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哥蓦地恍然大悟:“你手脸都生得白,这么一打扮,倒像个富贵郎君扮穷人一般,怪道这样别扭。你别动,我与你抹抹脸就好。”
说着便捉起奚吾先前那个脏污了的衫子,找准一处染了大块黛青的所在就望他脸上手上抹,左抹一把,右抹一把,抹了半天才收手,勉强道:“便这样凑合罢。”
此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镇上有些富足的人家已起了灯火,泰半地方还是黑黢黢的。生哥领着奚吾跳出窗户,穿小巷过田埂,走得迅捷异常,与白昼无异,想是这些路他平日里都走得熟了。
眼瞅着前面便是小树林,望出去只觉林中漆黑一片,奚吾便有些踯躅。生哥悄声道:“过了林子就进山了,到那里才好点火把,现下还不行。你牢牢跟定我,不怕。”
奚吾被他扯着,不由自主迈步进了树林。
怕么?怕的。再不谙世事,经过两年前那些事也晓得些人间丑恶了。只是对着生哥的脸,奚吾却生不出半丝怀疑的念头来。
这少年的一双眼太纯真,说话做事又太爽直,只让人觉得,这样的人作伪竟是不可能的。
因此,怕是怕的,脚步还是紧紧跟了上去。
生哥牵着奚吾的手在林中快速穿行着,很快便到了密林中的一条小道上,道旁古木参天,把月光星光尽遮住了。生哥放开他手,只说了一句:“等我。”便重新没入了道旁的密林中。
夜凉如水,奚吾立在漆黑一片的林间小道上,听着生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一路走远,过一会,林子深处隐约有夜鸟惊飞,随即便亮起了一点火光,那火光越来越大,最后是生哥擎着一支松枝火把的身影立在眼前。
“这枝引着的你拿好,留神不要叫滴下来的松油烫了手,另外两支你背在身上,出山还有很远的路,一支只怕不够。”生哥脆着嗓子叮嘱完,拍拍手笑道,“剩下的路你自个走吧,望北顺着路走就能找到去巴州的官道。我得回去啦,不然我阿娘半夜找不见人,又要哭。”
奚吾沉默地点了点头,生哥便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夜深了,密林中的风很冷,丝丝缕缕沁入骨髓。
奚吾盯着那支散发着异样香气的火把,等了一阵,忽然低声问道:“你是谁?为甚么要引我来此处?又是用的甚么法子骗得这孩子为你做事?”
林中响起一阵笑声,便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不片刻,一人自树间走了出来。
“哪里用得到个‘骗’字?我只消穿着这身官服站到他面前,说你是逃犯,他会不信么?便巴不得要帮我做事,好为民除害。”
松枝的火把哔哔剥剥响,洒出来的光或明或暗,光影中,只见来人一身漆黑的袍子,外衬同色锁子甲,身背一把五尺长弓,腰悬宝剑,满头黑发在头顶紧紧束了个发髻,玉面朱唇,眉眼飞扬。
“平安!”
平安郎目光明亮的好似一把火,灼灼盯着他,脸上带着极其可怕的笑意:“你叫错了。我姓王,名选,字鹏飞!”
奚吾紧紧抓住手中的火把:“恭喜小官人改名。只是你费恁多苦心引我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何事?”
平安郎忽然一个箭步冲上来,左手牢牢扼住奚吾的咽喉,用力捏紧。
奚吾立时气息难舒,手也没了力气,火把自手中脱落掉在地上,火苗却一时不灭,只暗下去许多,在地上冗自慢慢烧着。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便在徒劳的挣扎中,却有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自家的脸颊:“先生?先生可睁睁眼罢。看看这是甚么?”
