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凤时一起长大,两人知根知底。凤时是个护短又固执的人,那张冷情的脸下的心善只会给自己人。他在人界那么多年,只怕相比那些凡人,一同长大的上界之人反倒是成了外人,再遇上有关那只凶兽的事,那只凤凰就更六亲不认了,上回他就威胁过要拔光他孔雀身上的毛了不是?
明熙想想觉得如此毫无准备地去找凤时要人不是上策,进宫向凤啸讨了个准许,便再次去了宫后的山头。
第二次进入山洞已有心理准备,周围的煞气似乎没有前次那么浓重。转入深处,破碎的法阵中不见巨兽的身形,明熙心中一紧,四处搜寻,却见角落上有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人影。
白应昊也未料到此时会有来人。他在人界生活了太久习惯了人形,这几日感觉身体和魂魄已经融合得差不多,回复的法力渐渐在控制之中,刚才凭着记忆施展起了化形术,不料时过千年,法术到底是生疏了,试了半天人头人身是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却破破烂烂连遮羞都难。这时候偏偏爱美到死的明熙进来,厚脸皮如白应昊也觉得面上有点挂不住。
“……法术这东西果真不好弄。”白应昊难堪道。
明熙先前见他一个凡魂竟能运用法力化形为人心中起了戒心,但见他弄得这样人模鬼样倒有些释怀。再看他化形出的人身高马大四肢强健,连未被破布完全遮住的那处似乎也比常人狰狞许多,明熙脑海中忽地竟幻想到了凤时和他欢爱时的模样,面上一热,匆匆出到洞外,没一会儿返回来,把一件外衣扔到白应昊身上。
“多谢。”白应昊把衣服套上,拨弄了下散乱的头发,找了块石头请明熙坐下。
明熙这是第一次见到穷奇化为人形的样子,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和原原本本的模样是不是一样,只觉得那张脸长得一副凶相,眼神却并不凶恶,搭配在一起别有一番味道。他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才把到这里来的目的向白应昊开了口。
“族长有意将你的凡躯寻来,毕竟是你的身体,你总该有些线索。”
白应昊略微一愣,没想到凤啸是这么个打算,再稍稍一想,明白了明熙此来的用意。他不确定他的身体现在究竟在何处,唯一的线索便是凤时。但明熙他对凤时的感情,是爱是憎不好说,不肯低头拜托却是一定的。
“我出事的时候在H市,离我的公司不远。”白应昊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出来,说完想了想,还是附上一句,“我想我的身体最有可能是在阿时的梧桐里。”
明熙表情没有变化,眼睛中微微一暗,心道果然如此。
“你要去梧桐?”
“怎么,怕我再对他出手?”
有了上次在S市那么一出,要说白应昊完全没有担忧那是假的,若是从前的穷奇,恐怕在再次看见明熙的时候就扑了上去把这个敢伤害自己爱人的家伙生吞活剥。但如今,他已经不是那只有兽性的凶兽了,他知道人心复杂,会虚伪,也会别扭。
“我听阿时提起过你,他说你很有本事,迟早会当上禽族的上臣。”白应昊道,“小蛮也知道你,他是我弟弟的情人,是只狐狸精。”
白应昊提到这些人,唇边不由得带上了些微笑。明熙微愣地看着这凶兽的脸露出笑容,再想象凤时提起自己说出这些话时的模样,冷着脸站起来就要走。
“你要是见到阿时,能不能替我转告他一句我很好?”
“你一心向他,只怕他关心的只有这个凶兽的躯体!”
明熙毫不停留地向洞外走去,白应昊在心中暗叹这明熙果真和凤时从前说的那样好强又面子薄,又不免期待他快些将自己的消息带去梧桐。他的魂魄突然从凡界消失,凤时和卢天益他们大概都快急坏了。
明熙离去后不久,又有人进入了山洞。白应昊纳闷这禁地怎么热闹了起来,却见来人是凤啸。他整整衣服和头发,庆幸是明熙先来,否则以他那邋遢破陋的样子迎见凤时的大哥,实在太失礼了。
凤啸只不动声色地望了化了形的穷奇半秒,将身后的一个少年带出,白应昊看清那少年的容貌,不禁睁大眼睛,“比遥?!”
