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哥,你今天这么早?”
“早点来看你不好?”白应昊随口应道,不过无论是说话者还是听者都知道这绝对是个虚幌。“阿时呢?你们今天有没有看到他?”
卢天益摇摇头,“这两天都没看到凤大哥出来。”
白应昊皱了下眉,心中又担心起来。他两天没有来梧桐,期间虽然打过电话,但也不知道凤时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好了。
“哥你放心吧,凤大哥又不是普通人。之前也有过这种事,好几天不见他出来,估计是在忙什么吧。”
白应昊被卢天益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来之前的确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凤时的脸色不好,阿奇也不舒服被凤时禁足在梧桐深处,当时他们还对那只凶猛的猫也会染病惊奇了一阵。那似乎是在他遇到陌泽把他带回家的那几天,算起来差不多是一个月前。
白应昊走到收银台边拨开帘子,心想着是否要进去探望。虽说他已经踏入过那片不属于人类的领地,但上次是睦魅带着他进去的,仅仅那一次并不代表凤时允许他随便进入。那里是凤时绝对私人的领域,白应昊脸皮再厚,也不敢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拂了凤时的意。
……不过,也许可以叩叩尽头的那道门?
正犹豫着,有脚步声从深处传出,凤时穿着平常的一身浅衣走了出来。衣着发丝整整齐齐,没有半点凌乱,但那张脸上仍旧有淡淡的倦意。
“阿时。”白应昊出声,眼睛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身边,阿奇果然没有跟出来。“身体好些了吗?”
“不碍事。”
凤时走到沙发边坐下,不一会儿睦魅端了茶出来。茶汤的颜色比平时的深了不少,凤时轻啜一口,眉心微微一拧,白应昊看着更加不放心起来。
“真的不要紧?还有阿奇……”
“白应昊,与其问这些有的没的事,不如去店外候着。小金快到了。”凤时打断了他。
白应昊犹豫地站在原地,凤时都如此下了命令,作为一个合格的追求者他应该老老实实听话;可同时,凤时的状况绝对不对劲,现在一旦走开恐怕一时半会儿就再也回不到这个话题上。
“咦,是有客人要来?那我们去外面看看,表哥你就陪那只死要脸的凤凰吧。”
秋蛮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他拉了一把还在迷糊中的卢天益,拉开店门往街道上张望。白应昊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在凤时边上坐下,仔细打量起他的脸色。
“阿时,我记得你上个月这时候身体也不太好。”
凤时的神情微微一滞,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变得嘲弄起来,“你想说我和女人一样有那种月事?”
“当然不是,”白应昊苦笑,“我在想,是不是和阿奇有关?”
凤时的眼中再次露出意外,夹杂着一些警觉。
“我没养过猫,不过也从来没听说过猫会这样生病。之前你说过要破除它灵魂上的禁锢,是不是和那禁锢有关?”
凤时又端详了白应昊数秒,眼神中的警惕终于退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卢天益推开店门探进半个身体,“凤大哥,有人说来送鱼缸。”
白应昊站起来,伸手拦住正要起身的凤时。
“你坐着,我去看看。”
8
货车停在梧桐门口,送货工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立式鱼缸搬进店中,在鱼缸底下铺好石子,种了几棵水草。白应昊帮着从店面后的厨房里接了水管,水中加入水质调整剂静置了一会后,一起送来的金龙鱼这才被放进了缸中。
白应昊谢了送货工人,送出店门时塞给他一些辛苦费。回到店中,卢天益和秋蛮正好奇地围在鱼缸前瞅着那条金龙鱼。金龙鱼似乎还不适应新环境,游动得有点焦躁。
“这是金龙鱼吧?听说这鱼很贵,值钱的一条能卖几千。”卢天益道。
他旁边的秋蛮托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白应昊看看凤时,见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秋蛮,便也把视线转到了活了久见了多的狐狸精身上,等着他的观察结论。
半晌,秋蛮终于开口了,“这龙鱼,是先天不足吧?”
“啊?”卢天益第一个不明白,再仔细看看,金龙鱼的鱼鳞一片片又大又齐,金光灿灿,嘴边的胡须也长得对称,浑身上下看不出什么瑕疵。
“看起来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保持着鱼型?难道是个人喜好?”
秋蛮左瞅瞅右瞅瞅,又拍拍鱼缸。卢天益瞧着他小猫小狗似的动作,心里萌生一种想要去抚摸一把的冲动,两秒后才反应过来秋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这不是普通观赏鱼,是条……鱼精?!”
“说不定它就喜欢当观赏鱼,这个季节的确水里凉快。”秋蛮重新立直了身体转过头,“凤时,这从哪儿弄来的?”
“某人的公司。”凤时用眼睛指指白应昊。
秋蛮睁大了眼睛,白应昊耸肩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小金怎么会在我们公司的鱼缸里。”
“然后哥你就把他送到凤大哥这边来了?”