随着这话,奚吾的咽喉处便得松了一松,他睁开眼望出去,只见一只手五指舒张,端端正正立在他眼前。
这是一只曾经非常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纤细,骨节均匀,肤色白皙,指甲圆润。
只是现在,这些全看不到了。
自手腕开始到手指,整只手布满了铁制的筋骨,一直连到了五根手指的关节处,其中食中二指黝黑发亮,纯以机关组成,结构极其繁复。仔细看过去,那两根铁手指的根部竟是牢牢嵌入了平安郎的残余指骨之中,而手心手背的各处铁筋骨,也都探出了无数细小的铁链,深深钉入他的手骨,与各处关节相连结。
这是一只极其精妙的铁手,竟可使得两根铁打的手指活动起来。这只手可算得是一个奇物,制作这只手的人也可称得上是个奇人。
只是,它永远也不能变成一只真正的手。
平安郎慢慢捏拢这只手,再舒张开,寂静的夜风中,可以听得到他手上各处机关微微作响。
“这东西有趣么?我觉得很有趣。”他转动着手腕,眯着眼睛看手上偶尔闪过的铁光,“就因为你,叔叔竟狠心切断了我的手指,实指望我从此成个废人,再也拆散你们不得。你们不曾料到罢,我断了手指还能弄两根假的换上,段先生的手段可谓巧夺天工,独一无二。只是他现如今却已经呜呼哀哉,这世上从此再也没人能打出这样神奇的物事。若是我现在弄断了先生的手指,却不晓得先生有甚么法子再弄两根手指来换上?”
他笑着,伸出那只可怕的手,便轻轻握住了奚吾右手的手指。
34.交易
他的手指捏在手里,只消轻轻一使劲,那几根细长脆弱的手指就会通通断掉,再也不能调香,不能配药,不能施针,更不能再握住叔叔的手了。
平安郎出神地望着奚吾被憋得通红的面孔,左手便又微微放松了一些,问道:“你怕不怕?”
奚吾借着这点点空隙用力呼吸,咽喉处痛极,咳嗽怎样也忍不住,只咳得说不出话来。
先前丢在地上的火把还在勉强挣扎燃烧,光影闪动,借着这点点微光,平安郎总感觉奚吾目光中有丝让他极其暴躁的笑意。
他的左手自奚吾咽喉上离开,甩手便一掌重重抽了下去:“不要这样望着我!信不信我会挖了你的眼!”
奚吾笑得更快活,眼角眉梢都在笑,他喘息道:“你、不……不会、伤我……”
平安郎的目光变幻,右手不停地收紧,奚吾的手指被迫互相碾压,几乎可以听到骨骼相互压轧的“咯咯”之声。便在他将要痛晕过去的当口,平安郎的手却松开了。
他抬手将奚吾推倒在地,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咬牙道:“你的命早晚是我的,现下却不忙伤你,只要你乖乖为我做事,我会让你死得舒服些。”
此时火把已经彻底灭了,黑暗之中,只听奚吾一声声的咳嗽,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响起:“你这样凶狠,我便是死,也不会帮你。要求我,便拿出些、求人的诚意来。”
平安郎只觉得一股怒火烧上心头,便恨不得一脚狠狠踹下去,从此世间再也没有这个惹厌的人。只是,现下竟然当真不能杀他。
竟然不能。
他望着脚下这个蜷曲成一团的人,他是那样的柔弱,似乎随便碾一碾就碎了,可是自家这样折磨他,他居然还不肯服软。遇到过那些人,只消随便吓一吓,逼一逼,哪个不是诚惶诚恐乖乖为我做事?他竟然敢说,我是要求他!
平安郎的手下意识去摸身上的长弓,满心都在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弓身光滑冰凉,他一遍遍抚摸着,抚摸了许久许久,最后,却仍旧放开了。
他整了整衣袖,抬起踩住奚吾的脚,忽然莞尔一笑:“先生怎么跌倒了,好叫人心疼,快起来罢。”说着,竟然当真伸手将奚吾扶了起来,还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这许久不见先生,不知别来无恙否?平安在前面备得有马车,先生不如与我车上一叙?”
前方不远的转角处,果然藏着一辆黑漆马车,小巧轻便,里面陈设却一应俱全,软榻小几薄毯茶点风灯也就罢了,居然还备得有纸笔手枕和一套上好的金针。
平安郎坐定,便那样坦然地伸出左手与奚吾把脉。奚吾微微一晒:“你便这样信我?适才还对我又打又杀,不怕我一狠心,下毒害你?”
