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似是听那女子说了甚么趣事,便那样扬眉一笑,目光向这边扫过来,软洋洋若三月春水的眼波扫过清清的河畔,扫过拥挤的道旁,扫过无数或艳羡或嫉妒或恐惧的面孔,扫过在人群中呆呆凝望着他的韦奚吾。
他提缰,喝一声:“走!”
两骑便那样绝尘而去,再没有向这边望过来。
后面迅速跟上了几十个随从,均是一身劲装,腰悬短剑鞍挂长枪,背上背着弓箭,想来,他们是到郊外打猎去罢。
子文喜欢打猎,自家先前却是连骑马都要人持缰的,他为此也抱怨过几次,而如今这个小郡主,便连这点缺憾也补上了。
他想过千百次,见到子文便牢牢抱住他狠狠哭一场,想握住他的手,诉说这几年的相思,想永生永世再也不离开他身边,哪怕刀剑加身。
可是子文现在身边却有那样一个女子,傻子只怕也能看得出她的绵绵情意,她便那样望着子文,旁若无人,巧笑嫣然,天真明媚。
他可以不在意平安郎对子文的爱慕,可以让自家忘却子文对他大哥的思念,可他无法不在乎这个女子。
男婚女嫁毕竟是天道伦常,子文与他两个,怎样情深也无法见容于尘世,何况平安郎假死更名,施家这一支已难有传承,若子文当真转而喜欢了她,娶妻生子,施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会为之欣慰的。
自家此刻已非先前那个离了子文便活不下去的孱弱之人,若从此分手,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去管他甚么朝堂大户,只管在山野中做个逍遥郎中,想来也很快活。
只是心为甚么会这样痛。
一颗心犹如被甚么小小的匣子困住了,紧缩,纠结,每分每寸互相拼命挤压,于是,无处不痛。
好端端一个盛夏,好端端一个繁华的汴梁城,烈日高照,周遭人声鼎沸,他却仿佛落入了冰冷的深潭,浑身颤抖着,僵硬着,被涌动的人群冲撞得摇来晃去。
一只冰冷异常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便响在他耳畔:“先生?”
遽然回首,平安郎嘴角弯弯,便立在他身旁。
“汴梁风物一日也看不尽,待小将复命完毕,会陪着先生慢慢逛一逛,现下先随我回府罢。”
平安郎极体贴地扶住他手臂,引着一路望人群外走出去。
奚吾几乎是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平安郎带自家走这条路,是有意为之!
虽不晓得他的目的何在,但自家若是因此放弃子文,离开汴梁城,想是正中他下怀。
奚吾握住袖中那个装着字条的小荷包,手心全是汗。
这个字条太过重要,无论如何也要带给子文,即便他当真要娶那个女子,还是要送过去的。
何况子文说过:“此生绝不负你,你信我!”
如果不信他,却去信哪个?今日所见无非他与个女子同行,却未必便是自家想象的那样,若就此退缩了,怎对得起子文的一片深情,又怎对得起自家这数年来的刻骨相思!
平安郎却似看不到他心中惊涛骇浪,只是笑着问:“先生倒是心情好,还在这里看热闹,却不挂心怎样混过赵德那一关去?”
奚吾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冰冷的汗,强颜一笑:“王将军想是有了万全之策,才将薛某带在身边,又何须薛某挂怀?”
平安郎挑起眉毛打量了他一眼,含笑应道:“先生说的是。”
果然奚吾被引见与九王的时候,九王并不曾难为他,只随便问了几句,便挥手着人带他下去安置了。
他刚走,九王便亟不可待般搂了平安郎入怀,手口齐上,到处摸索起来。
平安郎也老老实实呆在他怀中任他动作,间或发出些压抑不住的细碎呻吟出来,却让九王更是情热,他喘息着拉开平安郎的后襟,手便要伸进去。
平安郎却阻住了他,微笑道:“我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的灰尘汗垢,待我去洗洗再说。”说着轻轻挣开九王的怀抱,站起来整理衣袍。
九王一双眼灼热地盯着他,语调却平稳之极,不带丝毫欲望:“那个薛江,是怎么回事?”
