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小灰小白两个都有些可怜他,偶尔在转角处碰见,便面无表情地劈手塞过来一块糖,然后飞也似地跑掉。
奚吾最初心中对李继周着实颇有些怨怼,李继周也对他冷着脸,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模样。只是日子长了,却被奚吾发觉了许多微妙之处。
先是日常事务上轻松了,活计还是那些活计,他却在某日清晨打着哈欠准备上山挑水时,发现那两只漏水的小木桶不见了,换做两只新箍就的大桶。用这样桶挑水,只消跑两趟便尽够草堂一日吃用。
再是他上山采的那些山菜,原本酒楼把价钱压得极低,他急于出手,也从不计较,现如今酒楼却说那些山菜鲜嫩好吃,食客们很喜欢,要他长期供应,还主动与他涨了价钱。
且他近日来挑灯夜读,偶尔打开窗子透气,竟总会在窗台上找到些吃食,或是一把松仁,或是几只鲜果,有一日居然还是两只松软滚烫的肉馒头。
而那箱子看起来极是枯燥难懂的行医簿子,奚吾也在其中发现了不少似乎颇可借鉴的法子。
他明白李继周的好意,要去谢时,却总被那双冷冰冰的眼给逼得说不出话来。洪景晓得了,安慰他说师叔祖的脾性一贯如此,若要他脸色和缓,只消做些有用的实事就好,嘴上是甜是辣,他全不在乎。
奚吾得了鼓励,便分外用起功来,几乎把一屋子书翻烂,总算拟了一个方子出来,不敢直接呈给李继周,只悄悄找到洪景问他意见,洪景却说,这医患一直是奚吾在诊治,详细情形只他自家最清楚,旁人只能看个大概,却无法深入根本,对这方子,当真无从置喙。
奚吾捧着方子立在李继周门前逡巡了一宿,到清晨好容易鼓起勇气去敲门,手还不曾碰到门板,那房门却吱呀一声先开了,李继周黑着一张脸夺过方子,对着晨光上下看了几眼,抛下一句话:“急!”便走开了。
急?
是方子过于峻急,还是师叔祖清晨尿急?
奚吾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再去问师父。洪景难得笑得这样畅快,笑了半晌方喘着气答道:“想是方子峻急了些,师叔在诊病上头倒从不耍笑。”
奚吾默默点头,捧了方子回去继续琢磨。
便如此一改再改,前前后后改了不下几十次,李继周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和缓,评语也逐渐增多,到最后总算勉强点了点头,同意他去试一试。
至此,距水娘娘初次发病已过了三月有余,水娘娘的病情已然基本稳定,除了不能见红颜色,不能说她家大郎已死,其他的一眼望过去,几与常人无异。
奚吾盯着那方子盯了足足一日一夜,第二日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实施他的诊治方案。
这些日子水娘娘除了睡觉如厕更衣入浴等等必须独处的时辰以外,但睁着眼,就要紧紧跟在奚吾身边,有事就抢着去做事,无事便静静坐在边上,直直盯着奚吾。奚吾看书时最怕她这样盯着,总是找各种理由赶她出门,水娘娘那时的表情总是很难过。这回奚吾却对水娘娘讲:“阿婆,从今日起,我吩咐的你都要做,每日里只消一个时辰,在这个时辰里若乖乖听话,我便让你跟在我身边一天,绝不赶你,若不乖乖听话,这一整天再休要替我做事。”
水娘娘喜出望外,忙不迭点头,笑得很开怀。
奚吾便吩咐她起练八段锦,吸气吐气地练静功,学着如何放松身体各处,到无论她先前在做什么,叫练气,她也能在半柱香的功夫内彻底放松的时节,便开始不时地令她去做些洗枸杞、晒茱萸之类的活计,她一发抖,就让她对着那些红红的果子开始练气,到能呼吸顺畅地做完事体为止。
做这一切的同时,另辅以一日三次的汤药,不但强身健体,还有定心安神的作用,令水娘娘不至因过于刺激而使病情加重。
这一步足足用去了小半个月才初见成效,到后期,便是叫她去给草堂后面那一片红景天浇水,她也能勉强做得来了。
再后来,餐桌上又隔三差五地摆上盆鸭血汤之类的吃食,水娘娘居然也渐渐地肯吃了。
这之后,奚吾却不急着进行下一步,每日里只是叫她按时打坐练气,水娘娘虽不明所以,倒一直是乖乖听话的。
这一日,奚吾正在厨下忙着做饭,水娘娘坐在门槛上剥豆子,奚吾忽然一叠声地喊糟糕。
水娘娘连忙起身问:“怎么?怎么?”
