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如此大的痛苦?
悲上加悲,伤上加伤,唐煜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独。他想要逃开,可是双腿发软,扶着墙壁才勉强走出,然后靠在牢
房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坐下来。
他捂住自己的脸,手心里一片湿热。他觉得自己一直在错,一直在弥补,可是不论他弥补些什么仍然是错。似乎他本
身就是一个错误。
或许,有时候,真的应该简简单单的直面错误,停止无谓而愚蠢的弥补。
第 34 章
晚秋时节,漫山遍野的树叶都变得斑斓,金黄色红色夹带着点点碧翠,宛如绚丽的彩虹成片落下。云烟淡而轻薄,高
高地浮在辽远的天幕当中,缓缓游移过眼角。
唐煜踩在红叶一层一层堆叠而成的厚软地面上,仰头透过枫叶的叶片看向天际。恍惚中那一树枫红变作片片樱雨,旖
旎而凄美地凋谢着,又不断绽放。
曾有一个人和他约定,等到两个人都老了的时候,再一起去看千年不落的樱花。但是现在看来,那个人是不会再等他
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唐煜隔了一会儿,才收回放远的目光,带着几分残留的迷茫似的,回过头来。
曾经高大挺拔的人如今已日渐消瘦,再好的补药和饮食都难以填充起他的身体一般。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中只有一片
空洞,微微眯着,似乎想努力看清前方的迷雾,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以及难得一见的几分欣然。
清凉的空气吹拂在脸上,扫过一根根绒毛,荡尽肺腑中的尘埃。
左擎苍不知道上一次闻到如此自由的空气是多久以前,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即便他只能看到晃动的光影,对
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寂静和黑暗,痛苦和绝望,他已经习惯许久。他以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只有恨之一字。
没想到今天才一接触到外界,就有了又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可是,唐煜又要干什么呢?利用自己引出烛龙教的教众?
料想雪枫在安顿好众人之后,一定已经找了他许久。可惜出岫城位置隐蔽,当初就算是正道议会,也只有诸位首座被
允许进入。烛龙当初之所以放着出岫城这个最好对付的仇人迟迟不动手,也是因为找不到位置。更何况雪枫不一定知
道他被扣押在哪个门派,一定已经急疯了。
若是此时唐煜舀他来要挟雪枫现身,这计谋八成会成功。
左擎苍这么想着就有些担忧。若是万不得已,他也只有含恨自裁,将此份仇恨和屈辱带到下一世再一并偿还!
唐煜见左擎苍的脸上露出几分悲恨之意,明白他一定又误会了什么。但是此时他听不见看不到,自己也只好把苦涩吞
进肚子里。
让下人扶着左擎苍上了马车,而他自己则骑了马留在外面。毕竟他不想左擎苍再因为他的接近有什么不良反应。
车马踏着晨露驶出出岫城,沿着丘陵间淹没在艾芜中的道路前行。左擎苍斜靠在颠簸的车壁上,听着外面的树梢上传
来的清脆鸟鸣,面上一片寂静。
行了一日,当晚在一家驿馆休息,第二天待左擎苍一醒便继续上路。这样赶了五天的路,在第六天的早上,他们来到
一片竹林。
触目所及,尽是碧鸀的珠子,高而且直,茂密却不凌乱,连阳光都被浸染成了鸀色。微风过时,阵阵竹涛奏响,似有
海水在远远摇荡。竹林深处,有一座竹亭,虽然略显破败,但是与四周景色浑然一体,别有一番风致。
这座竹亭曾经显赫一时,只因几十年前的第一剑客旷诛在这里打败了当时武林中如传奇一般的剑神,夺得天下第一高
手的荣耀。但是很多个春秋过去了,这里早已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园。
唐煜等人到达的时候,他约的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唐煜令所有下人在远一些的地方待命,照顾好车里的左擎苍。而他自己则带了一个随从往亭中走去。
亭子里有三人,当中坐着的人一身靛蓝长衫,黛发松绾,沉静宛如秋水。
“和公子,久等了。”唐煜进到亭中,向坐着的和远舟一抱拳。
和远舟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举目四望,“他人呢?”
“在远处等着。”一身缟素的唐煜低声说,“和公子能来,在下感激不尽。但是在让你见他之前,我要先说明一点。
如果他不愿意跟你走,你不可强求,否则我不会答应。”
和远舟微微挑起眉,“这是自然。”
唐煜这些日子已经想清楚了。与其把左擎苍困在自己身边让他痛苦,还不如放他离开,或许还有更多希望。原本他想
把左擎苍还给雪枫,但是现在雪枫现在满江湖的找人,动静太大了,他不能让其他门派知道自己擅自把左擎苍放走的
消息。
正一筹莫展之时,他想起了和远舟。在烛龙教中他与和远舟有数面之缘,虽然都不是什么友善的接触,但他清楚地记
得对方看左擎苍时的眼神还有看自己时的眼神。看左擎苍时,那双用沉静伪装的眼睛浓烈而炙热,而在看自己时,是
浓浓的嫉妒。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瞒不过唐煜的眼睛。
此人一直待左擎苍很好,正道攻打烛龙教时,就是他带着人将大部分教众护送离开。而且他出身毒门,精通医理,由
他来保护左擎苍,再合适不过。说不定,还能把他的眼睛和耳朵治好。
见和远舟答应了,唐煜便吩咐下人去将左擎苍接到这里。
“唐公子,我可以问为什么么?”和远舟忽然开口。
唐煜反问,“什么为什么?”
