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心中清楚,只将他藏在身后,自己厚着脸皮去向人家乞食。
哪知这户农家的妇人是个出名的泼妇,成日的没好脾气,听得王成来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一脚踢飞竹楼子,喝道:“滚滚滚!就说老娘的手气怎的这么差,连输几吊的钱,原来全是被你们这乞子带的晦气,还想来要老娘给你们破费,有手有脚却混成了这德xing,都是活该!”那农妇骂一句,他二人只得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板子向王成腿上扫去,小申嘉见到这里,大怒,叫道:“你敢动我王叔叔?”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王成陡然动念:“求食不成便罢了,小少爷却要去打人出气,他到底还是没改骄纵的脾xing啊。”回身,硬生生将这一掌挡住,岂知用力大了,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玉米棒子,脚下一滑,仰天便倒,申嘉连忙来扶,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好个老狗仰头倒……”一板轻轻拍在他头上,再在王成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申嘉生平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要追去,脸上、手上都是秽土,王成忙拉扯住他,二人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张全熟的大个烙饼,交在王成手里,笑骂:“老狗,拿去吧,瞧你带着个孩子也有点可怜,怎么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的,那就只有当乞丐的份了。”小申嘉听完,更加大怒,伸手便将王成手中的烙饼摔出。王成叹了口气,那农妇笑道:“好呀!小乞丐挺有志气的,比你这老狗强多了,既然这样有志气,就别吃我的东西。”刚要去捡地上烙饼,申嘉这才心想:“我怎么能这样呢?阿爹死了,阿娘也死啦!!今后,只有王叔叔对我好,我可以不吃饭,王叔叔却要吃的呀?”便道:“不!我吃,我吃!”连忙抢在农妇之前,抓起烙饼,张口便往烙饼上咬去,根本不管饼上沾满的黄土,直咯的他牙齿唇舌生疼。
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们要吃的。”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还带着几分刚xing,真要这般志向,日后说不准倒不做乞丐哩。”
这老少二人吃完,便好歹也道了声谢,再行赶路,他二人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里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时节正是南方的耕种始端,乡间耕农家家备的好粮底,颇有余出来的份数,而小申嘉虽然将脸涂抹得十分污秽,但态度却大为收敛,也学会说几句好听的话,更得人好感,求食一点也不难。
二人沿路打听去钱塘沈园的方向,也颇为顺畅,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浙境内,王成问明途径,径赴昌和,心想到了昌和就安全了,也该当歇息几日,再不济也要为小少爷弄双新鞋,求个大夫给小少爷看上两眼伤势。
到得昌和城内,果见十分的热闹,王成便找个路人问那沈园还有多远,那行人说道:“沈园?你问来干什么?昌和离沈园可还有几日路呢,瞧你们俩乞儿,不是想上人家那去做长工吧?”王成心中暗叫一声苦,更是心疼小少爷又要多遭几天的罪,也不多话,拉上申嘉低头继续走,来到更繁华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酒肆商埠,遍地摊贩,王成悄立半晌,心道:“乡间讨食还可,在如此繁华的地方要饭,小少爷颜面何在啊?还是叫他留在这里,叫我这老叫花子去卖没脸吧。”当下告诉小申嘉乖乖留在一处摊子前,务必等他回来,而后更不耽搁,即刻西行,往那酒楼去了。
申嘉走了大半日,方才喘口气,他脚小步短,早已走不动了,在摊子前站定,歇了好一会,才瞧瞧这,看看那,见着行人匆匆,不知怎么的,心下却是十分害怕,见摊子旁有个空地,便挪着小身子,躲在那里,忽又觉得口渴,一旁的摊上摆满了新鲜的梨子,瞧的他越发干渴难忍,走上去,轻声向那摊主道:“叔叔能不能给我个梨子,谢谢您了。”摊主是个年轻的汉子,见着申嘉衣衫破烂,臭气可闻,哪有好脸色,挥手便骂:“走,别拦着我做生意,要吃就拿钱来!”申嘉接着道:“现在没钱,以后还给你行吗?”那汉子听的大笑两声,蹲下来,指着一堆扔掉的破梨,道:“也行,你吃吧,吃完了叔叔也不和你要钱。”