“龙三殿下前些日将此儿送来,说他在凡界为时儿所救,知道些时儿的事,我就料你们认识。”凤啸道。
比遥此时穿着水族侍童的衣服,短裾的袖口和衣摆上绘着细细的波浪,面容也重新修整过,显得更加清秀端庄。他那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面前散发着煞气的陌生男子,好一会儿,似乎终于从中嗅出了些熟悉的味道,神情放松了下来。
“我听比遥把在凡界发生的事说了,你的肉体受到重创,时儿为了保住你的魂魄施了法,不料中途出了意外,以致你的魂魄彻底脱离肉身,来到了这里。”
凤啸言简意赅,白应昊逐字逐句细细琢磨,再和头脑中似梦似实的画面结合起来,已经把发生的事弄清了八九分。
“果然是阿时,他知道了我的真身。”
凤啸点了点头。
白应昊心中一阵阵作痛,转向比遥,“阿时他可好?”
比遥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魑魅哥哥在公子身边。那只黑猫死了。”
白应昊垂着视线,黑猫阿奇死了他不意外,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凤时在知道这错了千年的真相时该有多少痛苦。
“你和他的事本就是他的孽劫,现在这样却也是因祸得福。”凤啸道,“施于你灵魂上的禁锢因法术中断并未全部解开,如今还残存的禁锢或许能压制你的煞气,掩人耳目。”
白应昊想到方才明熙前来所说之事,头猛地抬起,“您说要将我的那具躯体找来,是要让我回到凡人的躯壳里,以凡人的身份和阿时……”白应昊望着面前威严的凤族之长,几乎不敢想象,“您……肯成全我和阿时?”
“我那不孝弟弟时经千年仍不思悔改,在凡界还私自将朱凤至纯的灵力一次次分与他人,简直胡闹!若我将你从此封于此地,只怕他这次拼了命也会与整个凤族为敌。他的法力不如从前,若以性命相博却也不容小觑。到时候两败俱伤,族内大乱,只会被别人钻了空子!”
凤啸负着手威仪肃穆,言辞掷地有声,一时间洞中仿佛都被金红色的凤凰灵力充满。白应昊收住呼吸,正要对凤啸的开明感激涕零,却听他语气一转,“我知时儿对你一片痴心,却不知你待他又如何。”
白应昊心中一愕,苦笑道原来凤啸是来审弟婿的。他思索片刻,努力想要给出一个让这位位高权重的凤王满意的答复,却头绪万千不知从何道来。他自嘲地晃晃头,抬眼与凤啸对视,缓声道:
“我至今,从未后悔过与阿时在一起。”
简单一句话不知饱含了多少艰辛情感。他为此遭受天雷,身躯被封印,灵魂被投入轮回,千年来不曾知道自己是谁,永远只能遥遥思念着可遇不可求的爱人,然后默默地死在与他近在咫尺之处。即便这样,他依旧爱着凤时,一世又一世,相貌不同身份不同,只有这份爱慕从未减弱,甚至成了本能,已经无须解释。
凤啸直视着白应昊,也不知满意与否,周身的灵气却愈发浓重。这灵气与煞气相冲,白应昊不禁运起煞气抵挡,却不敢与凤啸叫板,只小小地在自己周身包了一层,尊让凤啸的意思十分明显。
“四凶兽自古有之,人道其生性凶残,未有理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如你这样的,闻所未闻。”凤啸道,“罢了,凶兽穷奇在千年前受天雷惩罚,早已化为焦土。”
白应昊听到这话,眼睛倏地一亮,激动万分,“多谢……大哥!”