奚吾满脸焦急:“师叔祖说晚上要吃猪肚粥来着,我早间却忘了买!这可怎么好?”
水娘娘拎起围裙擦擦手,安抚道:“小大夫不急,村西胡大便是屠夫,他家常有卖剩的猪肠猪肚留家里自吃,现下说不定还有剩,我去问问,你别急!”
奚吾点头,数了几十文钱与她,催道:“快去快去!晚了怕就没有了!”
水娘娘被他催得连围裙都来不及脱,便捏着那几十文钱奔村西跑过去了。却不曾注意到,奚吾与洪景便在身后悄悄跟了下来。
草堂建在山脚下,距村子颇有些距离,水娘娘每日里山路走惯,倒是走得飞快,没过一会便急匆匆地跑到了胡屠户的家。
其时天色尚早,胡屠户家还未起火,他家婆娘领着女儿坐在院中缝补衣物,胡大却守着水井,正在洗刷一挂猪大肠。
水娘娘一头撞了进去,慌慌张张问道:“胡叔叔,你家可还有猪肚剩下?”
胡大的婆娘迎上来接住她:“哎呦,水娘娘这是大好了么?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水娘娘顾不上与她闲聊,只是问:“李大夫要吃猪肚粥,家里却不曾备,你家可还有卖剩下的猪肚?”
胡大把猪大肠丢在盆里,直起腰,乍着两只油腻腻的胳膊答道:“今日的便没了,明早来买罢。”
“那怎么来得及?若有留着自吃的,好歹让与我一个,我必重重谢你。”
胡大摇头道:“没有就是没有,一头猪只得一只猪肚,今早俱卖完了。要不然,你若等得,我现杀了与你,也不要多少时候——左右过一会也要杀几头待明早将去卖。”
“等得!等得!”水娘娘连忙应了。
胡大的婆娘过来扯她:“咱姐俩好些日子没见,你随我到屋子里坐着等,咱俩也好说说话。”
水娘娘便懵懵得跟着那婆娘进了里屋。进了屋,那婆娘只管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东家长李家短,水娘娘也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她说话。
那婆娘却又取出一幅细绸布,说是为女儿准备的嫁妆,只说水娘娘画得一手好花样,求她帮忙把一幅去城里买来的时新花样转到布上去,并连绵纸粉笔都备下了。水娘娘却不过,无奈应承了下来,被那婆娘拉拉扯扯地按在窗前的桌边坐下。
她坐在那里,一壁与那婆娘闲说话,一壁认真对光瞄着花样,却不提防那婆娘悄悄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推开后窗,两扇木窗咣当一下打开,竟直通通露出窗跟前半扇血淋淋的死猪出来!
那死猪肚腹破开,长长的猪肠淋淋漓漓拖在外面,血流得满身满地,红红一张口大张着,正对着水娘娘圆睁的双眼。
31.变化
水娘娘手中的纸笔吧嗒一声掉在桌上,胳膊却还是那么直挺挺地抬着,五指成爪,木僵在空中。一双眼睛瞪着那死猪,喘息越来越大声,进气长出气短,胸口不断起伏,额头上一条条青筋暴起。
忽听奚吾在身后大喝一声:“放松!”
水娘娘脖颈僵硬着转过头去,奚吾便站在她身后,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不听我话么?闭眼!调整呼吸,自手开始放松!”
