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泽坐在屋子里。白应昊怕他一个人无聊,走前开了收音机。刚才的新闻里,他听到了吴玄的尸体被发现,警方正在捉捕嫌疑人袁志伟的消息。
“小玄……”
他低下头,看着贴到胸口的手掌。多少年前,从自己的前胸可以清楚地看到身后的事物。现在,这个身体已经越来越不透明,已经可以发出声音,也许将来他的手指可以再次触摸到这个世界上的万物,也许……
他想着,嘴边忽然露出一个弧度,“小玄,谢谢你。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你的。”
他站起来,从沙发上飘到窗口。不一会儿,他察觉到有人的气味靠近,应该是白应昊回来了,似乎还带着朋友。
明知道家里有只鬼还带着人回家?陌泽心想也许是他的表弟,思索了会儿还是决定先去躲躲。
陌泽飘进角落里,身体嵌进墙壁里,只小小地浮出半个头。门锁发出声响,房门被推开,白应昊把身后的人请进来,陌泽稍稍探出一点头,下一秒,竟就与那客人四目相接!
陌泽浑身颤抖,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灵鸟凤凰的气息刹那间布满整个空间。陌泽想要躲进墙壁内,但却蓦地发现身体竟像是触到了墙壁一般无法后退。
“上次让你逃了一回,你以为还能再逃第二次?”
凤时向前两步,陌泽察觉到整个客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法印,再也无处可躲,越发胆怯地向白应昊求助。
“白公子……”
“陌泽,你先别怕。阿时说有些事要问你。”
白应昊和声细语,让凤时坐下,再想把陌泽引到身边,可陌泽说什么也不愿靠近凤时一步。凤时也不说话,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角落的鬼魂,狭长的凤眼里零星露出几丝冷笑,看得陌泽的神情越来越不稳,单纯的惧怕中有什么别的情绪抬起了头。
“阿时……”白应昊忍不住出声。
凤时斜了白应昊一眼道:“本来一只鬼要在人间游荡多久都不关我的事,但有些规矩大家都明白,既然坏了规矩,而且还在我的眼皮底下,就该做好心理准备。”
“难道陌泽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凤时抱起双臂,眼睛缓缓抬向角落里的鬼魂,薄唇慢慢张启。
“吴玄的魂,是你吃了吧。”
平淡的一句话语如同一道惊雷,白应昊不可置信地向陌泽看去,陌泽满脸惊恐,手中的笛子不住地颤抖。
“我……我……没有……”
“你以为我像那边那位恩公那么好骗?”凤时眼睛微眯,“不过你的手段的确不错,连秋五都被你骗过去了,还用药助你出声。那只小狐狸就是太直率,也不想想有本事在人间游荡几百年不消散不被捉走的鬼魂怎么会连声音都发不出?要是真发不出声音,那么几百年来积累的修为究竟做什么去了?”
“我……我只是遇到小玄,想帮他……”
“所以怂恿他找上袁志伟的女人,最后还把她腹中的婴儿杀了?”
白应昊听得眼睛越瞪越大,“陌泽,你……”
“不是这样的,公子,我没有……我连个身体都没有,要如何吃下其他的鬼魂!”
“不用跟外行装可怜,吃鬼的鬼你不是第一个,一千年前我就见过。你是没有实体,可是被你吃掉的鬼魂也没有实体,说穿了就是一团有思维的法力。”
陌泽颤抖着死命摇头,手中的笛子越握越紧。
“你以为你把小玄的魂吃了,我就没有任何办法追查到它的下落了么?魂和肉体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你虽然把它吃了下去,但恐怕这些日子还不够你把它完全同化吧。”
“你……即使你是天上的灵鸟,可……鬼魂是地府所辖,按尸寻魂之术只有地府之人才会使用,你……你如何能肯定就是我做的?!”
凤时嘴角轻微一提,“我不会,难道就不能有其他人会么?”
“……地府的人……怎能到这个人界来……”
“是么?”凤时嘴唇轻动,“睦魅。”
沙发边上不一会儿出现了睦魅的身影,脚边还跟着阿奇。阿奇张望了一下屋子,跃上凤时的膝头,警惕地盯了白应昊几眼,转向墙角边的陌泽。凤时向睦魅伸出手,睦魅将一只木盒交给凤时。凤时把木盒掂在手上,并不打开,那边的陌泽脸色已经变了。
“那是……”
“看来你猜到了?多亏了你那恩公,否则这么大的城里还挺难找到吴玄的尸骨。”
说话间,凤时手中的木盒忽然晃动了起来。鹅黄色的光从木盒内部发出,一点点向外扩散。陌泽的神情变得越发惊骇,他看着木盒从凤时的掌中腾起在半空,摇摇晃晃地向自己靠近过来,忽地,胸口中一阵涌动。
“不……不要!”
