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温软:“平安,这些年一向可好?”
平安郎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明知子文是在做戏,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越跳越急。
“叔叔……”他的语声略有些急促,“赵德给我下了毒,你便眼睁睁看着我毒发身亡么?”
“慢说你这毒不致死,且要解毒,并非只阿吾一人能够,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于他?”子文的目光中带着怜悯,“不要总逼我选,平安。当年我选了阿吾,如今还会选阿吾。他美貌不如你,文采不如你,武功不如你,心智不如你,又不通人情世故,天真愚蠢,我却偏偏欢喜。只挨着他,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乐,只想此生伴着他,到发白齿摇。你千般好,我对你只有亲情,从头至尾,无有半分绮念。平安,你这样聪明,为甚么在此事上,偏偏看不透?”
“我爹爹呢!你便忘了么!”平安郎眼中一片血红,大声道,“我爹爹为你……你都忘了么!”
“没有忘。”子文扶住身边一棵杏树,满树青杏累累垂垂,不断颤动,“他刻在我心上,便死了,也不会忘。当年你爹爹出走,我爹大病而亡。那时,我整个人便如行尸走肉,一颗心空空荡荡,不晓得该做甚么,不晓得要望何处去,不晓得我在这世间,还有甚么存在的意义……施家旁族趁机来夺我家产,我茫然应对,弄死了那样多人,其中有我的亲叔叔,有与我一同长大的族兄族弟……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那样狠……爹爹常年在外驻守,我从小与子远相依为命,他说的话,我一直听……如今他不要我了,我为甚么还要听他的话?他宅心仁厚,我偏要心狠手辣,他温柔和善,我偏要凶残暴虐,几年下来……我手上沾了不晓得多少血,杀红了眼,甚么人都该死……便在这个时候,我却碰到了阿吾……”
“他甚么都没了,天地间只有我一个可以依靠。他需要我,其实我也需要他。甜蜜的身子,温软的笑容……只要他对我一笑,心中便一片祥和,甚么杀意都没了。”子文抬起头看着平安郎,眼中竟含着泪光,“平安,不要逼我选。我已经没了子远,再也不能没了阿吾。你和他两个,我一个都不想失去,你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平安郎手中的匕首一颤,在咽喉处便划出了长长一道血痕,血色越过喉结蜿蜒而下,慢慢流入衣袍之内,他大声说道:“我不想听这些。”
“现在我要靠韦奚吾解毒,旁人我信不过。他也答应了给我解毒。”他用力握住匕首,“依先生的性子,若我因此死在赵德手上,他只怕会愧疚致死罢。”
“你不要逼我。”子文声音狠厉了起来,“与其任你在赵德身下受辱,不如索性现在杀了你干净!”
平安郎却忽然笑了:“叔叔怎么这样凶,侄儿不过开个玩笑,就死啊杀啊的,吓煞人。”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不如你我做个生意,你将韦奚吾交予我,我便送你一条消息。这消息……”他的声音拉得长长的,“与夏国有关……”
子文断然摇头:“绝无可能。倘若你的消息可靠,我倒可以考虑让阿吾定期与你清毒。以解药换消息,你半点不吃亏。”
平安郎委屈道:“你不放他,可让我回去怎生向九王交代?”
子文一哂:“你今晚特意带几个人过来送死,想是早有了交代的法子,何必与我装这可怜相?”
“有时候我倒宁可自家傻些,说不定,你便会对我好些……”平安郎低低叹了一口气,随即扬眉笑道,“如此便说定了,后日亥初三刻,玉带桥下乌篷船,船头挂一盏秦琼染面闹登州的走马灯,我在船中恭候大驾。”
说罢,他大踏步走到墙边的树下,便要借着树枝翻出去,手堪堪触到树干,忽听子文在背后轻轻问一句:“你的手……”
平安郎回头一笑:“是不是很有趣?挽弓握剑都可以,只细微动作有些不得劲,不过平日里倒可以拿来吓唬人,那些个大官见我的脸只管色迷迷的,再见了手,全都屁滚尿流。哈哈!”