水娘娘这段时日早习惯了唯奚吾之命是从,今日听了这话,便不由自主地随着奚吾的口令闭上双眼,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洪景站在一旁看着,着实有些紧张。
奚吾今日此举可谓是一步险棋,若成了,便是一大进益,若不成,只怕水娘娘会从此彻底疯掉,再也救治不得。
水娘娘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奚吾的双手始终牢牢按在她肩上,温暖,坚定。他瘦削的身躯就那样站在水娘娘的身后,却沉稳地好似一座山,让人只觉得他是可倚靠的,可仰仗的。
这是从前见不到的奚吾,以前那个终日惶恐的、自怜自艾的、缩手缩脚的奚吾似乎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可以给予人足够安全感的男子。
这样的变化当并非一日之功,在李继周身边的两年间,奚吾其实早已在悄悄地改变着,只是在今日一股脑显示出来而已。
眼见得水娘娘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四肢也重新变得柔软,奚吾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柔,悦耳、舒缓,如同一盏引路的明灯,慢慢引着水娘娘自扑天盖地的血色迷雾中脱了出来。
忽然,水娘娘的身躯重新剧烈颤抖了起来,蓦然睁开双眼,两行热泪疯狂地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转身望着奚吾,双手牢牢捉住他的衣襟:“小大夫……小大夫……我儿……我儿……我儿死了!”
奚吾扶住她的肩膀,凝望着她柔声道:“哭罢,阿婆,哭罢,我会一直陪着你,甚么都不要想,尽情地哭一场罢……”
水娘娘一头扑倒在奚吾的脚前,放声大哭。
这是迟来了多少个月的一场哭,哭大郎的惨死,哭她命运之多蹇,哭苍天之不公。
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酣畅淋漓。
村里人其实早已对水娘娘的康复不抱任何希望,只盼着能有人收留这个疯婆娘,换他人一个安生日子。谁知那次大哭过后不久,水娘娘竟当真好了,每日里又开始早出晚归地卖水,脸色红润,神色平和。虽然偶尔提起大郎还会背转身抹抹眼泪,却已是正常人的样子。这可着实让他们吃惊不小,打听了一番更惊讶,原来治好水娘娘的竟不是李继周,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于是十里八村便纷纷传开了这样的话——李家草堂原有个老神医,现如今又出了个小神医,竟能把疯了的人治好。
这传言虽有些夸大,洪景还是甚为欣慰,李继周事后对奚吾这次诊病却只给了二字评语:“还行。”只是在这之后,倒肯偶尔让奚吾接些病患,开方子诊病了。
别人的夸奖奚吾可以不放在心上,李继周此举则当真与他不小的欣喜。先前在江宁城他也治过不少病患,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兴奋之情,仿佛初出茅庐的小子,第一次接诊那天晚上,竟忍不住跑去恭州城里买了一小坛酒,几包下酒菜,扯着洪景一起庆祝。洪景许多年不曾吃过这许多酒,那天居然也肯陪着他发疯。二人把一坛酒吃了个干干净净,第二日不免醉卧不起,被李继周骂了个狗血喷头。
既开始了坐堂诊病的日子,奚吾便愈加忙碌起来,从早到晚手不得闲,只是到了晚间,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他勉力支撑着洗漱干净,疲惫不堪地扯开被子要入睡时,便仍旧会想起子文来。
不知这两年子文过得如何?为什么这许久,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传过来?京里可发生了甚么事情?平安……现如今又怎样?
他不晓得要等到几时才得再见子文一面,这样的遥遥思念,竟似乎是全无尽头的。只是现在若独个寻过去,又不晓得会不会徒惹麻烦,毕竟先前自家被刺杀下毒,子文分说得很清楚,这是九王想借毒要挟,要子文为他做甚么事。此番诈死隐居,安生了两年有余,若寻去京里,被九王发现他未死,不晓得又会惹出甚么祸事来?
便在他这边纠结百端,忧思重重的时节,草堂这里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这一日,汴京城中来了些人,千里迢迢直奔恭州城找到了洪景的药局,指名道姓要他进京,为六王妃诊病。然洪景所长乃是幼科,名气也不大,连他在恭州城开药局都很少有人晓得,京中来的人却偏偏要请他去为王妃诊病,这其中,莫非有诈?
