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各大门派间,几家欢乐几家愁了。
日暮之时,李齐恍然,俄而大惊:“许锋?许锋何处?”
金使者上前施礼:“主上。”
李齐也一把捉了问道:“我哥现在何处?可进城了?怎的没直接来我处?”
许锋道:“回主上,公子一行现处医馆。午时、午时进的城……”
“因何当时不报?!”李齐眉头一皱,就要发怒。
“这……”许锋语顿半截儿,一双吊梢眼斜斜去把秦飞。
“是我拦了,”秦行者应得痛快,他还要解释,却见李齐并不深究。
“还在医馆?拖得恁久?”
许锋道:“这时辰概是回返了。”
李齐颔首,与钟万全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去寻咸阳城中好吃的好喝的,与我兄长洗尘接风!”
钟护法唱了声诺。
李齐放下一干人等,自家迫不及待腿运气劲先行去了。
待说李维,青松与他百般照看、万般维护,终究病入膏肓、不得长寿。
饶是咸阳城内名医云集、药材齐全,端地药石罔效,回天乏术。只开了些个温和滋补的方子,巴望调养得当,且撑得
到冬天年关。
李维心中难受,活生生的人,能说能笑,胳膊腿都完整,怎的就只剩下等死呢?遂也无有心思去逛什么集市货店,抓
了药便回返来了。
问管事收拾了个僻静的单间儿,安置病人。他自家也拾掇拾掇,就住到青松隔壁。
那管事的欲言又止,他心道,教主是早早便下了吩咐,他兄长来了要与他同住,怎好抗命?唯唯诺诺与李维话了,李
维立时气火升腾:“恁大的人了,还这般胡闹!像什么话!莫听他胡言,就烦劳您打点了旁的这一间。”
下人道他们兄弟家事,怎好多嘴,应了声诺,呼喝两个手脚利落的婢女一同去了。
李维把药汤熬煮好了与青松喝了,进进出出小半天,傍日暮了,才得歇下脚来。
寻了把椅子,坐到道人床边儿上,与他闲话起来。
“却没想到,咸阳当真名不虚传,好生热闹吔。道长这番来咸阳,可也是头一回么?”
青松道:“非也,年少之时,曾领师命随师兄下山,回程过路咸阳,偷偷耍玩一日才回了去的。”
李维便问:“如此即是旧地重游了,想必是感慨不少?”
青松似是忆起从前,病容之上添了三分喜色,“怎的不感慨,那一时春光正好、无知年少,镇日里头欢天喜地,只晓
得吃耍,皮上了天去!幸而有师父百般呵护……”
他忽又想了起凄苦事来,不免叹了一声,“师父他与人严苛,不假辞色,却是个刀子嘴巴、豆腐心肠。便是我这亲传
弟子,亦是有错必罚的。跪门规、挨板子,一样也不曾少。作罚的时候,他老人家面上一板可唬人,夜里头与我擦药
的,可也是他。”
这几日来,青松道人阮顺荣许是也知晓自己时日不多,愈发沉静平和,再不如与李维刚重逢那时,情绪大起大落。即
便是说到这处,也只是淡然一笑。
与李维看来,比之从前哭闹更教人鼻酸。欲要作些个安慰,喉间一阵阵地哽咽,出不得声音来。
青松见其鼻头通红,欲言又止,安抚道:“切莫要这般,阮顺荣承情也便是了。现下,只等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就
去黄泉路上伺候师父去了。”
李维急忙执起他手,道:“道长万万不可有这念头,服了药好生调养,不日定会痊愈的。”
道人那里不知他好意,心道如今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肯这般待我青松了。他心中感激,亦回握住李维道:“小
兄弟,青松无能,这一世不能报答你大恩,来生做牛马也得还上!”
他二人这厢正悲切,未听得门外蹬蹬脚步声,待来人走近,只瞧见李维青松双双垂泪,四只手更是紧紧相握。顿时如
遭雷击,继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得牙根痒痒。
忽又阴阴一笑,他这面目,狠毒狡诈,怕是他兄长看见,也认不得的。也只有这等的凶恶,才当得起金光教教主的名
头。
他做了个苦楚面目,上前抓人:“哥!”