“你将他放走,就不怕他日后报复?还有,你对他,究竟有几分真意?”
“说实话,我希望他回来报复。”唐煜的声音有些暗哑。
“你还真舍得。”
“若他跟你走,你会送他回烛龙教么?”
“如果他想,自然会。”
“谢谢。”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
说话间,左擎苍已经由人搀扶着走了过来。风中传来不寻常的气息,令他有些不明所以。
和远舟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短短三年,他已经是这幅模样,不再强悍无匹,不再高高在上。现在的他,连走路都需要人引导着,宛如被折断了翅
膀的苍鹰,从此再也无法飞离。
唐煜走向左擎苍。闻到熟悉的气味接近,左擎苍身上一僵,想要后退。但是还不待他闪避,唐煜忽然抓起了他的手。
左擎苍想要抽离,却由于那紧紧包裹住他右手的冰凉温度而动作一顿。
那人的手,何曾这么冷过。
感觉到左擎苍的挣扎弱下来,唐煜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告诉他不要担心,然后翻过他的手掌,指尖轻轻在掌心划下
一撇一横,仔细地书写着无形的字迹。
“和远舟在。”
熟悉的名字,另左擎苍呆住了。
和远舟?
唐煜顿了一会儿,又在他掌心写道,“你想和他走么?”
左擎苍面现惊色,眉间微微皱起,几分怀疑。
唐煜轻轻叹了口气,写道,“没骗你。”
此时和远舟走上前来,“如何?”
“他不相信我。可否借你的佩剑一用?”
“好。”和远舟解下腰间长剑,递给唐煜。唐煜把剑放入左擎苍掌心。
和远舟有些惊讶,他就不怕左擎苍拔出剑来捅他一下?
左擎苍细细摸着剑鞘上的花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然后他的面容微微转向了和远舟的方,嘴唇无声地微微张开。
唐煜最后一次在他掌心写下,“留下来吗?”写完后,他紧紧握住左擎苍的手,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一些颤抖。
那一瞬,左擎苍的眼睛和他的相对,渀佛在那空茫的瞳孔深处,有着一丝视线射出,直直刺进唐煜心底深处。
渀佛是嘲讽一般尖锐。
然后,左擎苍缓慢而坚定地抽离了自己的手,转向和远舟的方向。
选择,已经做好了。
意料之内的决定,只要不是自己,大概哪里他都愿意去吧。
唐煜看着和远舟的车马在竹荫中渐行渐远,忽然就有些后悔。苍苍刚刚离开,他便已经心如刀绞了。
这最后的一眼,是否就是永诀了呢?
随着左擎苍的离开,唐煜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了过来。过往的五年像梦境一样,他本想吓唬吓唬不可一世的
大魔头,谁想到把自己的心玩了进去;本来心灰意冷想要斩断牵绊,谁想到找到了自己早已不抱希望的初恋情人;本
来打算用冷香蘀他解毒,谁想到左擎苍体内隐藏着更深更烈的毒;本来打算带小蜓逃跑将两人都保全,谁想到最后是
一死一伤。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想要的从来没有成真过,他自以为是的拯救到头来只是把别人推入更万劫
不复的深渊。
左擎苍走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一下子空了,空到能听到冷风呼号的声音。他在左擎苍住过的“牢房”前久久凝驻,
两天之后才离开那里。
之后的一年内,汤府上便植樱花。一到春日,千树万树樱霞似锦,飘渺如同烟气,凄美而壮观,落英随着清风遍撒全
城,白色红色绯色的细小花瓣簌簌飞舞在空中,宛如有天神降下了缤纷花雨。望着遍地飞花,人们戏言,从未下过雪
的出岫城这回也看了场雪景。
风将一两片樱花送入窗内,落在唐煜眼前的书页上,正要翻书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并未捻起花瓣,只是简单地把书翻
过,将花瓣夹在其中。
原本以为自己只怕撑不了多久,就会跑去毒门要人。但是一年这么下来了,倒也没觉得特别漫长。
有时听人报账听得累了,转头看向窗外,随意地凝视着一片樱花,想象着此时左擎苍在毒门做些什么,有没有按时吃
药,和远舟有没有找到根除毒性的方法。
这样相隔千里的想念,或许是最好的。小蜓死了,他不该再跟左擎苍在一起,而他造成的伤害也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
现在至少他知道苍苍好好地生活在某个地方。而且,或许,将来苍苍会回来找他,找他报仇。他作为一城之主,自然
要做好抵御的准备,但在他心底深处,竟然是在殷切地期待着。
后来,果然有人找上门来了。只是找来的不是左擎苍,而是雪枫。
那日一到瑰丽妖艳的身影倏然从天而降,落在汤府正堂的屋顶上,水袖轻甩,上挑的眼角流露出魅惑的波纹,却又带
着几分阴翳肃杀。随后,另两道身影随之而至。一人手握双刃剑,端正的面容,是夏护法,另一人身形清瘦,似乎不
会什么武功,落地时若不是被夏护法扶住,险些一个趔趄,他的脸被一道垂着白纱的斗笠遮住,看不清明。
唐煜赶到时,心下暗道不好,这雪枫是如何得知出岫城的位置?