他仓惶地用手捂住胸口,像是在阻止什么东西从胸中出来。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共鸣,可是……
“不……不要过来……”
陌泽抬起握着笛子的手,猛地用笛子向木盒挥去。明明没有实体的鬼笛,却在碰触到木盒周围的光晕时发出一声撞击。
“陌泽……你……”白应昊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被看不见的力量甩到地上的木盒。
“公子,我……”陌泽惊慌失措地不知如何辩解,目光落到地上,那木盒震动了几下,竟又重新浮到空中。
“不,不可能……”
陌泽退后半寸,以他的法力,怎么可能连这么点尸魂间的联系都破除不了?他扫向四周,在视线落到某处时,惊骇终于压抑不住,翻山倒海地涌了出来。
“你……你是……”陌泽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睛紧盯着凤时的身边。睦魅从一开始就乖巧大方地站在那儿。灵鸟凤时被赶下界后收了一对侍童,有着一副好身手的哥哥不常现于人前,而一直跟随凤时左右的弟弟却除了聪明机灵之外并不见有什么特别能耐。陌泽直到刚才还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忽略了这个侍童的存在。
可是——那双眼睛!
墨色的瞳孔中透着异样的紫色,极深,极冷,仿佛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
那毫无疑问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是天上任何种族会有的眼睛。
“……阎……阎瞳!”
“我跟随公子,拜得公子赐名睦魅。”睦魅微微笑着,眼睛中的幽紫愈发深不见底,“你说的那个名字,早已不用了。”
15
人死身亡,灵魂归于地府,千古不变的道理。偶尔有不愿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执意停留在凡间,但阳间种种力量对鬼魂的侵蚀不可小觑,能修炼得道的鬼少之又少,大都成了怨鬼厉鬼被地府强行带回。但千年前出现了一个异变,一只以鬼为粮食的鬼,他的一双紫色的眼睛有着摄魂的力量,要夺去对方的法力或是为对方提供法力,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阎瞳……吃鬼又能救鬼的阎瞳……”陌泽剧烈颤抖,“不……不对,阎瞳只是个传说……只是个孤魂……怎么会……”陌泽盯着不远处的少年,他的双足立于地上,他的双手不会从事物中穿过,“……难道你竟修炼出了肉体!”
睦魅缄口不语,一双紫色的阎瞳看着陌泽的胸前。飘浮于空中的木盒中的光芒更加鲜明,陌泽的手更紧地按住胸口,但同样色泽的光线如同被木盒的光牵引,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逸出。
“肉体……果然,鬼魂也可以拥有肉体!那么我也可以……”陌泽说着再次用手中的笛子向装着吴玄尸骨的木盒挥去,儒雅的脸上,眼睛第一次凶光毕露,“任何人都不准妨碍我!这魂是我的,小玄,是你亲口答应的!”
“哦?吴玄亲口答应了你什么?”凤时交换了一下交叉的双腿,“让你替他报仇,所以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不错!不是我诱骗他的,是他自愿的!你们……不能把它从我这里夺走,我要修炼出肉体,一定要!谁都不能妨碍我!”
“白应昊,我早说过了吧,没有为了报恩徘徊几百年的鬼。”
白应昊沉着眉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陌泽对他说喜欢他,即使人鬼殊途也要试一试时的神情那么真切,难道一切都只是假的?
“陌泽……”
“我一定会修炼出肉体!几百年了,已经几百年了……但是我一定会……然后我就能,就能……”陌泽把视线移向白应昊,目光似乎稍有柔和。但仅仅短暂的停留后,他转而看向凤时,表情更加狰狞,“恩公会和我在一起!恩公是我的,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来破坏我们!”
凤时的神情略有一变,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睛再次把陌泽打量了一番,“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原来你的目标是我?”
“不错,就是你!每一次,每一次,好不容易等到恩公的转世,都是你的出现搅坏了一切!这一世又是……又是!”
凤时偏头斜眼看了看白应昊,白应昊非常茫然无辜,夹在凤时和陌泽中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的恩公喜欢我,怎么成了我的错?”凤时停顿了一下,“前几世又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有同一个灵魂的人每世都如此追求我。”
“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多么高傲,天上的灵鸟,即使被赶到人界,你又怎么会低头理会我们这些卑微的种族!”
“我这么做有错?我的心意从在天上时起就不曾变过,为何还需要去留意他人?”凤时一字一句道,“你的恩公若是喜欢我,又为何不当面对我表明?就像这一世,他说得清清楚楚,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能肯定他的前几世是因为喜欢我才辜负了你?”
