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唐煜宛如木讷了一般机械地说着,“我送他离开了……”
雪枫仔细看着唐煜的神色,略微沉吟。此时高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雪枫点了下头,“你送他离开?送去了哪里?”
他轻轻摇头,“他若是想回去,自然会去找你们。”
“你!”雪枫气得不行,“你当我是傻子?你要是再不老实,我就把齐飞宇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一边的齐飞宇听到此话,脸色煞白,惊慌地望着屋檐下的人。那人虽然十分陌生,但是看着却又有几分熟悉似的,令
人心安。
唐煜全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面临选择,只是这一回,他不想再背叛左擎苍。
既然苍苍一年了都没有往烛龙教传任何消息,大概不希望被找到吧,可是小蜓。。。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若不信,可以把我囚禁,放了他。”
“哼,你还真是嘴硬。”雪枫说着,忽然水袖一样,带着杀气缠向朱蜓脖颈。唐煜立刻飞身而起将手中折扇甩出,却
来不及挡住对方迅捷如风的攻势。白练绕住朱蜓的颈子,雪枫瞪着唐煜,“你要是不说,他这回就真的死了!”
唐煜手脚冰冷,额头上也有冷汗渗出,“雪枫,枉你还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既然不想被你找到,干什么逼他!!!”
“哈哈哈……”雪枫以袖掩唇笑得尖锐,“我逼他?到底是谁把他逼上绝路?唐煜,你装得好像啊!”
“我对不起他。”唐煜压低声音,“所以现在我不能再出卖他。”
“那你就等着给你小情人儿收尸吧!”
唐煜看着雪枫眼神一狠,袖子越勒越紧,齐飞宇咳嗽着,想要挣脱那袖子的禁锢。一旁的高阳有些不忍,正想上前劝
雪枫,却见下方的唐煜忽然从旁边的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往自己的喉咙间抹去。
雪枫眼神一变,长袖立时松开,转而弹开唐煜的剑锋,“你疯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唐煜淡淡的说。
雪枫气结。怎么会有人宁愿自杀都不愿意告诉他这么点消息?
高阳扯了扯雪枫的手臂,“算了。。。他说的也有道理。教主既然已经离开,若是想回来的话,早就回来了。只要知
道人没事就好,不必太强求。”
“谁知道他有没有把人丢到什么虎穴里去!”
“若是他真的对教主有恶意,四年前只要沉默就可以了,何必大费周章甚至牺牲名誉保了教主一命?”
雪枫咬牙切齿,“那又如何,难道就这么放过这混蛋?”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想,就算要处置他,教主也希望亲自动手吧。”高阳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急也没办法
。凭我对教主的了解,他一定会回来的。”
最终雪枫还是听了高阳的劝告,撂下一句一年后左擎苍若是还没出现,就把出岫城踏为平地的狠话,甩袖离去。
而齐飞宇,并没有被带走。
如同雪枫说得,齐飞宇已经不记得他了,现在的小蜓已经不再叫小蜓,他有了另外一个平凡普通的名字——阿拾。他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被一个名叫念青的青年救了,然后便一直住在他家。念青是个大夫,在一座小镇里开
了家医馆,收得诊金很少,但医术却很高明,颇得镇子里的人爱戴。他被救了以后,就一直给念青打下手,虽然只有
一只手,平日有很多不方便,但念青总是拉着他剩下的那只手,跟他说:人只要有一只手就够了。
这样平静地过了五年。然后在一月之前突然被很多凶神恶煞的人抓了起来,带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山洞里。念青在他
被抢走的时候都快急疯了,追在那些人身后一直跑出了镇子,可惜他一点武功也不会,怎么可能追上那些武林高手,
最后狼狈地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阿拾被带入黑暗。
这些都是齐飞宇自己讲给唐煜听得。这个一身缟素面貌俊美非常的人对他十分好,眼睛深处却总是凝结着一层散不去
的忧伤。他觉得一看到这个人心里某处就隐隐作痛,像有小刺在扎,很奇怪,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他总觉得这个叫唐煜的十分值得信任,好像把什么都告诉他也不要紧。
唐煜总是微微笑着听他说着,然后有一天他问他,“你喜欢这里么?”
齐飞宇,也就是现在的阿拾点点头,“这里很好,你也很好。”
“想留下来,还是想回去?”
阿拾一愣,随即问道,“我可以回去?”