平安郎笑了笑:“换了旁人或许我会疑心,对先生却不会。先生心慈,即便心中恨极,既答应了救我,便绝不会对我下毒手。”
当世之上,能这般坦然地害过他再来找他求医的,只怕也只有平安郎一人。他便那样笃定,只因为他手中握住的是奚吾最最要害的所在——善良。
善良到几乎愚蠢。
果然奚吾无奈,便也坐了下来,掏汗巾擦干净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平安郎的手腕上。
搭完左手,再换右手,竟来回换了几次,眉头越蹙越深,低头始终不语。
平安郎却神态轻松起来,侧靠在车壁上问道:“你倒机警,先前似乎信那孩子信得紧,却一直防备着,只一句‘巴州’露了马脚,便立刻被你抓住了。只一事奇怪,松脂烧起来味道那样重,我不信你能闻到里面的迷药气味,一早吃下解药,为甚么那药竟对你不起作用?”
奚吾又换了一只手凝神把脉,不理他。
“你跟了李继周两年有余,本事未见有多大长进,脾气倒比先前臭了许多。从前一口一声小官人的,恭谨小心,现如今倒当真摆起先生派头来了。”
奚吾挑起眉毛望他:“你要治病还是闲聊?要治病便闭嘴,要闲聊请自便,小可恕不奉陪。”
平安郎只笑得前仰后合,连连点头道:“好好,我闭嘴。闭嘴前只问一句,你可晓得那药是用甚么配出来的么?”
奚吾不理他,细细把了许久的脉,又掀开他眼睑看了一回,道:“是米囊。”
平安拊掌道:“先生果然厉害,的是米囊,可能解?”
“米囊是良药,用错了亦是大毒。你中毒已久,解倒是解得开,只是要颇费些时日,急切间是不
成的。只是你说下毒的段先生已死了半年多,然从脉象中看,这半年间你还在持续地服用此毒,却是甚么道理?”
“你是大夫,又晓得米囊是大毒,会不晓得一旦吃上了这毒药,便会一直吃一直吃,到死也戒不掉?”平安郎还是笑,恍似身中奇毒的便是无关的旁人一般,“不要这般瞧我,我晓得不该吃。这药便是由我先前配的米囊丸改制的,深知其中利害,只是一日不吃便恨不得死了,只吃上一颗,立时得登仙境。我能怎样?赵德捏着段先生剩下的那些药要我为他做事,不听话便不与我丸药,我被那厮欺压日久,不敢轻动。此番好容易弄到了些米囊花,配了几颗救命,我才敢支开旁人,脱身过来找你。”
“那段先生,之前可说过这毒的解法?”
“段先生?”平安郎摇摇头,“他一直防我防得紧,怎会将解法说与我听?他便聪明了一世,只到死却要做个糊涂鬼。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很低,却带着几分凄厉,“可笑赵德猪油蒙了心,见他同我两个抱在一处,想都不想就一剑刺出去,杀完了才晓得上了我的恶当,却悔之已晚。提剑要杀我便杀好了,他却不刺下去,只对着我咬牙切齿总也下不了手,只消甜言蜜语随便哄两句就心软,最后还不是任我逍遥?原以为他还是个人物,却也是个没甚大出息的!”
他盯着奚吾:“如今我甚么都不瞒你,咱们便照先前说好的,你帮我解毒,我带你去京里见叔叔,事后决计不为难你。下次再见,你我各凭本事,再拼个你死我活好了。”
奚吾点点头,正色道:“便是如此。只我还有几个条件——第一,解毒一事上,你必须全听我的,不然这毒解不了,其中必有大苦,你不忍也得忍;第二,丰水镇张裁缝家还有师叔祖一个包裹留下,你找个老妇人为我取过来;第三,你找人为我易容,我要跟在你身边上京,九王有疑,由你去想法子遮掩;第四,我上京一事,先不要告诉子文。”
平安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古怪:“前三条都没甚问题,只第四条,你确定不会后悔?”