申嘉再也忍不下胸中怒气,刚要发作,只听“哗啦”“呼啦”两声,那汉子的婆娘竟然自后朝申嘉当头泼了一盆脏水,小申嘉立时浑身上下湿了个透(英文:湿透。DRENCH),他气的直流泪,路过众人却是哄堂大笑,便在此时,王成已赶了回来,左手布袋里装着几个馒头,见此状况,飞步赶上去,生怕小少爷一时怒起,惹出祸端,连忙扯着他走远,那婆娘见着他二人仓皇离去,只在背后大笑:“不要脸的,看你个叫花子还敢不敢来惹老娘!”申嘉不想给王成多添麻烦,也只得忍下如此大辱,一路离开。
小申嘉在路上哭哭停停,抽噎不止,好在身上衣服已脱去,换上了王成的灰色短衣,并未冻着他,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昌和地界,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风声如鬼哭,只吓得申嘉不住发抖,王成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申嘉躲在洞中,将他搂在怀里,用身子给他取暖,这一夜他二人是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总算是熬了过来,便顺着山路走一会,歇一会,行到中午时分,王成只见申嘉的一双小鞋越发破烂不堪,脚上伤口流脓,腥臭难闻,就自衣上扯下几条步来,当做绷带(英文;PUTTY)给申嘉缠了,瞧着那伤口,王成怔怔的流下泪来,而后继续携了申嘉的小手觅路而行。
那申嘉两脚虽痛得钻心,却仍是硬撑,绝不嚷一句疼,挺着继续走,二人辨明去路,天黑前终于行至钱塘,钱塘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王成倚着土丘养神,安顿申嘉也歇口气,心中却不住怦怦而跳,待心情平复后,他二人竟就吃些城外的野菜充饥,又是辛苦挨了一夜,直等到天亮开城后,二人赶忙奔过去,一入了城门,王成立时背了申嘉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几里路,这才心下大定,自离江南府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乞碗面吃,王成仍不敢多有耽搁,看着小少爷吃完面后,立即向那店家跪地谢拜,店家倒是心善,赠了些铜钱,申嘉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终是头一次知道何为“感谢”,也跟着不停感激涕零,二人随后辞了店家,又行二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城府大院,只见对面府门上方一道巨口大匾,上书:沈园,字体如瀑布飞珠溅玉,奔泻流畅,二人顺着小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门院。
王成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我二人这般样子如何能入得园中?只怕未等进大秒步,便要被赶出来,可该怎么办?找谁能给沈老爷通风报信去呢?”他拉着申嘉,缓步走向院侧小门前,只见园内高树森森,荫着墙外一片片暗影,忽然听的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侧门打开,一人高声道:“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会儿偏要去吃什么鸽子蛋,到哪里去找?”
话音才消,自那院内随即步出两个浅色衫的年轻人,王成心下大喜,直如同抓了救命稻草,携了申嘉靠上去,卑躬屈膝,笑道:“晨安,二位小哥,请问,沈老爷今日可在府上”其中一人听到王成说话,冷不丁吓的一惊,跳起身来,转头瞧着他二人,叫道:“找死啊,大清早的瞎乱叫。”另一个则上下打量着老少二人,见王成鬓发如霜,穿着破烂,乃是个十足的老乞丐,身侧的小孩童双腿绑着绷带,更加污秽,便才问道:“你找我们老爷有何事?打哪里来的?”王成低身再道:“瞧我这老糊涂,忘了请教小哥尊姓大名,真真打扰了。”那人道:“甚么尊姓大名?有话就直说。”王成稍微一怔,笑道:“小哥好率xing,那老朽就不拐弯说话了,恩我我们一老一小的,正是从江南府跋山涉水一路奔着沈大爷的善名而来,哎饭也吃不上了,想着,沈大善人能不能收留我爷俩,哪怕过上些个日子,也好”他话说到一半,小申嘉眼珠子骨碌转了两转,决不插话去问,那人却忽然道:“别说了。别说了”说罢双眼瞪看王成,而后嘿嘿冷笑,再自对他同伴笑说:“老叫花子最会撒谎,当咱们都是傻子呢?这沈家大宅平日再没半个乞丐敢上门讨活,你们俩咋就不同于别人?”