子文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挥手丢给他一块竹牌:“刘丰拦你时,将这个与他就好。”
平安郎低头弯腰捡起了那块竹牌,用手指细细摩挲了片刻,树影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他的声音幽幽:“上次叔叔送我一片竹叶,要我用两根手指来换,这回送我一块竹牌,是不是要这条命来换才够?”
子文呼吸一滞,竟答不出话来,却见平安郎长臂伸出,捉住根粗壮的树枝猛得一拉,便借力翻到了院墙之外。
外面一阵轻微而嘈杂的人声响过,刘丰满面无奈地推开院门,一手软垂,肩上插着支短短的弩箭,另一手摊开,掌中半块竹牌。
他苦笑道:“小人无能。小官人假意给我竹牌,我接到手却只有半块,只一怔的功夫,短剑就削上来了,还好我躲得快,没有被他斩落手指,却没能逃得掉这支箭。且我手下这许多人都拦不住他,被他借着夜色逍逍遥遥走掉了。”
“是袖弩?”
“不是。”刘丰答道,“小官人当真好细心思,连肩甲中都藏着短弩,也看不清他怎样触动的机关,那样近距离射过来,着实防不胜防。”
子文点点头:“不怪你,见了竹牌,想你们也不会死命拦他。验看一下箭上是否有毒,挑上好伤药尽快包扎紧密,明早不要被人看出破绽。”
“大官人,先生那边怎么办?”
“九王府是绝不能回了,你先将先生送到西中街老宅子歇了,说我明晚去看他。”
“是。”刘丰领命将出,子文却又叫住了他:“刘叔叔。”
刘丰呆了呆,眼中一片了然,轻声应道“我在。”
子文凝目望了他片刻,挥手道:“没事,去罢。”
“大官人……”刘丰轻声道,“恕小人多嘴。先生确实变了许多,李继周那样人肯将毕生医术传他,已足够说明先生的能力。大官人可还记得先生那场大病?洪先生说过,那病便是被生生关出来的。如今好容易郁结已解,大官人若再将他若儿时那般养在笼里,小人以为,确实不妥。”
子文轻轻靠在身畔的杏树上,眼神中有一丝落寞:“笼子里么……”
“先生即便出了笼子飞上天,也是大官人的纸鸢,绳头在你手中牢牢捏着,走不脱的,你却连这点信心都无有么?”
“纸鸢……”子文一笑抬头,双目变得明亮之极,几与星月争辉,“虽然你这激将法甚老套,我竟然吃你这一套。”
他悠悠然挥了挥袖子:“你说得不对,他不是纸鸢,是落到梅花瓣上的雪。雪落梅间渐染香,但若不将雪自梅枝上扫下来,便永远都不晓得这雪水烹茶的滋味。今冬,我便要尝尝这冷中香究竟是怎样的美妙动人。”
刘丰深深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子文在树下立了良久,忽然问道:“张同,你看到平安的箭了么?”
先前抱奚吾走掉的张铁匠无声无息自小屋侧面的阴影中站出来,躬身答道:“见到了。弓长五尺,弓身不用角筋,而是纯紫杉木质。箭身桦木,极重,受风向影响小,及远时精度高,力量大,镞铁三棱状,细小尖锐,穿甲能力强。但此弓弓身太长,对弓手身高臂长要求高,且马上转侧不能。另,小官人一直自高处下射,想来这重箭是要借地势俯射才好;平射因箭身太重,射程不会很远,威力有限;吊射固然射程远了许多,威力也大,但准头不易找。若要不计较准头,只能结阵,如此用箭必多,大批量的重箭运送是个问题,辎重营负担太重,必须左近有造箭所可随时供应箭支。因此末将认为,这种弓箭宜守不宜攻,虽较床子弩威力弱,射程近,但移动方便,覆盖面大,守城时结长弓箭阵以对敌骑兵战阵当是良器。所难者,此类弓手征兵不易,且吊射手感要单独训练,只为及远的话,不如弩兵上手得快。”
子文沉思片刻,问道:“若我与你五百长人专练这种重箭弓阵,多久可成?”
