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阿扎颜冷声道,用手拿过羊肉,送入口中。
一抹笑意在常明兮的眼里很快闪过,他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给阿扎颜:“用西宛国的话来说,有肉无酒怎么行,大人请饮尽此杯。”
如惊天一声雷鸣,阿扎颜猛地抬头,狠狠地看着常明兮。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笑颜,真是如淬了毒的利刃,一刀下去便深可见骨。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做的这样隐蔽,这样小心,他却只是看了两眼便发现了,还能用这样的手段逼我亲自承认,这是怎样的手段!
“哈哈哈哈哈!”阿扎颜忽然大笑起来,从常明兮的手中接过西山醉,用力砸在地上,杯碎酒洒,殿中人皆是大惊失色,更有人高喊“护驾”!
“你这人好毒的眼睛,倒是我穆也小看了大宸了!”
“阿扎颜”道。
第二十七章:师徒
这人居然自称穆也!
堂堂的仪表,不羁的谈吐,的确也符合一国王子的身份,如果他才是穆也……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中毒而死的那人身上。
“小王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穆也笑着问道,丝毫没有被人揭露的窘迫之态。
常明兮回身看了仲仪一眼,仲仪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他便淡淡道:“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动作,王子在为那人斟酒的时候,他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一下,接下来的神态动作皆局促不安惶惶恐恐,这哪是一个王子对侍卫的态度,倒像是反了过来。”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我下毒的手法的?”
“起先微臣只能确定,酒中是无毒的,因为在王子接过酒杯之后,微臣看得清楚,并无下毒的动作。后来微臣又发现……”常明兮走到之前假扮穆也的那人边上,蹲下来,握起那人右手的手腕,给仲仪看,“这人的食指中间关节部分也有浅浅的中毒迹象,这大概是因为他直接用手抓过的羊肉,接着喝过酒后,又直接用这只手抹去嘴边的酒渍。微臣便推断,羊肉中的毒若单独食用并无大碍,但遇到酒之后才会激发毒性。”
穆也微笑,抬起手来鼓掌:“不愧是皇上身边的人,厉害。”
几声掌声在嘉兰殿里空阔地回响,常明兮不作反应,站起身后如来时一般低着头,站回仲仪的身边。
“大胆穆也!”燕朝泽指着他,骂道,“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行凶杀人,玩这种手段!你究竟是何意!”
“燕相难道瞧不出?”仲仪的眼睛盯着穆也,笑了一声,“朕都看出来了。”
燕朝泽抱拳,道:“恕老臣愚昧。”
仲仪随手端起酒盅,自己为自己斟上一杯:“还真是叫朕意外啊,本以为西宛国的人个个性格直爽,没想到也喜欢玩这样移花接木的伎俩,还死了一条人命,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那几十万两的封赏么?”
“可皇上迟迟不批复,难免会叫我们惴惴不安,以为皇上是不同意。”穆也从容应道。
仲仪抬起左手挥了挥,一帮太监便上来,把死去的那人抬了下去,他转着右手上的酒杯,眉毛一挑道:“你们说对了,朕是不同意。”
穆也微仰着脸看他,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缓缓问道:“皇上预备如何?”
仲仪道:“穆也王子藐视大宸法规,于设宴之时杀人行凶,且欲嫁祸于大宸。因是使节,朕不便施以惩戒,酌西宛国今年的封赏,缩减为往年的一半。”
穆也一听,当即沉下了脸:“皇上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先请问王子,西宛打算如何做?”
“穆也愿意为方才之事请罪,但如果皇上执意如此,西宛国也只好不顾往日旧情,挥军中原了。”
燕朝泽怒道:“大胆!皇上还肯给予西宛国封赏已是皇恩浩荡了,你居然还敢作威胁之词……”
仲仪一抬手,打断了燕朝泽的话,冷冷道:“我大宸国富民强,对于附属国向来是薄来厚往,可穆也王子似乎是笃定了,朕不敢打这场仗?”
“生灵涂炭,边疆不宁,恐怕这不是皇上想见到的。”
仲仪放下手中的杯盏,忽而问道:“听说这次穆也王子来大宸,带来了一支精锐军队。”
穆也昂首:“那些人皆是小王麾下军营里的精英,此番带来,是想与大宸的军队切磋一二。”
仲仪撑着下巴,道:“朕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王子敢不敢与朕赌上一局。”
穆也不解:“赌?”
仲仪笑道,“双方士兵比武较量,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哪一方先败下阵去,哪一方就算输了。若是你西宛胜了,我大宸赏你一百万两白银,绢、帛各十万匹,八万匹马,但若是你西宛输了……”仲仪拖长了声音,“还请王子空手回去。”
在嘉兰殿众大臣的碎声讨论中,穆也的神色变了,睁着眼睛,目光却徐徐地垂下去,落在眼前台阶的最后一层上。
好大的赌注!
自己虽是最年幼的王子,但才能并不输于哥哥们,此番来朝,若是能带回一百万两白银回去,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功绩。
其次,带一半的封赏也是罚,空手而归也是罚,倒不如这次赌上一回,看看上天会不会垂怜,助我穆也一臂之力!
