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先帝夜行至太液池旁,更深露种寒意逼人,膝盖处的风湿旧痛隐隐发作。先帝念及云妃的贤淑温婉,未经事先
安排而兴起移驾荣华殿,却看见平日贤德的云妃与陌生男子滚于床榻。先帝大怒,不问缘由,幽禁云妃,杖毙荣华殿
宫人。
而后,四皇子端卿王爷被告发勾结外夷,图谋皇位。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云妃失宠,君王本有猜忌,而件件证据都
指向司徒,百口莫辩。在慎刑司审讯数日,重刑加身,司徒却抵死不认未做之事。然坚持数日之后,意外被特赦放出
,却接了“削爵除籍,贬为庶民于清华宫禁足思过,未得恩准,不得踏出半步”的圣旨。皇宫内苑,宫人窃窃私语,
司徒才后知后觉得知自己苟留一命,竟是云妃脱簪赤足,于帝王寝宫以死明志,触柱而亡。鲜血留了满地,骇住了高
高在上的帝王。先帝毕竟宠爱云妃多年,眼见他自绝于眼前,终是心生恻隐,免了司徒原先不赦的死罪。
本是一段宫闱旧事,被史笔稍加篡改束之高阁,便渐渐地鲜有人知当年始末。
可是,母妃无辜枉死,司徒当年也不过稚子之龄,却一夜之间,入慎刑司,褫皇子封诰,最寒心的,莫过于被自己一
心信任之人联手背弃,推入地狱。
当年敬爱的兄长和全心交付的太傅联手苦心谋划,一力促成坐实他罪名,逼死他生母云妃的时候,何曾念过旧日半点
情义?!
司徒性冷,然则一个是自小扶佑照顾的严慈兄长,一个是日间悉心教导的温厚良师,他全意信任,换来的却只是血淋
淋的冷酷背叛。何况云妃之死,端泽王和谢语陌难辞其咎,司徒得知因果,又焉能不狠,焉能不恨。
在清华宫的几年,司徒韬光养晦,极尽隐忍低调,以至于后来端泽王兴兵事败的时候,看到凛然威视的司徒,大叹数
声“悔矣”、“悔矣”,苦笑自哂不已。司徒一力推波助澜,助七皇子端瑞王爷、也就是当今皇上荣登大宝,他的报
复做得彻底且狠绝,牵连甚广。参与了逼死云妃的端泽王生母宛妃赐白绫自缢,其娘家汴州李氏一门,男丁几乎满门
抄斩,女眷没籍为奴,其所出继子世世为娼;断谢语陌双足,褫夺一干官位,养于端卿王府邸为男侍,生生折碎他的
自尊;所牵涉众人,或杀或流放,皆不得善终。
但是最后却独独饶了罪该不赦的端泽王一命,只发配苦寒的南陵为先王,勒令闭门思过,非得宣召,永世不得入京。
端泽王性格孤傲,受此大挫,留他这条命苟延残喘,生不如死,还不如一刀下来干脆。
送走状似疯癫的端泽王,司徒静静坐于书房之内,快意之后却是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婴宁默默地站在他面前,如遭雷击,那惨白的小脸,绝望着瞪大的双眼,都叫人不忍再看。上午一句“王爷想见你”
,叫他一路忐忑不安,他想不到的,就算是司徒的暴虐,就算是无端的刑罚,也胜于方才他在暗室中听到的对话。心
底萦绕已久的隐约猜测和不安终于在这一日被揭开、证实,却是如此突然,如此……残酷。
“方才本王和端泽王爷的话,你可都听清了?”淡淡发问,司徒低头玩弄着么指上翠绿的玉扳指。
婴宁下跪,磕头,语声微颤:“奴才听清了。”
“那么你可明白,本王为何买你入府了?”