“不是我送的,是一个有求于阿时的人。”
白应昊说着抬手看看时间,才放下手,于林来了。
“怎么是他?”秋蛮挤着眉毛,想起他上次在店里的举止就不舒坦。卢天益唯恐他再一次把人踹出去,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不去打扰大人们之间的问题。
进到店里来的于林心里也不怎么踏实。店里一个是他不知跨了几级的上上上司,另一个比上上上司更加冷漠傲慢高高在上。柜台边上的两个年轻店员装模作样地握着鼠标,眼睛却不住地往他那边扫,连鱼缸里的金龙鱼仿佛都在盯着他。于林简直有种上了审判庭的感觉。
“……老板,我按照你的要求把这条鱼送来了,你现在可以帮我救救我女朋友了吧!”
“我可没这样说过。”凤时朝他轻轻一瞥。
于林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不是说只要把这条鱼送来,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机会当然是给了,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能站在这里?”
于林突然想到上次被赶出店时的诡异经历,柜台边那个能一脚把他踢出店外的纤瘦男孩,那扇如何也砸不开的玻璃店门,于林心下有点醒悟,同时却又死也不肯承认他费了心思偷出来的鱼,竟只够他敲开梧桐的店门。
“那你还要怎样?!”
“我的要求一开始就说过了——我要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
于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护住锁骨中央处,但又立刻被理智制止。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店里的其他几人见他一提到脖子佩戴的东西就神情慌张脸色反常,不禁更加好奇。白应昊仔细打量他的衬衫领口附近,后颈上隐隐约约有一段红线,应该是玉佩之类的。
白应昊突然想起了小清的那块缺了鳞片的玉佩,小清的哥哥小金,和小金在同一幢楼甚至同一层上班的于林,于林脖子上被凤时指明索要的玉石护身符,白应昊忽然觉得这两件事情的关系也许并不单纯。
“秋蛮,你说他脖子上到底戴了个什么?”卢天益抵不住好奇心,碰碰秋蛮低声问。
“我看看试试。”秋蛮划了几个手势眯起眼睛,半晌后眉毛挑起来,啧啧有声,“那凤凰的眼力真厉害,他胸口果然有灵气,看样子恐怕是块有年头的古玉。”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响,但依旧传到了于林耳朵里。于林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转过头朝他们瞪了一眼,却显得狠劲不足心虚有余。
“这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哦,祖传的。”凤时语调平缓地感叹了一句,“那么五年前你去临安寺里头做什么?”
于林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我……五……五年前我高考……当然是去求个好成绩……”
“结果好成绩没求来,倒是求来了块古玉?”
“我……我……”于林倒退了一小步,身体出于恐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前那个老板的脸孔仿佛压得透不过去,他已经不再注意到凤时那张脸有多么美,那语气有多么高傲,他整个脑海里仿佛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仿佛能透过他的皮肤和骨肉看到他的记忆知晓他所有秘密的眼睛。
五年前,他高考。虽然不信佛神,但还是被父母拉着去临安寺拜了拜。于父于母对自己儿子的水平心中有数,成绩不上不下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夫妻两个只能寄希望于儿子考试时发挥好一点,题目对他胃口一点,拜菩萨的时候非常虔诚。反倒是于林在一旁没什么耐性,眼睛四处转悠,突然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手心大小的布块。
于家父母还在求菩萨保佑,于林悄悄地走开。走近了发现那不是一块布,而是一个小布包,捡起来打开,里面的东西让于林吓了一跳。
一块极美的白玉。不像旅游市场上那些骗人的玉石,布包里的玉晶莹透白,细腻润泽,摸上去如同山泉一样冰凉,棱角上虽有磨损,但更说明了这玉的年头。
于林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定是哪个香客不小心掉的,应该要交给寺里头的人请他们寻找这贵重物品的主人。可是视线再落到这玉上,于林竟鬼迷心窍了。
——交给了寺里的和尚说不定也找不到失主
——说不定给了和尚,就被和尚自己私吞了。那样还不如我自己……
——反正是我捡到的,要怪就怪那个失主太不小心。
于林头脑里激烈地做着思想斗争,于家父母拜完了菩萨发现儿子不见了踪影,四下一找,发现他傻愣在某个角落里。
“林林,你怎么拜了一半就跑了?!”于母很不高兴地在远处就开始喊。
于林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几乎想也没想慌张地把东西往口袋里一塞,装得无聊地迎上去。
“妈,你们说那么久菩萨哪里听得过来?这么多人,一两句求一求能进理想大学不就好了嘛……”
一家人边说边往寺庙外走。走到寺外,于林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抽出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这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那之后,他超常地考入了K大。暑假里,他去书店翻了翻玉石鉴赏的书,又去古玩市场请老板估价。玉一拿出来,于林见到那老板两眼中打量的神色,不等他开口报价,赶紧把玉藏好转头就走。
这恐怕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于林晚上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地想。
但忐忑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于林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运气似乎越来越好,仔细一想,一切就是从他捡到这块玉并戴在身上开始的。于是,捡到不义之财的愧疚不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幸灾乐祸。时间一久,幸灾乐祸更进一步变成了心安理得——这玉不是凡物,那么谁知道不是那玉自己舍弃了以前的主人而选择了他呢?
