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的动作一下子滞住了,重新扶着茶几跌坐下去,她从这个角度,盯着院子里的葡萄架,许久,才闭上眼睛道:“备轿辇,去承安宫。”
此时宫里,还有一个与此事有关的人,也一道进了这深宫大门。
胡神医与秦太医进宫的一路上都在讨论医学,这一接触,大有一见如故之感。秦太医带他入了太医院,取了医书给他,他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直到夜里掌灯之时,连饭都忘了吃。
秦太医回了宫便又被太后叫了去,忙了许久也又把这个胡神医给忘了,直到回了太医院,看见那个坐在书架下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之后,才记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在。
秦太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我说你啊,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
胡神医双眼直盯着书里的内容,只恨不得脸都贴上去,秦太医见状,知道他是读得忘我了,只好又加大了力拍了拍他:“吃过饭了没,不如与我一起出宫吃一顿,你若想看,又有皇上特许,明天再来便是了。”
“木叶菡萏!”
忽然之间喊出来,吓了秦太医一大跳,差点没跟着胡神医一道坐在地上。
“你说什么?”秦太医问道。
胡神医阖了手上的医书,从地上站起来,眼睛扫了一眼太医院里其他的医生,抓着秦太医的手腕走出太医院门,一路走到一个无人的宫墙脚。
秦太医跟不上他的脚步,走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胡神医确定四处无人之后,才说:“我怀疑,皇上被刺这事有猫腻。”
秦太医这一吓也不亚于胡神医刚才的一声大喊,他赶紧压低了声音:“你说什么?这事可不能随便瞎说……”
胡神医摊开手上的医书给秦太医看,手指一竖一竖行地指下来,道:“常大人中的毒叫做木叶菡萏,只能以这几种边疆稀有药材来解,可是我们给他下的药方里,没有这其中需要的一味药,他又是如何见好的?”
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秦太医把他手上的书抢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通篇看到了底,才缓缓道:“果真如此……”
“尚有一事我一直没有敢跟皇上说,”胡神医从袖中掏出一物,迅速塞入秦太医手中,“这是我那日帮常大人更衣的时候,在他袖中摸出来的,你说他一个内宫大臣,身侧怎会备有如此悍物?”
秦太医把此物藏在宽袖下,用手细细描摹着它的形状,不由一惊。
真是一把好刀。
但他也不敢妄作断言:“随侍在驾,又是单独出宫,身旁备着防身之物,也并不为过。”
胡神医默然不语,只见额头又添皱褶,他思忖了片刻,道:“我是没有资格说什么,但你身为太医,要适当地帮皇上提防着点,我看此人得皇上如此重视,实非善类啊。”
月色里,宫灯下,秦太医对胡神医作深深一揖:
“秦某记下了。”
第二十四章:我是楚楼
后来的日子,盛暑走了没多久,却很快又迎来了秋老虎,闷热的天气叫人能凭空濡出一背的汗来。好在几场秋雨下下来,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了,淑节和颜灯抱出柜子里的厚被,琢磨着晚上该给常明兮添上了。
先前因为中毒的事情,仲仪准他不用日日去御书房了,只要有事,一般是写在一张纸上,叫朱振给他送过去,等到他写下了回答,再让朱振给送回来。这样的差事,一般隔两日有一次,有的时候多了,一日得走个两三趟,宫里这样大,御书房离花榭又不近,朱振后来自己说,这条路,只怕自己闭着眼睛也走得了。
今日又送来了一张纸,仲仪问的是招安东南水寇一事,常明兮细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自己的意见,朱振候在一旁,见常明兮放下了笔,便弓着身子把手上的锦盒捧过去。
朱振走后,常明兮托着腮看着桌上的一豆灯火出神,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捻起仲仪刚刚递来的纸的一角,另一角凑在烛火上。很快,火舌贪婪地舔舐上了整张宣纸,常明兮怕烫一般的松了手,便看见纸张燃尽的那一刻,最后一缕灰烬像是被一双手托起来,猛地上扬漂浮起来,到了某个高度泄了力,才重新缓缓下坠。
似乎自从中过毒之后,就很容易疲乏,看着那灰烬落回桌上,常明兮掩住嘴浅浅一个哈欠。淑节知道主子这几天每到这个时候便会犯困,所以早早就收拾好了床铺,这时便主动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漱就寝。
深秋已至,窗外不再复夏日那样喧闹的虫声,大抵是能叫的都开始准备冬眠去了吧。很快夜便深了,值夜的淑节挨不住困意,倚着寝室外的门柱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听见常明兮翻身的声音。也许是屋内的光线太明亮了,叫人睡不好,淑节蹑手蹑脚地进去,掀开灯盏各熄了两根蜡烛,只还剩下另外的两盏。
见屋里暗了许多,淑节这才重又退出屋来。
常明兮其实一直睡得都不安稳,身上的某处一直在隐隐作痛,只是因为仍睡着,梦里便梦见好像自己被人当做了祭品,绑在柱上等着施以火刑,很快身边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浪扑面,火很快地烧到了脚底,先是烧化了衣服,接着是肌肤,他惊怖欲绝地看着自己腿上的皮肤被烧得焦黑……
耳边忽然传来异响,仿佛是风划过的声音,很微末很难让人察觉。
常明兮刹那间醒了,如同一只警觉的猫在夜里睁开双眼,他忍着身上的不适,猛然坐起来,掀开床幔,迎面来一个影子,他身子向后一倾,躲开攻击,接着用手一抓,握住这人的手腕。
这人的手上,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柄手指差不多宽的,却极为锋利的小刀。
常明兮抬头看他,目光首先落在那木质的面具上,孤鸾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睛在黑夜中闪了闪,看着常明兮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说:“松手,我不是来杀你的。”
常明兮没有依言松手,梦中残留的痛感还在周身盘旋,内脏都像是在焚烧似的。他忍着,看了眼孤鸾手指间的小刀,问道:“那这是何意?”