“此次出京,你既答应让我跟着,会不晓得我要去做甚么?”平安郎重新系好腰带,斜斜瞟了九王一眼,“王爷这等聪明,便不会想靠那半匣子药丸绑住我一辈子罢。”
他俯下身,在九王面颊上亲了亲:“用药胁迫,想来是段先生的主意,与王爷无关。王爷手中既然没有解药,我自行找人解了这毒,你我从此再无芥蒂,我便从此好生跟着你,不是好?”
“不要玩火。”九王斜靠在罗汉榻上,两条腿懒洋洋伸开来,“好容易把李继周自蜀中引了出来,你却故意打草惊蛇,放走了他们,只带回来个不知所谓的调香师,究竟是甚么目的?”
平安郎笑着摇头:“王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调香师,王爷当真认不出是哪个?”
“王爷要李继周,无非是用来防备西夏那个善用毒药的乌朵,只是李继周性子那样倔强,肯不肯为王爷所用还是个未知数,何况他名气太大,易惹是非,倒不如找个没甚么名气还肯为王爷卖命的人。”
平安郎看着九王的双眼,轻声道:“他就是,韦奚吾。”
“是他!”九王坐了起来,“他果然没死……当年我便有疑心,怎么会死得那般快?”
他一声冷笑:“施仲嘉好手段,那样严密追踪,还让李继周带了他逃走,一任逍遥这几年。”
“施仲嘉与禁军高层过从甚密,偷渡一个人出城便是举手之劳,王爷虽然位高权重,在军中却没多少人手,让他走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现如今他既出了恭州城,来到汴梁,住进了九王府,便等同于落入了王爷的手心,想怎样搓圆捏扁都可以。”平安郎停了停,似是想起了甚么,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本书,“李继周走时匆忙,没能带上韦奚吾,却给他留了一个包裹一张字条。包裹里是一本《太平圣惠方》,我与市面上常见的细心对照过,没有丝毫分别,为防万一,还是将我买的那本留给韦奚吾,将李继周这本换了过来,王爷可着人仔细检查,书中是否还藏着甚么机关。另外那张字条是个方子,我抄了来,看模样是个甚么毒药,也要找人试试药效才知根底。他求我带他来汴梁寻施仲嘉,只怕不纯为了相思,说不定与这本书和那张药方有关。”
九王深深望了平安郎一眼,便拍手叫了人上来:“叫人全天十二个时辰监视那个新来的薛江,他去了哪里,见了甚么人,买了甚么东西,事无巨细记下来报与我听。”
那人领命去了,平安郎便要走,九王也不拦他,只说一句:“不要忘了,你现如今,是王选。”
平安郎只回他一笑:“我在王爷身边舒服的很,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只是那个韦奚吾还要王爷多费心,想法子收服了他才是。”
九王只是一晒。
这之后的发展却让他二人有些意外。
韦奚吾此人平日里看着柔弱随意,竟是防备得滴水不漏,九王惯常用的诸多手段,在他身上却屡屡碰壁,只要不挑明了抓他,他便自自在在做个邋遢书生,该吃甚么吃甚么,该做甚么做甚么,那许多试探套话毒药迷香……都似石沉大海,全无效果。
最气人的是,他每晚都要赶在晚饭前出门,去街上吃几杯水酒,于是跟着他的人便要每日饿着肚子守在地点不同,却同样破旧脏污的小酒铺外面两三个时辰,等着他独个慢吞吞吃酒,只吃得醉醺醺便回来蒙头睡大觉,从不与甚么人搭话。
如此将近一个月下来,被安排去跟着他的人无不咬牙切齿,只恨不得这个邋遢书生哪日吃醉了,跌进河里起不来才好。
这一晚,奚吾还是一如往日,大热天揣着手,随意在街上乱晃,晃得累了,随意找个小酒铺蹁进去,拣个座头坐下,叫两角酒,一碟麻腐鸡皮一碟胡饼,便对着街悠悠闲闲吃起来。