王成大窘,想不到此人如此精明,这般难为自己,王成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脸更加难看了,诺诺的道:“老叫花子却没骗二位小哥,我的孙儿这般凄苦,做老辈怎会舍得叫孩子受罪?”那人竟不理他,对申嘉道:“小乞丐,你叫甚么名字?”
申嘉道:“我姓申,单名一个嘉字。”那人接着道:“哦,那这个老头姓什么?”申嘉心中一乐:“还说自己聪明,聪明人怎么也拿别人当傻子呢?”笑着道:“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笑道:“哥哥我姓何,名字叫作‘妄为’。”申嘉笑道:“何妄为!何必妄为?这个名字倒是少见得很,王大叔,你也没听过的吧?”王成拉住他,陪笑道:“他还是个孩子,难免说错了话,两位小哥不用问他,若有话便问老朽好了。”何妄为说道:“我问你,你满口没一句真的,正所谓”童言无忌“,难道我们会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想了想,接着笑道:“你二人也根本不是一个姓氏的,那小娃娃总不会是你这老头在外的野种吧?要真是,那可就要叫做:老叫花养出小叫花——果然是祖上传下的基业!”说罢,那沈园二仆哈哈大笑,他们一直对王成、申嘉二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申嘉见王成顶气而忍,显非寻常时候,初时尚且忍耐,便要瞧瞧这二人到底是甚么来历,但后来听他们言语是愈来愈刻薄,那点含忍之心渐渐化成了烟,突然挣开王成,笑着道:“谁说不是一个姓的就不能做爷孙了?”
何妄为身旁那人道:“好,照你说来,我和你也不是一家的,你愿意做我儿子?”申嘉歪着头,道:“你说……你说什么?”那人呵呵再笑道:“聋了不成?你愿意做我儿子?”申嘉无辜的睁着眼,还是问:“大哥哥,你说的是什么啊?”那人气了,大声道:“做儿子,当儿子,听明了?果然是天生的乞丐命!”申嘉眼睛一眯,鼓掌大笑:“哎,乖儿子,爹爹收你了,从今往后见了我爷爷,也就是你太祖爷爷,可别忘了给人家叩头!”此话一出,王成大叫一声,只要拉走小申嘉,何妄为他二人却听得自己堂堂沈园一等家仆,竟被个小要饭的戏耍,哪还按捺得住,那何妄为反手一掌,便往申嘉左颊打去,申嘉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何妄为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腕被这小孩夹手打中,心中正奇,另一人随即再自后面去抓小申嘉,小申嘉身法奇快,向右移上两寸,又已回到王成身边,这一步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沈园二仆再自戏耍一番,其身法手势,却均无甚么特异之处。
王成一惊,抢步而上,挡在身前,直道:“我爷孙俩不麻烦二位小哥,这就走,这就走。”那何妄为暗地咬牙,忽然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落,王成本不习武,眼见一招袭来,早已不知该如何闪避,小申嘉斜身略至,竟以小护大,招架此式,这一抓便从他身侧擦过。
沈园二仆突然间倒跃出步,二人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小申嘉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二人的拳招便即落空。
申嘉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他自小的恩师有不少也算得是当世入流的武学高手,见识是极高的,更兼一身家传“移位点穴”之功,如今用此步来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的敌招,倒也不是难事,只是他双脚具已受了极重的创伤,伤口奇痛,此刻也实在是硬挺而斗。
何妄为见这小乞丐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钱塘附近的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他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申嘉身处二人当中,渐觉拳风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门侧,这时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双手挺起两侧,双足稳稳站定,更觉疼痛如刀割,只得猛咬牙关挺住,还未还招,那王成冲上,再次拦住,喝道:“你们沈园也不过如此,狗仗人势,也就会欺老打小!