出岫城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平常制香师,若是烛龙教来攻的话,只怕凶多吉少。
心中虽如此作响,他面上却波澜不惊,扬声道,“地明王大驾光临,汤某有失远迎。”
雪枫却哼了一声,“少罗嗦,唐煜,今天我来,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此时有下人来向唐煜附耳轻言,原来这三人竟然是只身前来,没有带教众。唐煜放了些心,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
“交出我烛龙教左教主,我还你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礼!”
唐煜一怔,犹疑地望着对方,“你要的人已经不在出岫城了。”
“呵呵,汤城主,事到如今你还要装蒜,实话告诉你,我花了足足两年年时间从太虚殿大侍僧那里调查到他就被关在
你们这里,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雪枫眉目间现出怒色,这唐煜竟然亲自囚禁擎苍,简直是狼心狗肺,
“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烛龙教大军随时杀进来!”
“地明王,我没有骗你。你若实在不信,尽管带人来攻好了,我出岫城虽然不愿动干戈,但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哦?还挺有骨气。那这样好了,我为你引荐一个人。等你见过之后,再想想自己的答案。”雪枫说着,嘴角微扬,
一个有些诡秘的笑容。
唐煜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个一向毒辣莫测的地明王要干什么。
雪枫向夏护法使了个颜色,高阳便一扬手,摘掉了他身边那人的斗笠。
在看到那人面容的瞬间,唐煜脑中轰然一声,一片苍茫的空白。
朱……朱蜓?!
怎么会?!!
他明明已经……他明明已经死了啊……
他亲眼看见的……那只断手……苍苍冷酷的眼神……
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这厢唐煜震惊得无以复加,那厢本应已经死了的齐飞宇却一脸迷茫,还带着几分惧怕似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不可能……”
“哼,怎么不可能?”雪枫说得咬牙切齿,“当初教主看在十三年主仆的情分上,饶了他一命,只取了他一只手,废
了他的武功,喂他服下忘忧,从此忘却前尘往事,世上便再也没有齐飞宇这个人了,也算是杀了他一次。但说不定相
处久了,他还能想起你来,你们就能如愿双宿双飞了。”
唐煜睁大眼睛。
苍苍……根本没有杀小蜓?
此时雪枫继续说道,“我用他来换左擎苍,如何?”
第 35 章
如果说数年前得知齐飞宇的死讯时,那份感觉是痛彻心扉,那么现在,唐煜的感觉就是五雷轰顶。
为了齐飞宇的死,他伤过苍苍那么多,就算无法去恨,也还是自以为是地怨着,先是离开苍苍身边,后来攻打烛龙教
,他的目的虽然是为了救人,可是面对着正道,面对着爹爹,他并没有真的站出来保护苍苍。他总是记着朱蜓的死,
总是无法释怀,总是无法忘记左擎苍不顾他的苦苦哀求杀掉他视为亲人一般的齐飞宇,因此在心底深处还是恨着也说
不定。
可是现在,原来左擎苍只是在骗他。
没有杀齐飞宇,除了顾念主仆情分外,真的没有任何其他考量么?如果是这样,冬护法与左擎苍相识的时间更长,为
何却被毫不留情地除掉了?
当时的左擎苍面对着唐煜的卑微和痛苦,或许终究还是心软了。毕竟求他的人是唐煜,是对他来说那么特殊的一个人
。
但是他太骄傲了。他爱的人不要和任何人分享,他以为“杀”了齐飞宇,总有一天这个名字会从唐煜心中淡去,这样
唐煜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可惜他不懂,活着的人永远无法与死去的人争。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或许最让左擎苍心痛的,是唐煜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从未选择过他。当初他选择带齐飞宇离开,而不是留在左擎苍身
边。后来他选择离开左擎苍,同样还是为了已“死”的齐飞宇。
而左擎苍无论何时,选择的都是唐煜。
不想逼他,不想伤他。
唐煜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左擎苍着想。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多么自私,多么愚蠢。他从来没有真正为左擎苍考虑过
,一次都没有。
唐煜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而屋顶上的雪枫已经不耐烦了,“唐煜!你考虑好没有!”
唐煜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你傻了还是疯了?”雪枫挑起眼角,“想要齐飞宇,就快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