这家酒铺很小,吃酒的人也没多少钱,平日里那些个揽生意的闲汉是很少进来的,今日赶巧,却有个瘸脚的闲汉正在门口蹲着晒太阳,见奚吾独个吃酒,便涎着脸凑过来搭话。
这人奚吾不认识,九王府的人却是认识的。
他叫何三,早年死了婆娘,只留下个女儿。白天在酒肆茶楼中帮闲度日,晚上便搭引那些个狂蜂浪蝶,与家中的女儿做对露水夫妻,挣些缠头换酒吃。他家女儿长得白净,又会背几句诗词,倒也颇结交了几个常客,因此也小有些名气。此刻想是见奚吾衣衫虽脏,质料却上乘,便起心要引他回家去过夜。
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人更是气闷,倘若奚吾当真跟了他去,此时天色尚早,说不得还要在他家做个按酒,到时他们在屋里软玉温香美酒佳肴,自家几个却要空着肚子在何三门外等通宵。
谁知越怕甚么,越来甚么,这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邋遢书生居然当真与何三搭起话来,看何三连连点头,笑得眼都眯起来,捏着一个钱袋出来,便有一个耐不住在门外转角处按住了他:“何三!”
何三吓得浑身一抖,赶忙将钱袋塞进怀里,抬头看一眼,笑道:“这位官人,却叫小的有甚么吩咐?”
那人低声道:“里面那个,今晚要去你家过夜?”
“是啊,小的先去买些酒菜挑了,便过来同他一道回家。”何三点头,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状,“小的明白了。官人放心,明日我定叫女儿打扮好了在家里等,绝不叫旁人过去。”
“放屁!哪个要弄你女儿。这里是一百文钱,等那人完了事,你找个由头早早打发了他走,不要留他过夜,记住了么?”
何三一脸茫然,只晓得牢牢抓住面前这串钱,连连点头。
那人心中厌恶之极,丢开手转身便去了。
何三有钱在手,买办酒菜倒是利索得很,转眼就装了满满一担,叫人挑了过来,引着奚吾一道望他家去了。
奚吾自担子上摸了几枚蜜杏一把松子,与那何三谈谈说说,随走随吃,壳子杏核扔满地,看得后面几个饿肚子的更是满腹不平。
何三家在汴河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离先前那个酒铺不远,走不片刻也就到了。眼见得何三关门落闩,屋子里烛火映出个云鬓妖娆的影子来,不片刻,里头飘出了酒香菜香,还有小娘唱曲声,渐渐低下去的谈笑声,外面几个实在耐不住,商量着要轮流吃饭去。
有老成的还在犹豫,抵不过其他几个的怨气,百般无奈,只得自个先在门口守着,其他几个便一窝蜂跑掉了。
屋里那小娘子贴着墙,听他们散去了,吃吃笑道:“好了,只留一个便不妨事,爹爹留这里与奴家吃酒,先生便自个寻去后面罢,再不去,只怕有人要等急了。”
36.相会
何三笑着掀起通往后屋的帘子,指指帘后一处黑黢黢的小角落:“从这里进去。”
奚吾接过那小娘子递过来的油灯照了照,只瞧见是条窄窄的夹道,便无声地鞠了一躬,顺着夹道慢慢摸过去。
夹道不长,却拐了好几个弯,奚吾这些日子在汴梁城中闲逛,早把大街小巷转了个烂熟,此时心中默默计算方位,当是绕到了何三屋后的另一条街上。尽头处有一扇小门,虚掩着,里头隐约透出些灯火。
一步步走过去,响起的脚步声打在夹道的墙壁上,再折回来,“咚”,“咚”,“咚”,一声声好似敲在了心头。
奚吾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持着油灯的手微微发抖。
是他么?会是他么?