凤啸一甩袖,“倒是如比遥所说,脸皮厚得很!”
他说得语气重,却也并未否认“大哥”二字,白应昊见状更加眉飞色舞,连连朝比遥递去笑脸。看来这小蛟在凤啸面前还是说了他不少好话的。
“我话已至此,接下去如何是好,你自己看着办吧。”凤啸最后放下一句话,和比遥一同离去。
白应昊在洞中欣喜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一会儿满心的喜悦化为一腔思念。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容貌。阿时,阿时……
9
自那天后,凤啸将守卫山头的人撤去了大半。山洞中有专人送衣物和食物,守卫们都察觉到这山洞中关着一人,却从来不知这人是谁,生得什么模样。白应昊依照凤啸的提示,试着触动体内遗留下的禁锢法术以此抑制自身散发的煞气,但无奈这身体封存得太久,控制起来很需要技巧。他怕外出透气给凤啸和禽族带来什么不利,依旧整日待在洞中。
还逗留在梧桐宫中的比遥时不时来找白应昊送些吃的。送的都不是什么正餐,而是宫里厨子做的各式甜点,好似在报答他的那些芒果布丁。他成蛟不久,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不畏惧白应昊身上的煞气。白应昊摸摸他的头,心想这小蛟脾气野戾了些,谁对他好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数日后,白应昊从比遥口中得知明熙回来了。他听到消息有些激动,不知道明熙是否成功地把他的身体带了回来。若是,等他的魂魄回到白应昊的身体里他就能重新回到凡界和凤时重逢,若非,至少凤时也知道了自己的下落。
外面太阳落山,石头缝里的光线都没了踪影,白应昊靠在石壁上,脑袋里却像面前的火堆一样亢奋地跳跃。他不希望凤时知道了他的消息后不顾一切地鲁莽行事,但又迫切地想见他。他在他身后小狗般地跟了半年,却连一次拥抱都没有获得,只有情急之中搀过他护过他,以及奇迹般地在手心中被赐予了一个吻。
白应昊想起那印在掌中的温度,觉得凤时冥冥中一定还是被他这个正主吸引的,所以才允许他如此纠缠,甚至让他住进梧桐里。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乐起来,白应昊竟没有发现有人进了山洞,等到发现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得很近,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看到白应昊所在之处,但那人却止步不前了。
“谁?”
来人像是怕人发现,故意隐藏了气息。白应昊警觉起来,此地鲜有人迹,外面又有守卫,什么人竟如此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
白应昊稍稍挪了下位置,那人躲在火光照不到的石头后,不走出去一些根本看不到。白应昊静候其变,那人却也要和他磨耐性似的,不移动也不说话,如此僵持了半晌,白应昊心中的某条弦突然像被拨了一下,急速地震动起来。
“……阿时?”
那边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阿时,是不是阿时!”
凤时花了大功夫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他偷偷来到上界,为了不被人发现仔细施了法术掩盖身上的凤凰气息,也不敢用高级法术,只凭着侥幸在梧桐宫附近一点点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了山洞,他一直耐心地等到日落,在黑暗的掩护下才成功避开守卫的视线进入山洞。山洞内充满着他所熟悉的气息,越往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无法控制,但在最后的一个已经能看到火光的转口,他却忽然怯懦了。
里面的是他的爱人,自从千余年前那突然的邂逅,他的心就被牵入了那份情缘中。他心高气傲睥睨世俗,以为两人终能在自己的天地里美满,结果却是让爱人受了天雷酷刑差点元神俱毁;他叫出那一声“等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可以不惜岁月和代价让爱人重获自由,结果竟是可笑地认错了人,千年里一次次无视真正的爱人的接近,这一世甚至差点要让假爱人复生在真爱人的身体里。现在真相大白,他听到了爱人的消息就跑上界来诉衷肠,还有比这更厚颜无耻的吗?