“为甚么要后悔?子文在京中只怕到处是敌,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平安郎嘴角微微勾起,便那样柔柔软软地笑了:“好体贴的先生,我答应你。”
待平安郎钻出马车去布置那些事的时候,奚吾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坐在车壁上。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与平安郎联手的一日,此人狡猾多疑心狠手辣,此番虽求到了自家头上,不得不低头,谁知哪一日他会忽然翻脸不认?
先前强自压下去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这迷药下得很重,幸好两年来一直在李继周的药圃中忙碌,那些个迷花毒草的味道闻得多了,颇能抵抗一时,又晓得怎样用金针排毒,不然自家早落入平安郎的彀中,只能听其命行事。
如今虽暂时身安,洪景与李继周情况如何还是吉凶未卜,九王对子文究竟有什么阴谋也不晓得,此番若当真能深入虎穴,或许便能帮些甚么。
不晓得平安郎几时学来的本事,竟亲自动手将奚吾扮作个已近中年的潦倒书生,一张脸涂得蜡黄,嘴角眼梢用胶调着铅粉堆出了许多皱纹,又染白了鬓发,居然也像模像样。后来与九王府其他几辆马车会合时,只说他叫薛江,是个调香师,一手好本领却郁郁不得志,此番被他发现了,免不了要带去京里与九王献献宝。
那些人都晓得这王选是九王心头肉,别说弄一个调香师进府,就是弄几百个只怕也由得他,何况这薛江调香手段着实高明,只凭一块香药、几炷艾炙便治好了一名副将多年的风热咳嗽,便纷纷对奚吾另眼相看起来,野宿与他一顶单独的小账,住店与他一间单独的客房,平日里更是每多照顾,要什么香药,转眼就能采买得到。
这却大大方便了奚吾给平安郎解毒。
奚吾问过平安郎几次,究竟九王派这许多人到利州、夔州二路来做什么,那几辆马车中又藏了甚么?平安郎先是只管把话岔开去,后来便不耐烦地发作起来。这般暴躁却不像平安郎素日的性子,若说是米囊花的作用,却也不尽然,倒似乎是心中藏着无数心事难解的模样。
这般行行走走,很快便到了汴梁城外,九王府的车队在城郊便散开了,其他几辆马车分自不同的方向进程,只平安郎一个领着奚吾,直奔汴梁城北的九王府而去。
汴梁城当真繁华,街上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店铺鳞次栉比,挑担推车的络绎不绝,端的是热闹非常,正中的官道上却清净得很,没半个百姓敢走上去,只零星过几辆华丽的马车,或飞快跑过一队高头骏马,看来不是皇亲,也是国戚。
奚吾晓得厉害,不敢抬头,只苦苦跟着平安郎,在这盛夏时节只累得一身大汗,脸上的妆容都有些挂不住了,只好拼命低头匆匆赶路。匆忙间,却一头撞上了个垂头丧气的书生,那人被撞得险些跌倒,嘴里嘟嘟囔囔乱骂道:“赶着拣孝帽子去么?只管乱钻!”
奚吾忙着赔不是,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地揪着他衫子骂,眼瞅着平安郎便走得远了,急得奚吾不住作揖,正乱糟糟没做手脚处,忽听旁边有人轻声喊:“快看!今日小郡主又出来骑马了!”
周遭的人便尽数裹成一团,拥到官道旁去看小郡主,那人也一骨碌爬起来跑过去看,再不理会奚吾如何。
奚吾好容易脱了身,生怕抹去了脸上的易容,只虚虚擦了擦额汗,便朝平安郎走去的方向张望。
那边尽是人头攒动,黑鸦鸦一片,全朝着一个所在。
那里有两匹马并辔徐行,一高一矮,一红一白,俱是难得的良马,马上之人一个娇艳如花青春年少,一个秀面朱唇乌发如瀑,端得是一对璧人,怎不令人艳羡!
奚吾一眼望过去,却呆住了。
35.重逢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刻骨相思,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辗转难眠,心中便将那人勾画了千万遍,每念及他,一颗心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又是痛,但都及不上此刻的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