李维无甚防备,被他连人带椅子拽了一趔趄,险些摔跤,还未等站定,只听耳轮中哐当一声响,青松打床上摔在地上
,脑瓜子刚刚好磕碰到椅子上头,登时血流如注。
“李齐!你做甚么!”
李维不用瞅也知道,除了他家那混世魔王,怕是没有谁能干的出这样的混账事。他就要去扶阮顺荣,被李齐抓得死紧
,却是不放的。
“你撒手!”李维挣了两挣,那里挣得,气得面色铁青,怒道:“撒手!听到没有!”
这一时间,李维忽而想起当初那恐怖境况来,霎时腿脚发软,没有他弟弟搂抱着,就要跌坐到地上了。
“哥!他与你甚么干系!你这般着紧他!”李齐非但不放,两手并用,把他哥圈在怀里头。
闻到李维身上熟悉味儿,李教主直想同老猫子一般,呼噜两声。蹭着他哥颈间窝儿,委委屈屈道:“你怎的回来晚了
,可把我想死啦!”
李维挣不过他,又见青松毫无声息,猛拔两口气儿,不做挣扎,按低了声音道“快别胡闹!赶紧看看道长如何了!李
齐!”
李教主怕他真动火气,只好撒手。
李维慌忙上前查看。
见青松额间碰破了不大不小一块儿,出了些血花,也不曾多严重,概是受了惊吓,一时昏睡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狠狠把李齐一眼,喝道:“还不速速去请个郎中来与道长瞧看!”
听他口口声声道长道长,李齐心中已然知晓这人身份。他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悠,上前搀扶道:
“怎样了?可是摔坏那里了?”
李维见他满面焦急,略感安慰,只道李齐性子莽撞、不知轻重,之长个子不长心眼儿,端地是个长不大的皮猴子,说
到底,心地却是不坏的。
你道那李齐当着他面做过杀嫂害侄的恶事,怎的这时候李维还信得他本性善良?且正是——天下万般荒诞事,最是无
辜父母心。
只但是,种因得果。这些个事,一桩桩一件件,皆得日后结果。你管他是善是恶,终究是命中定数。回首念来,叹一
句天意不可违。
李维嘴上念了弟弟两句,便打发去医馆。
李齐那受不得好的主儿,打蛇上棍:“哥、哥,我只与你一道,那里都不去。我许些时候没见你,可是想你呢!”
李维心中惦念青松伤势,本不愿去,怎奈何拧不过李齐磨人,只得托了两名下人帮忙请医抓药,他与李齐收拾妥帖,
又把阮顺荣与床上躺了,时李维才将此间过往,与他兄弟一一道来。
李教主面上认真,实则早便到了他耳朵里头了,比之他哥讲的只细不少。又听他哥叹气哀声,甚是关心,却又是一阵
阵的不爽利。
这李齐打小就是个霸道惯得货,旁人稍有不称他意,他记得死死,非要与人家你死我生不可。他所有脑筋都放到他哥
身上了,也只是图个“乐意”,从来不去计较原因。也是他未曾试过心仪那个,稀里糊涂一门心思纠缠兄长。等到他
想明白了,却已是物是人非、万事尽休,再没有必要去分辨到底是兄弟之情、亦或者男女之爱了。
“他不在老道窝好生待着,下山来作甚么?”
李齐问地并不上心,却叫李维慌了手脚。他不欲兄弟晓得个中缘由,个老实读书人,读的是圣人书、孔子道,比之不
打谎语的和尚也不差那里。一时间被问在当下,张口结舌。只得侧过头去,嗯啊一声,不再应声。
多得李齐与他兄长自来的信任,也是他本就不怎的关心,不曾觉着蹊跷。复又絮絮叨叨念起了这几日他见的。
说到于海天这一茬儿,李维惊呼道:“他可曾识得你?”
李齐洋洋得意,脑袋一晃悠道:“不曾!我教他与我介绍咸阳风土,整整一日他亦不曾认出我来!”