凤时躲在石头后无颜见白应昊,这举动却让白应昊也心生不安。凤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这里却不肯相见,莫非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还心存疑虑,生怕这只是一个圈套?又或者他有什么难言之语,比如他对自己情已经不复存在?
两人隔着一块岩石各自惶惶,谁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谁都又陷在自己的牛角尖里,焦虑的心思膨胀得极快,更加让两人都不愿先开口。
沉闷的时间像有几十年几百年,白应昊忍不住了,火烤得他半边脸呼热,另一边却仍旧冰冷。他无法忍受这种煎熬,借着变换姿势时发出的声响终于一鼓作气开口:“阿时,我都想起来了……之前的每一世,还有再之前和你初遇、幽会,包括那些事也……”
白应昊感觉另一边脸也逐渐热起来,他现在知道他在梧桐里做过的梦究竟是什么了,那些都是真实的记忆,他们亲吻搂抱,凤时美丽的身体就是最天然致命的诱惑,他打开身体向他发出邀请,他们曾经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热潮在小腹流转,白应昊一个激灵连忙压制,但一想到那亲密爱人正在几步之遥之处,身体的反应就更加剧烈。
“阿时,我知道是你,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吗?”白应昊央求道,“只要一句话就行。”
那边依旧是沉默。
“阿时……!”白应昊话语最后一个重重的鼻息,凤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心中一急,声音再也禁止不住,冲出喉咙。
“阿奇,你……”
情感的剧烈起伏带动着煞气在体内直冲乱撞,白应昊想控制但心不在焉,他的胸中现在满满的都是听到了爱人声音的喜悦,“……我没事,我很好。能再见到你,真好。”
“你……不怨我吗?我竟然……”
凤时的话只到了一半便再说不下去。白应昊听到他颤抖的声音,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他搂进怀里。凤时说话向来只有指责嘲弄他人的份,何时如此忿恨地指责过自己?但他又明白了凤时不肯过来的缘由,他们彼此都太在乎对方,而那高傲自信的凤时觉得他伤害了他的爱人。
“你还记得上次替那只黑猫护法你晕倒后的事吗?地府少主来看你,我坐在院子外的亭子里,心里莫名地就嫉恨起来。那只黑猫凭什么可以拖累你病倒,那个阎尘凭什么可以呵斥你胡闹,一个眼神就让你乖乖喝药。可是后来想想,你欠阎尘人情,都是为了我。你待黑猫那般,只是因为你把它错认成我,你看着他,眼里看到其实都是我。一只黑猫的模样都能让你如此悉心对待千年,我好歹也算人模人样,应该不会比它差才对。”
白应昊说道,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些调侃,但却是十分十的真心。凤时愣着,他听到白应昊说嫉恨,那个对黑猫阿奇的仇视向来一笑而过的白应昊竟也嫉恨过。但是他恨的是黑猫,是阎尘,从来不是自己……
心结被那话语轻轻一抽,瞬间散开不复存在。凤时觉得那一个个字就像微小的水滴落在他的心池里,轻柔地荡起细小的波纹,让他无法再装得像块寒冰。那些波纹甚至撞击在泪腺上,要将他硬撑着的姿态全部揉去。
“你……你这凶兽,摆什么大度!做什么好好先生!”凤时别扭地捏着拳大骂。明明就是只听从本能的兽,做什么弄得如此深明大义!穷奇是他的,同样他也是穷奇的,就算大显野兽的独占欲又怎样!
“阿时,我本来不懂那些情爱的,是你教会了我。这千年轮回里我见了不少人世间的背信弃义,情浓时如胶如漆,一旦落难便两头纷飞,才知道你这样对我不离不弃是多么艰辛。”白应昊的声音慢而低沉,他深吸一口气,“阿时,我可以过来吗?我要过来了。”
他不等凤时的回答已经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转到岩石的另一边。凤时对次突然的进展还未做好准备,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幸好他所站之处火光照不到,白应昊顾不得仔细看他的神情,一把把他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