心头悲凉苦涩,却只是道:“奴才大抵明白。”
“呵。”轻笑一声,司徒目光上扬,却是冷鸷:“其实你还不知道,你的母亲瑶姬,当年艳冠京城的美人,正是本王
那三哥的意中人。三哥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弟而夺皇权,要论罪魁祸首,瑶姬首当其冲。自古以来母债子还
,你既是瑶姬的孩子,今日你所受种种,也算不得冤枉了。”
端泽王当年不惜斩断兄弟恩义,出手谋划皇位,陷他于不义,司徒一直不明白长兄突然的执念由何而来,在那件事之
前,端泽王对他这个弟弟很是疼爱,虽然性子冷傲,却从无觊觎皇位之心。司徒多年之后手握暗影盟,才知道这一切
根由,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端泽王的心上人,乃是其母宛妃的侄女,娘家李氏的瑶姬。
端泽王碌碌无为无心政事,偏偏当时的端卿王恩宠如日中天,宛妃对端泽王,也是恨其不才怒其不争,为巩固日后地
位,在觉察两人情意之时,以侄女瑶姬相胁迫,也算一力促成了后来的种种波折不幸。
司徒睚眦必报,得知这因果,焉能不迁怒于瑶姬。
可笑的是端泽王冲冠一怒为红颜,却终是不能与瑶姬举案齐眉——瑶姬没有如宛妃应允时一般嫁为端泽王妃,而是许
配了官宦子弟,且在司徒秋后算账的流放中,遭受牵连降为奴仆。
待到司徒查清缘由,却得知瑶姬已死,乃是在青楼中不堪凌辱触柱而亡。
那日司徒看着暗影盟递上来的谍报,“触柱而亡”四字跃入眼帘异常刺眼,想起枉死的母妃,心中恨意翻滚,只恨那
瑶姬竟如此轻易地解脱了,一腔怨闷无处发泄。纵使今日成为手握重兵身份显贵的王爷,却到底是意难平。
话说回来,若不是一年多以前端泽王不知打哪得来的消息,知道瑶姬在青楼中诞下一子并四方寻访,甚至自掘坟墓式
的暗中以万两白银上暗影盟探听消息,司徒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瑶姬,在被贬为奴仆之时,便是六甲之身,也不会顺
藤摸瓜,找到了瑶姬唯一的孩子。
——欢馆里的婴宁,自然就是瑶姬当年在青楼产下的那个婴孩。
而那之后的种种,便照司徒的计划一步步施行,他总要亲眼见到那人的悲痛悔恨才能甘心,才能平了心底这股多年的
怨气。
然而唯一逃出掌控的,却是他对婴宁的用心,甚至几次险些坏了自己一手谋划的报复。
与婴宁自江南进京的路上,对他出乎意想的怜爱,桃花树下的意乱情迷为他绾发。后来收到京里催他回京的书函,被
提醒了一月后便是母妃的死忌,心中控制不住愤恨怒气,冲到婴宁房内,却最终心生不忍。最后下了手想干脆掐死了
他一了百了,松手后自以为是恨意未消要这个孩子继续抵罪,刻意忽略那刻了心底明显的柔软。隔日丢下婴宁独自进
京,何尝没有些仓皇而逃的意味。
后来婴宁进了王府,司徒狠心不见他,赐下锁环佩,折辱之下,却还是用了珍贵的鸡血石打造桃花坠。明知锁环佩的
意义,也知道婴宁会遭遇的“性奴”的悲惨境况,本应该是自己一手计划和施为,下令的时候几个思虑徘徊,“……
调杂役房差使”的命令便却已随之下达。
与婴宁在杂役房那夜不知节制的单方施虐,快意饕享之后,数个夜晚里闭上眼睛,就是婴宁那夜委顿在桌下的荏弱凄
惨。
他安排了假装腹痛的小厮,不留痕迹顺水推舟地制造婴宁和谢语陌见面的机会;他暗令杂役房总管嬷嬷,让婴宁负责
收发谢语陌的衣物,有意令他二人相熟而产生感情,以便真相揭开以后他的报复效果更深;他命令婴宁在他会见端泽
王的时候故意倾倒滚茶,算定了盛怒中的端泽王会出手教训;他当着端泽王的面对婴宁用拶指之刑,要的就是端泽王
日后知晓真相时后悔莫及……步步谋划算无遗策,司徒故意在端泽王与婴宁那样的相见之后,暗示暗影盟将婴宁的消
息透露给他,果然见到了那人脸上遍布的痛苦、悔恨、悲戚,几乎一夜间苍老,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锋芒。
婴宁虽与端泽王爷无干,却是瑶姬唯一的孩子,有此一张王牌在手,端泽王早已注定要败。
此刻前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司徒利用婴宁,狠狠打击了端泽王,宣泄了郁结多年的恨意以后,平静下来再看清瘦柔
