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比遥不也……”
“他那是心意。”就不知道这心意到底是对谁的,秋蛮在心里加了一句,跟着在卢天益身边盘腿在地上坐下,“表哥肯定会醒过来的,他对谁都那么好,就算从前是凶兽,过了那么久也应该将功抵罪了。”
“嗯……”
都还只能算是孩子的卢天益和秋蛮看着床上的白应昊,手渐渐握在一起,然后渐渐靠在一起,低声细语地互相安抚对方。
屋外十多米开外,凤时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两个身影,轻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对谁都那么好。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认出他!
明明是凶兽,从前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好。
白应昊,我在嫉妒知道么!等找到你后,这新帐旧账都要一起算!
4
一片黑暗。
意识像在虚无之中,看不见,听不到。记忆模模糊糊,思维也不在运作。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我……是谁?
零碎的记忆浮现出来,渐渐清晰。
对,我叫……白应昊,我……
白应昊一个惊觉,像从深沉的梦中醒来一般。意识还在,自己还有“我”的意识,那么自己……还活着……?
但是眼前一片黑暗,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他试图动一动,但身体异常沉重,别说四肢,连眼皮都无法抬起。钝痛隐隐传来,说不清从何处发出,只觉得在身体深处,几乎仿佛是灵魂受了损伤。
灵魂……
魂魄……封印……
肉体……车祸……
白应昊觉得记忆有些混乱。他试图回忆在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回应他的只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合一阵阵头痛,唯有一个名字清晰无比。
凤时……
你在哪里?现在可好?
******
凤时从睡梦中醒来,天才刚亮。他穿上鞋袜,披了件外衣,走到另一侧院子的房间内,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一会儿,睦魅出现在门口,“公子,您这么早。”
“醒了就睡不着了。”
“睦魅去取东西来替您梳洗,公子稍候。”
睦魅端着水盆等物再回来时,凤时还是那样坐着,姿势丝毫未变。院子里静悄悄的,龙沐涧已经带了比遥回了上界,卢天益也在秋蛮的劝说下回学校上课,现在梧桐里又只剩下了凤时和他们兄弟。好像和从前一样,但曾经凤时怀里的黑猫变成了床上那一动不动的人型躯壳,一切都大不一样。睦魅知道凤时面上是振作了起来,心中却不然,他只是不愿表露出来。
睦魅不声不响地替凤时洗漱梳发,凤时的视线几乎不离白应昊,随后突然开口:“醒来前我仿佛听到他在唤我。”
“大人……白公子一定会平安的。”睦魅道,“白公子的魂魄上虽有封印,但与您之间的羁绊却更为深厚。”
“千年前他遭受天雷,我且归咎于那死板的上界天条。但这一回,这一千年来他的痛苦却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公子切勿这样自责。这其中的真相一定曲折复杂,对白公子施下如此法术的人的目的为何也还不清楚。但白公子这一世显然已经和过去不同,不仅与公子相识,而且公子已经知道白公子的真身,这或许就已经是一个契机。”
这的确是一个契机。白应昊这一世虽没有躲过孤寡短命,但与之前相比却大有改变。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和卢天益和凤啸有关,但也或许依旧是被人暗中操纵的结果。
“这事与地府脱不了关系,就不知究竟是谁在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公子可否要睦魅去一趟地府打探打探?”
凤时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轻轻摇头,“若是轻易能打探出消息,千年来早就该有线索了。我如今担心的却是他的魂魄究竟到了何处,破除封印的法术只施展了一半,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龙三殿下回了上界想必会替公子打听,凤王若是察觉到了什么也会告知公子才对。”
“大哥么……”凤时轻轻自嘲,“大哥大约是会告知我,以此迫使我回到上界。他上次来梧桐放出那种话莫非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公子?”
凤时晃了晃头,“我并不是惧怕回去上界,但大哥如此为我,我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又怎么能不替他考虑考虑。”
凤啸才继位,地位想必不稳,而他是族里的罪人,穷奇更是族内的禁忌。若非如此,他早就……
用过早膳,凤时和睦魅再次来到施法的后院,地面上的法阵依旧清晰可见,南方阵头和中央处的血迹触目惊心。
那时白应昊的魂魄确实被睦魅唤醒,之后的法术却被黑猫闯入强行中断。事发突然,没人真正留意到最后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仅是白应昊的魂魄的去踪,还有事后那只黑猫的魂魄下落。
“即使它只是个弃子,我却也不觉得它背后的人用它骗了我千年,现在会如此轻易地让它消散。恐怕那魂魄至今还藏在梧桐某处,用某些方法巧妙地躲过了你的搜寻。”
睦魅点头,“睦魅也是如此认为,它与我们相处已久,对睦魅的本事非常熟悉,加之它背后的人若来自地府,对睦魅的法术就更了如指掌。”
“魂魄无法长期脱离肉体,何况这梧桐中阳之力旺盛,对魂魄不利。它若不甘心就此消亡,到时定会露出马脚。”
睦魅再次点头,召来数只役鬼吩咐继续加强搜寻。役鬼散开,睦魅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
“……公子,若它的魂魄仍在梧桐内……它会不会打算再找一个肉体?”