洪景推说要准备药材器物,留那几人住了下来,晚上设宴请他们时加意探听了一下,那几个人却语焉不详,只说六王妃得了病,翰林医官院的太医们已束手无策,因此推举天下名医赴京为王妃诊病,这其中,便有洪景的名字。
洪景更是觉得蹊跷。
李继周隐居恭州多年,此事外间虽不传,宫中的人却定是晓得的,若当真王妃病重,怎会无人来相请李继周?虽然李继周未必肯出诊,但试上一试却没甚么坏处,总比胡乱抓些有名无名的大夫去诊病要有希望得多。此时这些人到了恭州地界,只说要请自家进京,却连提都不曾提李继周半个字,的是怪事。
这其中必有内幕,只是现下与京中音讯断绝,却不晓得究竟是甚么事情,李继周也无法,只好让洪景小心行事,进京且不忙去寻子文,总要打听清楚才好。
京中来人领头的似乎是个公公,年岁已老,嗓音尖细,神态虽然恭谨,举手投足间却总有些掩饰不住的气势。看他与旁人说话,似乎在京中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只是不晓得是出自宫中,还是出自王府。李继周一再嘱咐洪景,一路上对此人一定要多加注意。洪景笑着应了,要他不必担心,又吩咐奚吾好生伺候师叔祖,便拎着药箱子与那些人一道上了马车。
平素洪景也时常一人出门,他此次进京,又是同许多大夫一道会诊。今上秉承先帝理念,以仁厚治国,六王妃即便病重难愈,想来也不会让这许多大夫一道陪葬。奚吾一再如此宽慰,李继周却仍觉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几日,终于耐不住收拾了包裹,命小灰小白两个看家,便拉着奚吾悄悄出城而去。
两年不曾出得恭州地界,竟日里在草堂周围打转,此番出城,奚吾虽然挂心师父安危,然走在路上,但见山川秀美林鸟惊飞,还是颇觉心怀舒畅。
洪景一行弃水路而走陆路,自恭州北上,向巴州过去,说是还要请上巴州几位名医一道进京。他们坐马车,本来比他二人步行快得多,但马车宽大,只好走官道,那些人又娇贵,白天要休息几次吃水吃茶不说,不曾入夜便要寻个宿头歇下。他二人则穿山越岭走小径,早起顶着晨露而行,夜来踏月急追,累了便在林中和衣而卧。如此一路疾走,没几天便赶了上去,山路蜿蜒,有时便能望见远远的山下官道上几辆马车车轮带起的滚滚烟尘。过不上一个月,他们索性抢到了洪景一行的前面,终于得以在个叫做丰水的小镇上歇了下来。
丰水镇人口不多,约莫几百户人口,客栈也只有一家。算时辰,洪景他们今晚必定歇在这个镇上,想来会住进那家唯一的客栈。李继周便着奚吾去寻了个老老实实的人家,费了些钱钞在那家住了下来,离客栈约莫两条街远近。
主人家倒是很热心,手快脚快打扫了一间屋子,还烧了不少热水过来,奚吾这许多天不曾痛快洗个澡,早已浑身发痒,李继周那边在桶里泡着,他这边便也打了一盆热水擦身。亏得这两年锻炼不辍,他又毕竟年轻,这连日赶路,也只是小腿酸胀不堪,并没太过劳累。用热手巾将全身搓得通红,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只觉得神清气爽。倒了水一回头,却见李继周头靠在木桶壁上,蹙着眉头正望着他。
奚吾莫名地脸一红,问道:“师叔祖可是要出来了?”
李继周摇摇头:“我再泡一会。你去镇上,找个不打眼的小店,与我买些粟米粉、蜂蜜、猪油、胭脂、螺子黛,唔,再买两套妇人衣衫回来。”
“啊?”
“记得衣衫买与你身形仿佛的,样式老些,不要太多花俏。”李继周又补了一句。
奚吾越发茫然了:“师叔祖可是要易容上京?”
“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奚吾对李继周的命令全无半分抗拒之能,只得灰溜溜取了些铜钱出门去。
粟米粉、蜂蜜、猪油等物在杂物店中便有售,买来不为难,只胭脂等物必要去胭脂铺才买得到,这已是千难万难,要他去成衣铺中拉下脸买妇人衣衫,更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