“因为我终于证实了,”孤鸾凑近他一些,小刀的边缘闪过一圈光泽,“你不是常明兮。”
烛火中的灯芯软软的塌下来,又是一滴烛泪滚落,才落到了一半便凝作浑白的一颗。
时间过得及其缓慢,常明兮松开了手,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盯着那烛泪看:
“何以见得?”
“常明兮不会武。”
常明兮一声轻笑,仍是那四个字:“何以见得?”
孤鸾摇摇头:“没人比我更知道。”
常明兮抿唇不语,心中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忽然腹部一阵剧痛,犹如被人生生剜去了一样。他骤然间睁大眼,捂着腹部,闷叫一声,额头上的汗已颗颗滴落。
“是你……”他喘息着,眼神阴狠地看着孤鸾,“是你在解药中又混入其他毒药!”
孤鸾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悯,道:“你知道就好。”
常明兮已经疼得整个人都伏在床上,手揪紧了床单:“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杀我……就给个痛快!”
“我要杀你,之前还给你解药做什么,”孤鸾道,“不过你先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是谁?”
疼痛烧得常明兮已经无法思考,他嗓音嘶哑,终于第一次说出来这个名字:
“我是……楚楼。”
说来这事若换做旁人,一定是很难相信的,但孤鸾不然,他默看了常明兮半晌,不紧不慢地、仿若喃喃般吐出四个字来:“借尸还魂。”
“这下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见常明兮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孤鸾轻轻扬起下颌,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活着。”
常明兮额头抵着床榻,身子蜷作一团,此时听孤鸾的声音,也如同是隔了一层膜,从很遥远的地方空茫地传来似的,疼痛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一点回应也给不出了。
折磨了够久的时间,孤鸾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竹管,在掌心一磕,掉出一粒银色的珠丸。他把这颗珠丸递到常明兮面前,道:“解药,不过只能缓解一时之痛。”
常明兮睁开眼,颤着手去抓,谁知孤鸾五指一握,又把解药收了回去,常明兮抓了一个空。
“这是对你上次擅自救驾的惩罚,若不是你,仲仪早就魂归黄泉了。”
常明兮只能嘶着嗓子吼道:“……给我……给我解药!”
“想要解药?”孤鸾看看自己的手心,抿唇一笑,“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常明兮斜着眼睛,虚弱却凶狠地看着他。
孤鸾把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里,说:“把这个东西,找机会下在仲仪的食物里,不消一刻便能毙命。答应了这件事,我便把解药给你。”
常明兮闭上眼,手指摸了摸掌心里的这个东西,薄薄的一层纸,里面沙粒状的东西因手指的捻动而互相摩擦着。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指有些踟蹰地松开,下一刻,疼痛蛇一般从脊柱穿延而过,他的五指猛然间握紧……
“好……”常明兮微微点头,“只要有机会……”
孤鸾不语。
“……我一定会杀了他。”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掌心一颗银色的珠丸就在眼前,常明兮忙不迭地抓过来,往嘴里一塞。那解药及其苦涩,服食的过程可谓是在受着另一场酷刑。
“那我就等你的好结果了。”孤鸾道。
耳边只听见风的声音,烛火晃动,接着窗户一开一合,屋内的人影便不见了,只犹如谁家的风儿偷入窗,来无影也去无踪。
保持着一个动作,蜷在床上许久,等到身体里的疼痛感潮水一般地退去,只留下四肢少许的酸麻,常明兮才用手肘撑着床,一点点地坐起来,汗涔涔的背靠在身后的墙上。一分分平复了呼吸,屋内光线昏暗,他的一半脸藏在阴影里,一半脸落在明处。
“来人……”他轻声喊。
淑节大约是在屋外睡着了,听不见这样小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见全无反应,他忽然拍着床板,大声地、就像是有些恐慌般的大声喊道:“来人!淑节!颜灯!来人!”