弱跪在眼前的婴宁,心底那点仇恨被失魂落魄的端泽王一并带走,面对无辜的婴宁,也渐渐升起怜惜之心。
“旧事已了,本王执着多年,也不欲再多加纠缠,日后自然也不会再迁怒于你。”司徒看着婴宁跪趴下去后露出的后
颈,目光落到那撑在地面的两只小手上,原本的凌厉冷冽终于不见,换上了久违的柔软:“锁环佩那东西,你用不着
了,就摘下来吧。”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半晌才接着道:“日后在王府里,只要你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侍奉本王,
本王定不会亏待了你。”
婴宁以额头触地,谢恩:“奴才谢王爷恩典。”俯低的脸上,双眼中却是一片凄凉。
司徒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今日了结了多年一桩心事,心头尽管轻松,却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虚空,看着婴宁,挥挥手
,道:“跪安吧。”
婴宁仍是磕头应是,站起来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全身仿佛脱力,四肢百骸像有千万把针在游走,恍恍惚惚如游魂,
而喉底已经在他突然站起的动作下血腥翻涌,腥甜之味溢满了口腔。他先前得知事情始末后的反应太过平静,连司徒
都没有察觉异样。是以当婴宁踏出一步后,终于压抑不住上涌的血气,喷出一大口鲜血直直栽倒下去,司徒也只能眼
睁睁地看着他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蓦然失声。
那么瘦小的一副身子里,能装得下多少鲜血?可是婴宁闭着眼,在地上痛苦地痉挛,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没玩没了似
的,嘴里鼻间的血开了闸一样向外涌,瞬间就染红了厚厚的一层地垫。
一如多年之前,闻知母妃死讯时候的心情,司徒推倒身前的桌案,座椅翻到在地,发出重大的闷响。司徒颤抖着把婴
宁抱在怀里,双目圆睁,冲着听到响动后闯进来吓呆的侍仆大吼:“传御医!快传御医!”
那神情狰狞可怖,侍仆吓得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赶紧去传了王府的御医,生怕跑慢了一步,就叫司徒给生吞活剥咯。
直到老御医跌跌撞撞地赶到司徒的寝室,婴宁还在止不住地呕着鲜血,胸前被血浸湿了大块,殷红殷红的颜色,衬在
白底的衣服上,格外触目惊心。
谁都看得出司徒此刻的暴怒,老御医上前战战兢兢地把完脉,拿了颗不知什么的药丸给婴宁喂下,总算是止住了那吓
人的呕血。司徒把婴宁抱着怀里,丝毫不顾忌一屋子的侍卫仆从,只是冷冷问御医:“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呕血
?”
年纪老迈的御医听出了王爷语音中那隐含的怒气和焦急,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下去,道:“王爷息怒,病人这是
体弱之症,乃长期劳役和湿寒侵体所致,病人脾胃虚弱,微臣料想病人当还有腹痛之症,加之饮食不调,又受了外物
刺激,以致呕血昏迷。恕臣直言,病人病体残弱,五脏皆伤,积劳成疾,抑郁成患,若早早调养,尚有一二十年寿命
,如今……”说道这里,竟是顿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司徒见婴宁呕血,已经肝胆俱裂,此刻听得御医此言,才知婴宁的身体竟已被摧残至如斯田地,脑子里反复翻滚着御
医的话,“积劳成疾,抑郁成患”、“长期劳役,湿寒侵体”、“饮食不调、外物刺激”,种种件件,竟都是因他而
为,两眼通红,厉声道:“说下去!如今到底如何,究竟能救不能?!”
