,催赶着,非去一趟不可
。
长泰殿,西花厅。
夏日明亮的午后,里面却因着重重布幔和卷帘,遮挡了午后的阳光和暑气,显得幽暗未明,又有反时的寒凉。
来人只送到门口,躬身请我进入,悄悄退出屋外。
我想我也是揣了过大的胆子,站在空无一人的花厅里,负着手,四下踱步,慢慢巡看。
精致的珍玩,华美的陈设,高雅的沉香。
想着进来的时候外面有无数的宫俾和侍卫,但是进入这一进,却空无一人,好像从喧闹一脚忽然跨入了僻静——人为
隔绝的宫内桃源。
等了片刻,没有人前来招呼。
我又转了转,无聊的触了一下五斗柜上摆放的一颗夜明珠,一块红绒随便的包裹着,却有婴儿头那么大,冰凉、冷硬
,白日的光线下,发出极弱的青光。
旁边搁着一只小臂长的玉如意,翠郁欲滴,芝头却带了浓艳的紫色,烟霞一般,似幻似真,美不胜收。
微微笑了笑……住在这里的人,定然是过着天宫一样高贵的生活。但是,也同样的寂寞空虚。
看腻了手边玩物,左右也不见人传召。正要撩开垂挂的帘幕,大胆往里走,突然听到一把清冷的女声。
“够了。”
这一句,让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金色的帘幕背后,隐隐有个座榻,那里,好像一直坐着个人。
我把手收了回来,交挽宽袖的袖口。虽然已经是失了礼数,但真人面前,切不可再有放肆之举。“微臣苏鹊,拜见太
后娘娘。”
“起来。”
仍然清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却与景元觉的那种技巧的压抑,有着本质的不同。“内宫有避,苏大人就在外间,陪哀家
说说话吧。”
“是。”
我于是退回了花厅中,垂手站立,依着她的吩咐。
和上一次激烈震惊的见面相比,这一回,无疑是安静的。
安静到我又再度独自站立了许久,也没有一句闻问的言语。甚至几会让人以为,她是不是已经忘了外间的人。
又过了约莫有一盏茶,帘幕后的人似乎从胸肺中叹出了一声。
“……苏大人是北邑人士,却有着南人的风采。”
只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