淑节这才听见,骤然惊醒后听见这样的喊声,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屋里来:“主子怎么了?”
常明兮指着屋子里:“都给我点上,把灯都给我点上,一个也不许落!”
淑节不知发生了何事,此时也只能慌忙应道:“是!”接着拿来火石,把屋里每一个蜡烛都点亮了,明晃晃的灯光将屋里照得有如白昼,甚至有些刺眼,但透过薄沙床幔,照在常明兮的眼中,却是一种异常柔和的光线。
“主子,您……您还好么?”淑节忐忑地问道。
常明兮抱膝坐着,一直睁着眼,直到眼睛张得酸痛,才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那奴婢下去做碗安神汤,给主子压压惊。”淑节道。
常明兮手背向外,挥了挥:“不用了,你下去吧……”
“可……”
“下去吧……”
淑节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拗不过常明兮,只好屈膝行礼:“是。”
那晚,也不晓得说是烛火守了常明兮一夜,还是常明兮守了那一夜的烛火,总之,也就这样在床上坐了过来。
而同样的,淑节之后也再没有睡着,屋内的烛火实在是太过明亮,她总担心若是不小心被风吹翻了一个,走了水可就出大事了。她一直小心盯着屋里的情况,一个晃神间,仿佛真的看见花榭熊熊燃烧的模样,那样的逼真,就如同眼前屋里明晃晃的光。
第二十五章:穆也
当人们真正开始意识到冬天来了的时候,常明兮再次回到了御书房。那一天下了朝,仲仪推开御书房的门,看见常明兮静静地坐在那张小桌子的后面,头发散在桌面上,头略略有些歪着的看桌上的书。
炭火熏得屋里暖暖的,仲仪解下脖子上围的羊毛领子,随手递给站在一旁的朱振,接着走到书案后坐下,摊开折子。
一个没有行礼,一个没有责备。
就如同常明兮没有离开那些时日,就如同他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在这个时间推开门便能见到。
折子批了一半,仲仪提起笔的时候,眼睛一瞥看见常明兮的双颊被暖气熏得有些微红,心里兀的就是一动。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今天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是觉得惊喜的。
同年的十二月底,京城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裴铭将军班师回朝,一同入京的,还有西宛国使节扎台可汗最小的儿子——穆也。浩浩荡荡的军队,在入宫的干邑门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
仲仪将穆也等一干人安置在了西乾行宫,先是好吃好喝地安排着住了两日,又差人请他们游览京城,第三日,才预备在嘉兰殿设宴,迎接来使。
“明日你随朕一同去嘉兰殿。”仲仪一面在折子上落下朱批,一面头也不抬地说。
御书房除了常明兮,还有一同随侍的朱振在,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仲仪指的究竟是谁。
仲仪见久久无人应答,便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只是毛笔的尾部朝常明兮轻轻一点:“是你。”
常明兮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微臣不适宜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有什么不适合的?”仲仪也放了笔,身子往椅背上闲适地一靠,反问道。
“身份,”常明兮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于情于理都不合。”
仲仪哼笑一声:“身份?你现在的身份,可是他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每日伴驾,可算是朕的宠臣。”
“宠臣”二字一出,常明兮面上神色有异,就连一句不发仿佛暂时性失聪的朱振脸上也不由的露出一丝诧异。
常明兮道:“皇上莫非是觉得那日的茶水不够烫,还要说这样的话来折辱微臣。”
朱振听了,因那日不在场,便有些不明所以。
回想起那夜的事情,仲仪意外地没有动怒,只是薄唇一抿一张捉摸不透的面容:“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西宛国一事你为朕出了不少主意,明日设宴又怎能不去?你若有顾虑,明日便打扮成朕身边的一名小太监,低着些头便是了。”
终究还是想看看这位西宛国最小的王子长得是什么模样,被仲仪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动心。正考虑间,一抬头看见仲仪也看着自己,眸子里是少有的温润安定。
“知道了。”他懒懒地转回身子,道。
实不该事先就怀有太大的希望,第二日随着仲仪踏入嘉兰殿,常明兮穿着朱振的衣服,低头在群臣中走过。路过的时候他偷偷瞄了一眼穆也的模样,平平无奇的番邦人的一张脸,下巴上缀满了络腮胡子,眼角稍挑,眉毛上扬,看起来是个易怒的样子。
他身边站了两名侍从,只不过他穿的是鲜亮的紫红色,而那两名侍从穿的是暗赭黑腰带,皆是头发微卷,额角处垂下来两缕,身姿挺拔魁梧。
仲仪落座,臣子与妃子们站起来,一同跪下,山呼万岁。唯有那穆也一脸倨傲,也不下跪,只是左手叉腰,右手按在左肩头处,浅浅地鞠了一个躬。
仲仪登时就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