凤时一愣,紧接着一惊。黑猫的肉体已经死透,现在梧桐内能成为它的目标的毫无疑问只有那个。
“院子中布着结界,不会让它得手。”
******
阴暗的酆都中央耸立着地府主君的宫殿。宫殿深入地下数层,越往下越发阴森,而这寒冷刺骨的阴之力正是地府的本源之力。
此刻,在宫殿极深之处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人坐在宝座之中,面前一颗黑色的珠子浮在空中,发出隐隐幽光。
“你倒是有本事,阎瞳把梧桐和地府阻断开,你竟能避开他的注意回到这里。怎么,法术失败了?”
「为什么会和预计的不同,为什么那个人会想起来!凤时是我的,我才是穷奇!」
“终于被凤时识破了?”座中的人似乎并不惊讶,嗤笑一声,“难怪你这一世阳寿未尽却自己跑来地府,知道了真相的凤时想必恨不得扒了你的皮,你自断阳寿倒是聪明。”
「你!」
“我什么?你在他身边呆久了,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竟然连我也敢瞒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再有出息也不过是一介魂魄,那阎瞳都会用的探魂术难道我就不会?”
珠子的光暗了一下,似显出恐惧地向后慢慢退去,但只顷刻,黑色的阴气从座中男子的指尖放出将珠子包围,凄惨的叫声从珠子中爆发出来。
「不……不要——!」
“……嗬,竟然是这样。”男子惬意地闭着双眼,“没想到穷奇的真躯竟还在,难怪那白应昊的阳寿还未了结……这下可是有趣了。”
5
风的声音。
白应昊一个激灵,汇聚起精神。“呜呜”的声响很轻微,但他的确听到了,一阵一阵。他想并不是他的幻觉,身体和头脑中的痛楚依旧在隐隐发作,这并不是在做梦。他现在的这具躯体正在恢复,既然已经可以听到,那么不久之后他就可以看到,可以说话行走,他就能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白应昊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舒叹了一声。顿时,一阵如闷雷翻滚的声响传入他的听觉。他一愣,下意识地又重复叹了一声,又是同样的声响。白应昊这回惊住了,他的嗓音怎么了?这难道不是他的身体吗?
凤啸接到报告来到封印的洞口,守在山头的侍卫都是明熙仔细挑选过的人,身手好嘴上紧,不怕走漏风声。
“洞中确实传出声响?”
“是,族长。虽不响亮,但听起来像是猛兽的低吼。”
“可有人进洞查看?”
“不曾,明熙大人吩咐我等不得靠近洞口。”
凤啸点头,“你们留在原处,我进去看看。”
“是,族长请千万小心,里面……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放心,我心中有数。”
洞中的封印法术还完整,但洞内的煞气却重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凤啸默念几句在周身布上结界,走入洞的深处,巨大的禁锢法阵中,那头猛兽依旧保持者千年前的姿势,锁在它身上的锁链也未发生任何移动,但凤啸却觉得的确有什么变了。不久前它还只是一具被禁锢的躯壳,如今,这无法移动的躯壳本身也成为了禁锢的一部分,而被禁锢在其中的——不错,是灵魂!
“你,醒了么?”
白应昊在凤啸进入洞穴之时便听到了声音。他的眼睛还无法睁开,口舌也无法动作,唯有听觉恢复迅速。然而这里除了风声什么其他声音都没有,直到刚才,他听到了脚步声,随后竟是话语。
白应昊激动万分,喉咙中发出一声应声,如同一记响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还无法开口么……”凤啸低声道,向巨兽的头部又走几步,“听得到么?”
白应昊先是一怔,随即发觉刚才最后一句话与他之前听到的不同,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直接映入了头脑中。
“此般对话你理应也会。”
白应昊暗暗疑惑,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种本领,难道他真是跑到了一个有特异功能的躯体里了?他面前的人又是谁?这声音这语气似曾相识……
白应昊依靠着听觉把注意力集中到侧前方——你是谁?