李维听了前二字,方方放下心头大石,呼出口气去。听李齐后半句,一口气卡到半路,一张脸面涨了通红。李齐唬了
一跳,慌忙与他兄长拍抹后心。
李维捉了他手道:“你且莫要去招惹他!”又急道要找钟护法商议。
李齐笑道:“哥哥安心,凭我李齐今时今日,却是不惧那老贼的!”
弟弟这般言语,倒教李维心头发凉。
他瞧见兄弟眉梢眼角蓄满了自信、自傲,那里还是缩倒自家身后头那小小孩童?自己怕是再不能替他拿主意、做打算
了……
李维心中没来由一阵阵地酸涩,连着口中亦泛起苦水。
李教主天生的没心没肺,自家的心思都没捋顺溜,那曾注意他哥去。拽了他哥道:“是了!哥,明日我着那老贼前来
,陪着你我去逛咸阳城,吃玩就教他付银两可好?我头先逛了两日,这咸阳——呜呀!忒大!”也不理会李维如何作
答,自顾自讲起了那处风景秀丽、那家烙饼香甜。说到武林大会,李齐更是手舞足蹈,兴致起时,或要比划两下。
他哥面色不愉,强拉欢颜。李齐好半晌方才瞧出来,不免心中忐忑,细细回想自家是否说了那些混话招他兄长不喜,
想了半日,可不曾觉着。弓腰缩脖子,蹲到他哥眼巴前问:“哥,我又招你不高兴了?你骂我罢,我听你话。”
听不听的还没有个准儿,只是瞅见他哥不喜乐,就把他难受的抽筋拔骨、全身不利索。
李维看他那一脸的可怜相,心口里又闷又堵,叹了一声道:“明日里如若道长身子无甚大碍,便随你去街上瞧瞧。”
当天夜里,李齐缠着他哥睡下后,摸黑进了青松房门。
时不久,私欲窃窃有声。
直至天光放晓,李齐才打里头出来。他自家是精神奕奕、跃跃欲试,剩下那青松道人阮顺荣,面无神采、形容枯槁。
李齐嘿嘿一笑,与青松道:“你将死不远,离我兄长远些,莫要晦气过与了他。”
青松仿若未闻,依旧枯黄脸色坐在那厢,一动不动。
李齐此番也不恼火了,兀自笑地浑身舒畅。
刚用过早膳,李齐拖拽了他哥要去逛街。
李维心道,这一夜也不知那青松休息得如何,现下也合该用药时候了。他惦念着,便想要去探看一番。
李齐倒是大方,未加阻拦就陪着他哥一同去了。
二人与昨日派来伺候人的小厮碰个对头,据他讲,概是昨夜不曾休息好,道人正睡着。
李维自是不好打扰的,整理着装便与他弟弟出门去了。
36.闲来一日
李齐仗着早来了几日,自觉把咸阳城摸了个大概,此时一门心思要与他哥哥显摆显摆,抓着人家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
。
他也是走马观花那么一出溜,除去吃到嘴里的,那里还记得许多。些个店面都瞧着眼热,实则多是路过,不曾晓得来
历绝活。
李维岂会不晓得他弟弟唬人那套?也不追究,凭着他拽。
一路上摊两个饼子、吃两杯话梅茶、手中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嘴上鼓鼓囊囊的零嘴儿。
李齐可荷包散银子,也不顾听说的没听说的、见过的没见过的,是凡他瞅见了听见了,都要包上与他哥。
李维也不嫌,挨个接过来,精心栓到一起,饼渣也不曾漏去。若是细瞧,他眼睫毛都是乐的。
此一时,满心满眼都是他弟弟出息了、懂事了,晓得孝顺了。
李齐寻见一家裁缝铺子,叼着花糕、拉他哥就往里头撩。
“哟,官人快里头请,可是要裁衣用料?”
那店家嘴上客套,却不曾真往里间让。他开得布料铺子,你可怎好满嘴流油地进?回头脏了污了,又算那家的?