算什么江湖明门?”何妄为根本不听这废话,眼睛再凛然,向王成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硬力大增,“砰”的一声,王成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嘴中来不及呼出声音,便已生生打倒在地上,小申嘉大呼:“王大叔!”便在这一失神间,岂知对方立时硬碰硬的再反击而来,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个孩子震退,小申嘉吸一口气,轻叫一声,又是双掌劈出,顺势躲开,直到王成身边,蹲下来也不再打,眼睛隐隐泛红,口中道:“都怪我,王叔叔,你千万,你千万……”话未落地,何妄为又是一声猛喝,击出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王成、申嘉二人耳朵“嗡嗡”不断,小申嘉见了他们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
何妄为二人方离申嘉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小申嘉也正要开口,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
而后只听“泼擦擦”一声,竟漫天洒来黄腻腻的油,何妄为二人哪还站得住?两脚一滑,双双栽倒,何妄为惨呼:“哪来的蓖麻油?谁……哎哟我的妈……”知觉全无,倒在地上几乎大哭,身旁同伴更是左晃右挪,身子不住打摆,申嘉正觉离奇,忽然眼前现出一对小桶,接着一双小黑鞋走到跟前,他连忙抬头,只见来人竟是一个和他年岁差不许多的孩子。
那小孩一张脸也是黑黝黝的,穿藏色小破衫,想必是个沈园小杂役,他当下笑着叫道:“走,我带你们进园子。”王成心知这孩子必是听了方才他们和那二人的对话,也不去想想怎能给一个小孩添上麻烦,二话不说,抢身抓起地上的布袋,拉起申嘉便跟上,那小孩跟着道:“还拿布袋干吗?这大扁担都比它值钱,没人会偷的!快跟我走。”回身不理睬兀自倒地惨嚎的何妄为二人,扔下扁担,带头领着申嘉,王成顺小门入园,三人一路来到沈府后院,越墙过门了好半天,这才停在一处院落墙根下,只听那小孩在前悄声道:“可把脚步放轻喽,此刻还早,倒碰不上别人,可要一旦被抓住,我可就没法子让你们留下啦!”小申嘉伏在墙脚边,踮脚察看院内动静,听他如此一说,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暖和,笑着冲那小孩点头。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老爷一大早就跑去看小夫人,也不知道晚上都在干些什么,既然这般喜欢夫人,怎么就不在晚上伺候人家呢?却在大白天献殷勤。”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平常你看老爷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背地里却是个妻管严,哪一件事不是要和夫人商量,如今得罪了老婆,那女人还能让他钻被窝了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老爷阉了你,不过,那小夫人相貌虽美,可品行还不及咱们先前去的大夫人。”另一人道:“大夫人出身寒微,你怎么拿来跟小夫人比?”先一人道:“出身又算什么?你道小夫人的出身又好到”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道:“二少爷和他那几个堂兄弟,最近都不是好xing子,小心你我又象上回,被当成活靶,供着他们扔飞刀玩。”另一人道:“哎呀,二少爷刀子这么一扔,我假装摔上几下子,就糊弄过去啦,哪有多难。”先一人笑道:“别自己臭美,快去洗夜壶去吧你!”王成寻思:“原来那沈老爷还惧内,可跟申老爷半点也不相象,他二人竟然还做的了朋友。”这时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拎了夜壶的把,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灰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一清早就给二少爷送嫩煮的鸡蛋,却只可怜那大少爷喽,连饭都没个人管。”另一个道:“谁叫他老娘死的早,又来个后母,能留他在园子里,已算命好了。”“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