张同也不问他为甚么,只略想了想,答道:“末将并没拿这种弓上手试过,估算起来,若这五百长人原先都是强弓手,半年左右可得。若不曾沾过弓箭,三年也不成。”
“我与你三个月,五百弓手,你准备长弓重箭,并加紧训练,九月前务必将这五百重箭手交在我手上。缺甚么,都找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王章王大人要。只是此事务必秘密进行,给旁人晓得了,你须提着脑袋来见我。”
“末将遵命。”张同应了,又问道,“这里是弃了,还是封掉?”
“何三那里我还用得到,弃了此处,怕连累了他。此事你不用管,自有刘丰来处置。”
张同还是不走,欲言又止,子文注目于他,静静等待。
张同踌躇了片刻,终于问道:“大人要这长弓手,是要与北辽再起争端,还是西边的党项人?”
子文扬起眉毛望着他。张同全无先前侃侃而谈的镇定自若,一只大手在头上挠了半晌,斯斯艾艾道:“我……末将……”
子文一笑:“我明白了,你放心,但有与党项人的战事,定让你做先锋官。”
张同大喜,刚要叩下头去,子文的笑容却忽然转冷:“此话只有你知我知,若给第三人晓得了,便不是你区区一个脑袋可以打发得了的。”
张同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低声道:“末将愿以死担保。”
39.深夜
此时夜已深,除了几条极繁华的夜市,汴梁城多半已陷入了宁静,九王府中却正是红烛高烧,酒酣耳热,热闹非凡的时候。
九王斜倚在正中的罗汉榻上,就着怀中美人的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吃着葡萄,一双手却早送入了美人宽松的袍子下面肆意横行。美人面色潮红,娇喘微微,柔软的身子没骨头样偎进九王怀里,一双眼似喜似嗔,眼波荡漾,直欲滴出水来。
下首一班女乐有歌有舞,煞是卖力,九王却连眼都懒得抬,只搂着怀中美人低声调笑。
说笑中,似是九王的手触到了她甚么关键处,美人吃不住,娇喘一声,手中去了皮的葡萄便骨碌碌滚落在地上。美人便顺势软下去,身子如风中嫩柳般,在九王怀中柔软微颤,腻声嗔道:“王爷这样作弄奴家,奴家怎么受得住?”
九王一笑,低头用嘴去解美人衣带。美人原本就只胸口一根细细的带子勉强束住袍子,如今这根衣带松开,光滑柔软的丝袍便一路滑到了地上,露出香馥馥滑嫩嫩的身子出来。
下面伺候的人早已见惯不怪,曲声一丝不乱,舞姿半步不停,杨柳青青烟波飘渺的竹枝词中,夹着粗重的喘息、细微的呻吟和啪啪的肉体相击声,竟分外淫靡。
便在九王一泄如注,尽兴而起之时,却瞟见厅角静静坐着个少年,口角微微含笑,管自吃酒听曲看舞,看都不曾望这边看一眼。
九王眯起眼睛望他。虽然平安郎看起来神色如常,但面色苍白,且厅中灯火辉煌,他肩头那点点逐渐渗出的血迹便看得一清二楚。
九王拍拍手:“你过来。”
厅上侍候的女乐小厮女使等俱是知趣的,陆续行礼退下,连那个刚刚承欢九王身下,尚且神酥骨软的美人也一并被带了下去。
平安郎一笑,坐着不动:“王爷好本事,竟要连击不成?便不怕酒色掏空了身子?”
“过来。”
平安郎慢慢放下酒杯向九王走过来,身上的锁子甲已经去了,一身紧身黑袍配四指宽同色牛皮腰带,衬得他宽肩细腰,英姿勃勃。九王只觉得咽喉一阵发干,刚刚平复下去不久的所在又直挺挺立了起来。他拢住袍子盘膝坐起,问:“逃了?”