“我西宛将士有盖世神力,刀剑骑射样样精通,从不怯场!”穆也朗声道。
仲仪稍稍超前倾身:“于是王子的意思是……”
“请皇上定下时间地点。”
“好!”仲仪拍桌站起来,“那就定在明日午后,校武场上见分晓!”
“从前竟不晓得常明兮是这样厉害的人物,还以为他早已疯了,今天的事我可一点端倪都没瞧出来呢。”出宫的路上,裴铭和许由是一路一齐走着,他不禁感叹道。
许由是看着前方的一缕垂暮,笑了一下:“意料中事,他的厉害之处你没见识到的还多着呢。”
“怎么,听起来你跟他很熟的样子?”裴铭好奇道。
许由是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帘半垂:“他是我老师。”
裴铭的脚步缓了缓:“什么?以前从未听你说过!”
许由是只好拉着他一路快步出了宫门,又低声慢慢叙述来:“六年前,战事稍缓,我入京赶考,谁知成绩并不佳,只被派遣到了萧山那儿做个知县。常明兮老家萧山,我上任没有多久,听说因常明兮自寻短见,被救活之后终于郁郁寡欢,先帝便偷偷带着他回了趟老家,想要讨他欢心。只是他家早已破败,先帝便和他住在了我家里。”
裴铭诧异道:“先帝不是不许别的人见常明兮一面么?”
“所以这事我也从未对旁人说过,”许由是郑重地看着裴铭,“说是老师,也不过是个尊称罢了,我从未向他行过拜师之礼。先帝住下的那夜,我由于第一次侍奉圣驾,难免有些紧张睡不着,便出来散心,我家后院有片竹林小池,才走到那儿的时候,便远远看见林中一人影。起初还以为是刺客,刚想开口喊人,却听见他报上名字,又说道我晚饭时谈吐不俗,难道甘心只做一小小知县?”
“他居然瞒着先帝爷……”裴铭张大嘴,说了一半便又止住了。
“出了宫便不如在宫里那般严谨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我当时也是吓坏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出来,只是告诉了我先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明日该如何做等等,说完便叫我回去,别向任何人提起见过他的事。我多谢他的提携,自此之后便称他为老师。”
裴铭追问:“然后呢?”
许由是的声音愈来愈轻:“然后我果然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如此而已了。”
“你和他就再没有见过了?”
许由是摇头:“他被软禁于花榭之中,我们哪还有机会见面。”
裴铭感慨着点头,一副怅然的模样,一直到了许由是的家门口,还又感叹了一番许由是和常明兮的这番师徒奇缘。
是夜,许由是在案前,提笔拟折子,毛笔蘸了墨水,刚提起来的时候,一滴墨汁从笔尖上滴落,落在桌上,漆黑的圆圆的一团,映着案上一道明亮的烛火,就如同裴铭那乌黑的瞳仁一般。
许由是盯着那团墨水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神色又渐渐黯然下去。
怕也只有他才会信我说的这件事了。
他犹然记得,那夜的竹林月光,常明兮清冷的声音,他说他会助自己平步青云,只要自己答应他一个请求。
他说他想逃。
第二十八章:比武(一)
月夜清辉,竹林墨影。
常明兮对许由是说,他想逃。
常明兮道:“我丝毫不会武,只求你在马车回宫的路上,安排一批武士佯作抢劫掠人,带我逃离苦海。”
许由是噤声片刻,道:“你若在卑职管辖的范围内逃走,皇上必会龙颜大怒,能保得一条命也就罢了,又何来平步青云之说。”
“若是出了萧山呢?”常明兮急急道,“出了萧山,皇上便怪不得你了。”
“这……”许由是很是为难的样子,“容卑职考虑考虑。”
常明兮提着衣角静静跪下:“许大人,常明兮困于宫中,生不如死,若您肯答应我,这几日里,我一定倾己之力,助大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其间种种,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一个想要出宫门,一个想要进宫门。
而这个进出,全维系在一个交易上。
但……
许由是轻叹一声。
不过一念之间……
我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去做。
远远的更漏的声音传来,一声声空灵幽渺,桌面上的墨迹渐渐干涸,许由是面色沉静,挪开面前的折子,转而拿过一张小纸条,提笔重新蘸了墨,低头在上面写下一竖行字来。
出了门,在鸽笼里随手抓了一只出来,把纸条塞进鸽子腿上绑着的小木桶里,扬手放飞。许由是仰望着星空,直到看着那扑腾着的小点像是飞入群星之中,最后消失在苍茫无尽的天穹里。
第二日天气晴好,刚走出门的时候,若不是寒风,乍一下还会以为是夏日的清晨,冬日里能有这样好的日光,当真是暖和舒服极了
到了午后,宫里便更加热闹了,许多人听说了仲仪与穆也打赌一事,都想来这校武场看看究竟是谁胜谁负。无奈校武场这儿四处都守着翊卫队的士兵,连靠近都靠近不了一步,就连最小的筱斓公主,也无法进入场内,只能由嬷嬷守着,躲在拉起的帷帐后面,撑开一条小缝偷偷观看比武。
仲仪的身边坐着皇后,右手边三排坐着几位王爷、各宫的妃嫔和燕朝泽等臣子们,昨日襄宁王琰元称病未能出席,今日却到场观战,一身脂白色的衣服加上俊美沉稳的容貌,在一干王爷中颇为凸出显眼。
常明兮依然还是穿着朱振的太监服,一副不显山不漏水的模样站在仲仪的身后。穆也坐在仲仪的左手斜下方,眼睛扫过站在擂台下的西宛国的十名勇士,抿唇一笑,十分自信的样子。
不得不说西宛国的十名勇士,光是一眼看过去,便是极具震撼力。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士兵,倒像是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其中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还有一人的右手齐腕而断,以鹰爪钩代替,唯一一个周身正常的人,双瞳竟是异色,眼角勾了墨般的上挑,说不出的妖异。
“不知贵国的勇士在何处?”穆也抱拳问道,似是十分熟悉中土的礼节。
仲仪的眼神懒懒地扫过台下的翊卫队士兵,问道:“你们有谁想第一个上场的?”