“我乃禽族族长凤啸。”
白应昊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简单竟就把心中的话传达了出去。等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信息,惊讶更抑制不住。
“阿时的大哥?!”
“如此称呼吾弟,你……”
“我是白应昊,我们在梧桐见过一面。”
凤啸一阵沉默,白应昊以为他不记得自己,又道:“以前您还将我表弟体内的白虎之气封入我体内。”
白应昊看不到凤啸的眉头随着他的话语拧得更紧,“……若你是那日在吾弟身边的凡人,如今却为何在这凶兽的躯体中?”
莫非事情真如龙沐涧所猜测,这凡人才是……
“凶兽?”白应昊一愣,“难道说……”
“不错,我面前的正是千年前遭受天雷的穷奇的肉身。白应昊,你究竟是……”
“穷……奇……”
鳞甲,利爪,膜翼,鞭尾。
高台,法阵,锁链,天雷。
灵魂禁锢,轮回,一世又一世,在那个人的身边。
白应昊觉得心中有股暗流猛烈地涌动起来,他听到“呜呜”的声响,不知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还是自己的急促的喘息声。
(等我!)
谁!谁的声音!
不是凤啸的,也不是自己的。……对,是凤时的,是他。但又不是他,不是那个在梧桐中时时刻刻抱着黑猫的人。是更加久远,那个教会他爱,让他深深爱恋的……
阿时。
脑袋中很多画面一下子串联了起来。前世,今生,千年前,千年后。自己的模样一直在变,但心中的某一处,即使一直被禁锢着也从来没有变过。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可是你……你为何……
我是穷奇,明明我才是穷奇,我才是你所爱之人!
煞气一下子爆发出来,黑雾一般包围在巨兽周身,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凤啸察觉情形不妙,急忙施展法术抵御并向外移动。煞气的黑雾很快吞没了整个禁锢法阵,并还在继续膨胀。
咔嚓,咔嚓咔嚓……
先是细微的一声,接着不知是何物的破裂声接连不断地从黑雾中传出。凤啸眼眉一沉,移动出洞口,周身泛起朱红色的光芒。
“族长!”附近的侍卫喊道。
“都退后!”
凤啸一声令下,侍卫们立刻撤后。凤啸自己也退开十来丈,一手在空中划着,朱红色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绘成法阵,一边成形,一边放大。
“结!”
法阵飞动起来向洞口覆去,红光过后,一个巨大的结界牢固地把整个山头包住。仅仅下一刻,黑色的煞气蔓延到了洞口,接着山头都微微震动起来。
“族长,这究竟是!”
凤啸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内的动静。
咔嚓,咔嚓。
焦炭的外皮裂开,下面是新生的皮肤,焦炭剥落,触到空气的皮肤上立刻长出一层坚硬的鳞甲。白应昊觉得身体轻盈了起来,不禁雀跃地大吼一声,立刻惊异地发现嘴可以动了,接着头也可以转动起来。四肢和翅膀上的焦炭也逐渐剥落,他向前踏了一步,感觉还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但那东西不堪一击,稍稍用力,金属的断裂声甚至被其他的声响掩盖,锁着他的东西不复存在。他扇了扇翅膀,眼睛终于睁开。
坚硬的鳞片,尖锐的爪子,翼膜的翅膀。不错,这正是自己,千年前被凤时爱恋的自己!
(阿奇!阿奇!)
耳边回响着凤时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如此叫自己,但现在他这样叫唤的是谁?
脑海里画面又浮出来,从树丛中蹿出的黑猫咬住自己的脖子,凤时喋着血将黑猫扔出阵外。
(阿奇!阿奇——)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所呼唤的阿奇始终只有我一人。
阿时……
煞气一点点敛去,最终只剩了薄薄一层围绕在穷奇周围。山头的震动也停了下来。凤啸确认了再无危险,撤去封锁山头的结界,再次进入洞中。
洞中的法阵已经破碎,锁链断在地上。凶兽展着翅膀,转头看向独自进入的凤啸。
“现在已能说话了吧。”
“是。”
“你仍旧是白应昊?”
“我既是白应昊,也是穷奇。”
“千年前我便一直想同你谈谈,不过现下却不是时候。你既已想起所有的记忆,便应明白你在上界的处境,我想你还需在此地委屈一阵。”
“我明白。”
凤啸点点头,正要离去,又听身后巨兽发出沉重的声响。
“请问,我睡了多久?阿时……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仅你一人已能让禽族大乱,若再加上我那不孝弟弟岂还了得!”凤啸负手而立,“你便记着你还是白应昊,在此地休养,若有消息我自会告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