老御医大半生都在王府任职,司徒待他一向留着几分恭谨,何时见过他如此疯狂失态,忙磕下头去,咬牙道:“如今
,已是强弩之末积重难返,便是调理得当,左右也不过三五年光景了。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未敢欺瞒,求王爷恕罪。”
说罢连连磕头,只恐司徒盛怒之下迁怒于他。
司徒像是被“三五年”这个数字吓住了,无暇去看底下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只低头看怀中人儿,手指细细拂过他的
眉眼。这张和一年前一般秀丽精致的脸,此刻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嘴角一抹腥红,安静卧在他的臂弯之间,了无生
气。还是稚气未脱的细眉雪眸,瘦小身形娇弱躯体,无不预示着怀中之人,不过十四年华。这样年少清俊,却被王府
中医术最精湛资历也最老的御医断言,“不过三五年光景”了?司徒在皇权和疆场中打滚半生,自诩冷心无情,拿人
命当儿戏,却是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后悔。
是的,他后悔了,自己究竟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逼得他年纪轻轻,身体却已经似风烛残年言及生死?
狠狠咬紧了牙关,司徒只觉得心口处疼得仿佛就要裂开。
本来利用婴宁之后,司徒犹自自欺欺人,这才打发了婴宁跪安,并且心底已有打算,要再疏远婴宁一阵。要他在王府
中认清,自己是他的唯一依靠,唯一主子,掌握着他的生死命运。看到婴宁明显的凄惶,也故作未见,强迫自己冷了
心肠,也为了证明给自己看,婴宁于他,不过可有可无。
可是直到如今,他才真正想明白了,也真正后悔了。
用婴宁作为复仇的棋子,伤敌三分,却早已自伤七分。可笑他一直不愿正视不愿承认,放任婴宁独自在杂役房苦苦挣
扎,导致了他身体被掏空损坏,覆水难收。
良久,司徒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挤出牙缝,他说:“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本王要他好好活着。”搂着婴宁的一只
胳膊无比轻柔小心,声音却仿佛来自修罗地狱,冷酷霸道:“本王只说一次,他能活多久,你就能活多久。”
(寒月:本来想写那句经典台词的,“你若是治不好他,你就给他陪葬吧”囧。。。)
老御医被生生骇出了一身冷汗,磕头无奈道:“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垂目之间,却见司徒拿锦被包裹着怀中的男孩,不复方才的阴戾杀气,小心翼翼地贴在男孩耳边低语:“没事了、没
事了,本王保证,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声音里竟是无限眷恋。此刻跪在寝室内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低头俯身,被司
徒这温柔语调惊得不敢言语。
即便在昏迷中,婴宁的眉头也纠结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御医开了药,两大碗不同的汤药灌下去,婴宁睡在床上,终于不再是面无人色的吓人模样。多余的下人已被司徒早早
遣了去,虽然有童子和侍女侍奉,司徒却还是在床边守了数个时辰,看到婴宁逐渐安稳,那冷峻双眉才稍稍舒展一些
。老御医把脉完毕的时候,司徒就把那只露再锦被外的手小心抬起,放回被中盖好,并未他细细掖好被角。那番情景
,直看得几位随侍头皮发麻,司徒深情款款眉峰微蹙地盯着昏睡的人儿看,哪里还有平日里杀伐决断冷酷霸道的模样
。随侍们暗暗心惊,却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以免招来司徒的不悦。
“还要多久才能醒?”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司徒却连用膳的心思都没有,只一味守着床上的人,听御医说婴宁气虚
体弱,但是药汤调剂之下还是可以暂时恢复,最多至晚膳时分便可清醒。司徒心中焦急,多等一刻都不耐,日头一斜
,就赶着逼问御医婴宁怎地还未见清醒。
可怜老御医跟着在这跪了大半日,又被司徒这么厉声质问,冷汗吓得一阵一阵的,心中叫苦,却只能斟酌着答道:“
病人呕血伤身,药汤下去以后,也要视个人体质不同,清醒时刻略微拖延也是正常。”
正说话间,却见婴宁发出几声轻吟,司徒紧张地凑近,却见小人儿在被下极不老实地挣扎扭动,一双小手握住锦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