“皇上如此随意,难道事前没有挑好勇士?”穆也问道。
仲仪微微一笑:“翊卫队的士兵个个都是精英,不用挑。”
穆也嘴角稍稍一撇,表示不屑。
虽仲仪是这么说,但是看着西宛国那儿站着的气势汹汹的十个人,翊卫队的士兵一时倒还真的有些犹豫退怯,等了一会儿不见一人出声。领兵的裴铭见仲仪的脸色隐约透出些不快,便一咬牙主动上前一步:“末将裴铭愿意领战。”
许由是一听,身子前倾,半响又慢慢坐直了回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仲仪的面色稍稍缓和一些,问道:“裴将军想先与西宛的哪位勇士比试?”
裴铭回身,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眯眼挑着,接着跃至台上,冲一人抱拳,道:“这位勇士,请了。”
裴铭所请之人,便是那位以鹰爪钩为右手的男人,那人所有头发都在脑后束起,唯有右边额角出垂着一缕及肩的黑发。他也不回礼,轻喝一声后跃至台上,右手的鹰爪钩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凌厉的光泽。
裴铭细细地打量过他的鹰爪钩,见那金属色泽便知道是上好的百炼钢而制,虽细小但若非崩山之力不会断裂。他朝后伸手,也不回头,很快就有一名士兵捧着一把赤红色的长刀放在他手上,许由是坐在台上看得清楚,那是裴铭不会轻易示人的祖传宝刀——腾蛟刀。
都是识货之人,对方的眼中同样闪过捉摸不清的神色。
裴铭握紧手上的腾蛟刀,再次抱拳:“得罪了。”
对方仍是不说话,只同裴铭一样,一齐摆开了架势准备接招。
没有一人发出声音,但台上之人只看见一瞬间,两人一同发起攻势,身影在刹那之间交错变幻,目光可见只有一道赤红色和一道银色不断地激烈相碰,又分开,接着金属相撞的声音再次传来。
还算是有两下子。穆也想。
但也许只有裴铭真正知道,自己出手仍是慢了对方一步。
对方以鹰爪钩为武器,虽弊处是近身,但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本以为是与他一起出手,但长刀还未挥出便已经被他逼近身前,攻击之招只能暂时化为匆忙的防御。
先机已在他人手里,要反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果然,二人相斗不过一刻,忽然只见裴铭重重后退几步,努力稳住身形才不至于跌下擂台。大宸众人神色皆是一凛,但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细微的“喀拉”声传来,裴铭睁大了眼睛,只见自己左边的肩胛缓慢出现一条裂痕,又是一声脆响,肩胛整个脱落下来。
仲仪的眼底沉了沉,穆也笑着端起桌上的茶杯,摇头轻轻吹了吹。
倘若第一场便输了,于军心可是重创,何况这人还是翊卫队的主将。
已逼至这一步,当然是要乘胜追击,裴铭刚刚站稳,抬眼却见对方再次迅速地朝自己而来。他的眉头狠狠一皱,刀面横着挡在胸前,生生抵住对方的鹰爪,刺耳的声音听得仿佛挠在人心上。许由是故作镇定,桌下的右手却紧紧捏着自己的左手,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忽然,只听裴铭低吼一声,刀面从下至上反着一勾,锋利的刀刃勾住对方的鹰爪,猛地向下一压。
对方被这一招弄了个措手不及,身体重心下移,一时不能再次出招。而就在这时,裴铭注意到,方才因为他的速度实在惊人,所以自己一直没有发现,从头至尾对方竟都没有用他的左手出过招。这一会儿他因重心不稳,身形终于慢了下来,裴铭灵机一动,忽而去抓那人的左手,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扭腕招式。
对方的左手乃至整个手臂果然是最薄弱的地方,因为被捏住了手腕,他的动作一下迟缓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