那扇虚掩的门近在咫尺,伸出手轻轻一推,便可以看到答案,可是他竟然不敢伸手。
勉力提起手,苍白的五指虚搭在门上,不停地颤抖,再没有一丝推出去的力气。
忽然,他手底下一空,面前的门豁然拉开,里面明亮的灯火勾勒出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一只同样无比熟悉的手伸过来,手心向上微微收拢,似乎要接过甚么珍宝。
“阿吾。”
转瞬间,他整个人被一双臂膀死死箍住,两片滚烫的唇凶猛地覆将上来。
天地间甚么都不存在了,他被这熟悉的气味紧紧包裹住,心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大喊着:“子文!子文!”
子文的亲吻是急切的,几乎是在啃咬,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吃下肚。
子文的爱抚也是急切的,粗暴地撕掉奚吾身上的衣服,搓弄着,捏揉着,双手双脚都压上去,右膝顶进他的两腿之间,用力上下磨蹭。
想用全身所有可以动的所在去欺负他,又想将他的身子团成婴儿大小,搂在怀里怜惜。
他将奚吾紧紧按在地上,用力掰开双腿架在肩膀上,掐住他的腰身,便直接冲了进去。
干涩、撕裂、滚烫、碾压。
这种疼痛是如此地难以忍受,奚吾痛得想喊,喊叫声却被他堵在了嘴里,吞下去。
他的双手扣住子文的肩膀,随着一下狠过一下的冲撞,身子上下摇摆,眼中慢慢沁出了两滴泪,在疯狂的摇摆中,蹭到了子文的脸上。
子文勉强松开他的唇,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喘息着问道:“……痛?”
……痛。
怎么会不痛。
只是让他痛的却是子文,便疼痛,也欢喜。
他含泪微笑,轻轻摇头:“子文……抱抱我……”
子文低头舐去他面上的泪,双臂收拢,与他两个紧紧相贴,在他耳畔喃喃道:“阿吾,阿吾……我的阿吾……”
他是他的,他也是他的。
你中有个我,我中有个你,便打碎了,也在一处,终究不分离。
亲吻是爱,抚摸是爱,呢喃是爱,拥抱是爱,他急切的冲撞也是爱。
爱到了极致,痛,也同样甜蜜。
一别便是两年多,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空的,在此刻,终于充满。
待子文终于餍足起身,奚吾已经不能动了,动一动便眼前金星乱冒。子文抱他到榻上躺好,转身剔亮油灯,端过屋角盆架上的木盆,掣出汗巾要与他擦拭的时候,忽然一愣,指着他的脸只是笑。
奚吾摸摸脸似乎没甚么异状,勉强爬起来就着榻边的盆水一照,才发现脸上的铅粉被蹭得乱七八糟,眼角几坨皱纹堆在了一起,看着很是丑怪。
他也忍不住笑,夺过汗巾蘸着水,一壁擦,一壁抱怨:“弄成这样,可让我怎么回九王府?枉我这许多日子不敢洗脸,被你一遭弄得一塌糊涂。”
子文理直气壮答道:“弄掉了才好,对着那张老丑的脸,我亲不下去。”
奚吾瞥他一眼:“方才你不是一样亲了!还……”他脸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子文却凑了过来,低声追问:“还什么?”
奚吾一把推开他的脸,低头在地上胡乱找着:“我的衫子呢?”
子文摊开手,坦然道:“撕烂了。”
“袖子里的东西呢?”奚吾急了。
“甚么东西?”看奚吾挣扎着要起身,子文自门口拣过那件被撕坏又踩上了几脚的衫子,捏住鼻子递给他,“这么脏,亏你穿得住。”
奚吾不理他,只是在袖袋里翻,幸好那个小荷包是系在袖袋里的,并没有掉出去。他解下荷包,打开,翻出里面的字条递给子文:“师叔祖与你的。”
子文接过来就着油灯看了看,蹙眉道:“这是甚么?”
“半夏二钱,就在半夏两个字中圈出第二个字,僵蚕一钱,就在僵蚕两个字中圈出第一个字。如此依次圈下去,便凑成了一句话——夏将南来,速告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