“心意不曾变过……好一个不曾变过……呵呵……哈哈哈!你就是这样,恩公才会……才会……”
陌泽愤怒地大声吼着,手中的笛子的孔中,黑色的雾漫出来,一圈一圈缠绕上整个笛身,然后顺着他的手背攀爬上手臂。白应昊从没见过这种景象,只觉得黑雾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森寒,心中一个哆嗦,背上如同有数十只蚂蚁在爬行。侧眼看看沙发中的凤时,凤时依旧泰然自若,可白应昊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绝对不能让那黑雾碰到他。
“住手,陌泽!”白应昊上前一步。
黑雾的蔓延稍稍一滞,陌泽转过头,“恩公,你果然还是……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为他……”
“我也不知道,”白应昊苦笑,“前世的事我不记得,但这一世我的确对他一见钟情,没有什么理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辜负你的人是我,阿时的确没有错,你不要怪他。”
“不……不是!”陌泽摇着头,“根本不是这样,恩公,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白应昊愣了下,轻轻摇头,“我知道……我听小蛮说了,阿时从前在天上有喜欢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如果我活着的几十年里,他能稍微有点喜欢我,我就很满足了。”
“不……恩公,你不值得这样做……他会辜负你,他早就辜负了你!”
黑雾再次开始扩散,从下臂到手肘,很快覆盖了陌泽的整条左手。他高举起左手,眼睛瞪圆,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一张脸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本的清秀文雅。
“他不值得你这样做!恩公,你是我的……忘了他,只要你忘了他……”
黑雾一下子散到空气里,如同一股看不见的冲击波,茶几上的物品全被扫落到地上,吊灯在空中不停摇摆。白应昊感觉胸腔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压力,猛地倒退两步抓住沙发的扶手。空气里好像有什么无法看见的东西随着呼吸进入身体,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脑越来越昏沉,白应昊跪坐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却仍然抵抗不了越来越严重的困乏。视野里灰蒙蒙的,脑袋里空荡荡的,如果就这样忘记了凤时……如果醒来过来时就不再记得凤时的一丝一毫……
白应昊努力地转头,在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凤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冰冷。
“你以为只要他忘了我,你就能得到他?”
“不,我得不到恩公,但是我会让你后悔!”陌泽说着,下半身逐渐化为一缕白色雾气,向昏迷在地上的白应昊体内飘去。
“就凭你?”
凤时冷笑,向睦魅使了个眼色。睦魅念诵了几句,紫色的阎瞳发出一阵幽光,上前几步,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在白色雾气碰触到白应昊的前一刻,一把穿过陌泽的胸口。
“……啊啊——”
陌泽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明明还没有肉体,但睦魅的手却好像在他的身体上挖出了一个洞伸进了里面。他痛苦地扭曲着表情,那只手正在吸收他几百年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法力,那些靠寻找迷失的鬼魂并诱骗吃下他们才积累起来的力量,就是为了能够有一天……
“我会……让你后悔……!”陌泽断断续续地说,眼睛突然移到凤时的脚边瞪住阿奇,“你会……后悔的……因为它……因为它!”
陌泽艰难地抬起双手,把笛子送到嘴边。不连贯的笛声响起来,一个乐句还未结束,笛声噶然而止。陌泽瞪大着眼睛无声地张大着嘴,维持着吹笛的动作,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
睦魅的手上,一颗白色的丹丸成形。沾染在笛子上最后一丝黑雾被吸入丹丸,在表面上绘出一道黑色。睦魅将丹丸和装着吴玄尸骨的木盒一并收起,转过身,却见凤时竟变了脸色。
“公子?”
“……他怎么会知道那首曲子……”
16
黑色的巨兽伏在高台上。
它的脖子上套着枷锁,四肢被拇指粗的铁链锁在台柱上,巨大的翅膀被捆紧,躯干上满是创伤,已经分不清那一道道暗红色的是皮毛的花纹还是干涸的血迹。
圆形的高台上绘着极为复杂的法印,那是一个刑台,禁锢着受刑者的力量。
巨兽挣扎着站立起来,抬起头望着圆台对面观刑的人群。其中的大部分它都不认识,那些人或愤怒或高傲,还有一些年纪小的随侍胆怯地不敢正眼看它。它努力地把每一张脸辨认过去,“那个人”不在。
他不在。
他们把他怎么样了!
“时辰到!”一个声音高呼。
乌云在空中汇聚起来,天雷在其中闪烁。巨兽低吼了一声,突然开始用力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