这种想法一直维持到了一秒钟前。于林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进入这里时那股不舒服的抗拒感是什么了,这里的老板能洞悉这块玉的来历,把五年前的那份罪恶感重新从他的心底翻出,并加重几倍施在他的身上。那块玉不是他的,是他捡来占为己有的;那玉该保佑的不是他,考入K大顺利毕业找到工作买到房子和叶维成为恋人都不是他应得的,而是他从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身上抢来的运气。
“白白享了五年多的福,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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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享了五年多的福,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凤时手指轻轻一挑,于林感到胸口有异样,一低头,那块玉竟缓缓升起,从衬衫的领口钻出。他惊骇地大口吸气,两手想要阻拦住白玉,却蓦地发现他的手脚丝毫无法动弹。
白玉浮到了他的鼻尖前,凤时的手指凭空轻划,于林眼睁睁地看着系着玉的绳子断开,红色的绳子从他的胸前滑落到地上。
“不……不要……”于林的声音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气势,语调里带着央求。
但比他的乞求更引起屋内人注意的是从鱼缸里发出的一阵水声。向来安静缓慢的金龙鱼竟在缸里急速地游动,甚至屡屡跃上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
“怎么,到了这样你还替他着想?”凤时没有多语,眼睛向金龙鱼斜过去,说话的对象不言自明,也完全证实了白应昊之前的想法——小金和于林果然有关系,而且恐怕关系不浅。
凤时手掌摊开,白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空中缓缓地移动,落入他的手心。鱼缸里金龙鱼跳跃甩尾的声响更大了,凤时却充耳不闻,垂眼看了一会儿,再次运起法力将玉托到半空。
在房间里众人的目光之下,白玉开始起了变化,边角上仿佛被腐蚀一般一点点缩小。于林脸色大骇,以为凤时要毁去这块对他来说真正是救命稻草的玉,大喊着“不要”。但才叫喊了两声,他的声音嘎然停止,凤时手掌上方,温润的玉色逐渐褪去,却露出了某种更加晶莹剔透的东西,表面上有一道道棱痕,如同切割过的宝石,折射出华丽的光泽。
不过半分钟,外面的玉完全消去,终于还原了包裹在其中的那东西的原貌——半白透明,形状类似一个圆滑的扇形。卢天益和秋蛮一起叫了出来。
“啊,鳞片!”
“难怪我刚才觉得那玉的灵气中水气重,原来竟然把龙鳞藏在了里面!”
凤时对两人的惊叹置之不理,转头望向新置办的鱼缸,“封印已经被我解了,你还想一直保持那个样子?”
鱼缸内的金龙鱼不再翻腾,静静地沉入水底。店铺里沉寂了一阵,直到鱼缸中再次传来水花声,不多时,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合水涟金见过凤公子。”
一身水色长袍的涟金端端正正地向凤时低头抱拳。于林看到面前突然多出来这么个活人,吓得呼吸都快忘了,但涟金稍稍转头回望,两人极短的四目相接,于林突然怔愣起来。
那人看起来三十来岁,相貌俊朗,那张脸明明非常陌生,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
涟金并没有察觉于林的疑惑,只极短地望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再次恭恭敬敬地向凤时一个作揖,“恳请凤公子将那物还给……于公子。”
“你就不打算把事情原委都跟他说说清楚么?”
“都已是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既然是往事,那么这护心鳞有什么理由给他?”
晶石般闪亮的鳞片在凤时的指尖上方悬浮,晕着一圈淡淡的光华。涟金望了一眼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鳞片,苦涩地缓缓转开头。
“那是……我欠他的。”
“哦?”凤时讥笑出声,“他忘了你找了新情人,我一句话,他就为了救新情人不假思索地把你送来,原来这样还是你欠了他?”
“……这不能怪他,他已经什么也……不记得……”涟金用力地将头侧向一边,似是要把自己隔离在有于林的世界之外,但双腿却又迷恋着不肯移动半步。
店铺里再次陷入寂静,静得压抑。白应昊几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头绪,只能静观发展。站在涟金和凤时之间的于林却没那么好受,空气中仿佛都充斥着几步开外两人的情绪,一方是隐忍的痛苦,另一方是恶意的冷嘲,而他就莫名地成为了这两股情绪交织成的漩涡中心。明明和他无关,从玉里变出来的鳞片,从鱼变成的人,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