平安郎垂下眼单膝跪地回道:“逃了。”
“哪边的?”
“没看清。”
“没看清。”九王冷笑一声,“一前一后两批人,死了二十二个好手,连老吴都折在里头,你也受了伤,这样大的代价全无用处,被他逃了不说,居然连抢人的是哪个都没看清。王选,你当真好大的本事。”
平安郎神色不动:“小将技不如人,能夺路而逃已是难能,确实没本事探查他们身份。留一条命回来报信总好过全军覆没,王爷请明鉴。”
“脱衣服。”
平安郎扫了一眼九王腰下高高凸起的那一点,缓缓站起解开了腰带。
少年的身体柔韧修长,肌肤光滑润泽,双腿笔直,腿间一根细嫩软垂的物事可怜可爱,腰身细致有力,自肩到腰的线条流畅地让人喘不过气。唯一碍眼的,便是肩上那高高鼓起的一团白布,白布上还不断渗出鲜红的血迹。
“转身,弯腰。”
平安郎闭了闭眼,轻轻呼了一口气,张开眼已面带微笑:“王爷今日怎么这般急色?小将有伤在身,只怕伺候不周。”
“肩头包扎的手法眼生,是哪个包的?”
“王爷当真一双利眼。”平安郎摸摸肩头的白布笑道,“既如此,小将也不想瞒着。这是翰林医官院刘奉御的手笔,他所长在外伤毒伤,小将中的箭上带毒,自家不晓得毒性,正好请刘奉御帮忙诊疗包扎。”
“刘安一向眼高于顶,王爷请他只怕还要打点些礼物,你区区一个王府统制,倒能让他半夜里亲自出手为你治伤。”九王笑起来,笑声中却没半分暖意,“莫非是投其所好?”
平安郎居然颔首:“小将所有,无非一张好脸,刘安偏好此道,给些甜头便肯为我驱使,我又何必推开他?”
“啪!”清脆的声音响过,平安郎身上已多了一条长长的红痕。九王不知自何处掣出了条粗粗的皮鞭,握在手上问他:“先是放走李继周,用韦奚吾打发我,现又放走韦奚吾,再拿刘安回来顶替。王选,你是在试探王爷的底线么?”
“啪!”
“啪!啪!啪!”
连着几鞭子抽过去,还有一鞭刚好抽中肩头新伤,平安郎被打得全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却硬是一言不发。
“我叫你去陪平章大人,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如今倒肯为了情敌去陪个小小尚药局奉御!”
“啪!啪!啪!啪!”这几鞭抽得极狠,平安郎终于受不住跪下去,只用手撑着地,不肯低头。
九王扬手还要打下去,却见平安郎死命咬着嘴唇,脸孔涨红,眼中竟然含得有泪,手一软,却一鞭子抽在平安郎身畔的地毡上。他恨恨望地上又连抽了几鞭,只打得满地软毛乱飞,甩手丢开鞭子大声道:“你说清楚,究竟是为了甚么如此忤逆于我!”
平安郎低声道:“王爷……天下美人无数,王爷偏偏要逼我去陪那垂死之人,我……宁可死了……那天说的话,没一个字不真。王爷若当真狠心将我推给别人,我便血溅当场……当日这样说,今日还是这样说。便是刘安,我也只是陪他吃吃酒,任他摸索几把也就是了,若要当真起来,休说一个刘安,便是天底下所有的名医都送给我,我也不肯……何况韦奚吾身份特殊,这许多日子都收服不住,还要处处防他,又给施中丞晓得了他的所在,此时再关住他也无甚益处,反会惹得施中丞反目。王爷是要做大事的,现下正是关键时候,绝不能与之为敌。刘安于外伤毒伤一道比李继周只怕也不逊色多少,又肯为财帛美色所动,稍加利诱便可为王爷效命,正是合用的人选,因此我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