店家的顾虑,李维却是晓得。又不好扫兄弟的兴致,只好假作咳嗽,把那一头脸油花子的魔头拽到眼巴前,掏出帕子
与他摸擦。
瞧他左边儿一颗芝麻、右边儿一丝儿菊花,大襟儿上洋洋洒洒一篇画儿,李维帕子跟扑蝶儿似的,好通忙活。
忍不住把指头去戳皮猴子的脑门儿,打趣儿道:“那家出来的邋遢鬼,仔细没姑娘要,教你打个光棍儿。”
李教主面儿上像是老实挨骂,实不知,人可在,魂儿早飞了。
他哥怎生的这般好看?
李教主睁着眼睛就造白日梦。
细长的眉、带笑的眼儿,那睫毛老长,能扇出风儿似的。衣裳领子裹着的颈脖子,怎的就恁细、恁白?
抬胳膊时候裸出那一段腕子,上头散布青青绿绿的的脉络。多少个夜里头,李教主瞪俩眼珠子,就凭空一根根地数,
好像数得明白了,就能打床顶上掉下来个李维躺倒身边儿似的。
他哥眼皮子抬一抬、嘴角牵一牵,他就心神晃三晃、摇三摇。他哥若是瞪他、笑他,光只教那淡棕色的瞳仁儿里头有
他,他就喜得手脚都不知往那放,心花儿都开八瓣儿。
他就想啊,要是他哥能喜欢他总在他身边儿、总想着自己、总看着自己该有多好。
李教主没听明白他哥说什么,迷迷瞪瞪跟着进了裁缝铺子。
店家上前招呼,被李齐赶到一边儿。可着色儿鲜的、绣花儿的、样儿特的、料儿滑的就往他哥身上比划。
他瞅着这一个也好看、那一个都喜欢。比到他哥身上,又觉着都配不起他,就跟心里头早就有谱儿似的。
摇头晃脑,好通折腾。
把了个又白又薄的料子与李维,顿时觉着衬得很。他那手重,扯拽了开来就往李维身上披。
那是苏州来的上品,一等蚕丝纺的。虽不比一年出几尺的贡品,也是个中佳等的。
店家急忙上前,本着和气生财,也不敢深说,只借着说来历,要指点李齐观瞧特色,把那布料接了回去。
末了道:“这料子轻薄,冬暖夏凉,且是裁底衣里裤的尚选。”
一句底衣里裤,李教主猛地忆起房梁上那一夜,他哥只着内衣下床倒茶,幼白的领子松松散散,却只教他看见个发顶
。
始才想明白,因何瞧哪个也不得意。
李齐忽地有点发虚,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哥。却到底仗着色胆,叫店家给裁几身。
李维也不当他,只阴地里问了价钱,稍稍一犹豫,把李齐的尺寸教了去。又嘱咐稍微大一些个也不妨。
李齐不到年岁,说不得还得窜两年。待穿短了,再望下放放,也还穿得。
他二人顶着日头晃了两趟,李齐叫嚷肚饿,便寻个人气儿鼎盛的馆子进了。
“诶!二位客官里边儿请咧!”
李齐麻利儿打袖兜儿内掏出几个碎散银两,头脸一抬、鼻孔朝人,把小二道:“去给爷来个清净的雅间儿,”
李维一旁瞧着,张口欲言,到底吞咽了回去,只是颜色上可不喜。
小二自是见得多的,又是给钱就叫爷的主儿,颠儿颠儿接了谢过,前头领路了。
光明教出门在外,打点上下的皆是小人物。但凡小人物,都少不得仗势欺人的通病。平日里都是挨打挨骂的奴才,碰
见见财眼开的,同情自然谈不上,许还变着法儿地折腾人。到底是个甚么心思,且说不清着。
咱们单说,李齐正是看什么学什么的光景,些个摆谱儿的奴才倒教他瞧了去,还真作了江湖风范。
此间正觉着学了个十足,去他哥那里讨奖,那知他哥面沉不愉、一眼也不把他,一时又是急又是气。
他那急躁的性子,便要当场质问,方才还好好地,翻脸忒快!为的那般,一一二二摆在当面儿,只一想他哥有话不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