唐煜目光深处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微笑着说道,“当然。你又不是囚犯,什么时候想回去,告诉我一声就好。我派人
把你送回去。”
阿拾怔了半晌,笑得甜美如画,“你对我真好。”
唐煜看了他半晌,忽略心底的刺痛。
他曾经的小蜓啊,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他们的那些过往,香樟树下的誓言,以及汤瑜这个名字,终于都随着烟尘散尽了。
不过这样就很好。他看到小蜓在提到那个青年时脸上幸福的笑意,平平淡淡的,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单纯剔透的孩子。
唐煜蹲下身来,拉起坐在椅子上的阿拾的手,含情的桃花眼看入对方的眼睛,认真地说,“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
阿拾有些发愣,似乎在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东西。
但也只有一瞬而已,他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除了很多的盘缠和衣服用具,唐煜还给了阿拾一只特殊的烟花,只要有需要便可以点燃,然后会有奇异的香味瞬间笼
罩方圆几百里,到时候他就会赶到。
阿拾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坚决不收那些银钱,只是收下了那烟花。
护送的车马绝尘而去,唐煜站在道路尽头,望着过去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
四下寂静无依,风有些大,吹乱了一地樱花。
左擎苍回到了烛龙教。
由于正道的讨伐,烛龙教被迫暂时迁移到更北方的深山当中,几乎靠近晏国边境。暂时兴建起来的总坛,虽然远远不
及往昔的雄壮威严,但也终于安稳下来,逐渐步出正道围攻的阴影。
左擎苍回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被治好了,但是耳朵仍然聋着。
和远舟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他走的时候,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和远舟只是对他淡淡一笑,用唇语说道,“我在这儿等
你。”
于是他回来了,比以往更加冷漠威严。
身体的创伤都已经痊愈,就算听不见了,他仍然是令天下人心惊胆战的烛龙教之主。
而他回来的目的很简单:复仇。
他回教三个月后,便率领众殿将南下,直取出岫城。一直与世隔绝的千云谷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即使这一年以来城
主一直在着手迁城的工作,但是烛龙教袭来之时,他们只来得及将老弱病残迁移走,青壮们都留了下来。
烛龙教动作之快,令得他们连搬救兵的时间都没有。凶恶的教众们将孤城层层围困,黑压压的一片宛若不祥的乌云。
城中大部分的人只会两下拳脚功夫,哪里是烛龙教的对手?
左擎苍站在附近的一座山丘上,垂首望着城门处一直挑衅的教众,面上没有表情。他能嗅到城里紧张恐惧的气息,想
象着那人绝望无助的样子,一股快意升了上来。
报复!!!报复!!!一个声音不停在他脑海中嘶吼。在他无声无息的世界里,这是唯一的呐喊,支配着他的一切!
付出真心,付出所有,得到的却是欺骗和背叛!既然如此,就亲手把自己的付出全部摧毁,把自己的错误尽数抹去!
他要那人匍匐在他脚下,跪求他的原谅!
睡梦中,他多少次幻想着那人泣泪横流的样子,憎恨快要把他扭曲成一个怪物。所以他要尽快的,把这一切结束。
教众们用硕大的木桩撞着城门,眼看着那脆弱的门闩就要顶不住了。
门后慌乱的叫喊已经从缝隙中流泻出来,宛如濒死的猎物最后的哀嚎。
此时,一道白影从城楼上飘然而下,如同一片轻盈乘风的羽毛。飘飞而起的墨发下,一双曾经明媚的眼睛,遥遥地望
向山顶上的人。
“住手!!!”带着内力的大喝响彻山谷,镇住了疯狂的教众。明明是单薄易碎的样子,白衣人却无所畏惧,凛然的
气度,竟然令众人有些忌惮。
而左擎苍在见到那人的一瞬间,视线就定格住了。
隔了一年多,终于又再次相见。
是恨,是痛,是悲。
属于他一个人的噩梦,令他沉沦的噩梦。
左擎苍抬手,命属下传令,暂停攻势。随即他站起身,双脚踏地,宛如苍鹰一般腾空而起,几个起落间掠出百米。教
众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他盯着道路尽头的那道白影,一步一步地前行。
而唐煜,也在望向他。
中间这短短十数步的路,却仿佛是一线碧落,一缕忘川,一世纷繁。
一步,当初桂香镇月光轻盈下,唐煜轻声的一句“睁开眼睛,爱上我”,他一睁眼,就是万劫不复。
两步,栖云山庄,唐煜最后那悲伤的一句:欠你的,还清了吧,令他抛弃所有坚持。
三步,千年樱下,樱雨纷飞中紧紧交握的双手,令他在虚假的幸福中自欺欺人。
四步,唐煜哀求的眼神,为的却是另一人。第一次尝到那么疼的感觉,竟然不是由刀剑造成。
五步,唐煜留下的一纸字条,上面冷冰冰的字迹,令人绝望。
六步,刺入身体的剑锋,那么冰冷,寒彻肺腑。
七步,真相被揭露,原来从来就没有中毒,一直都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像个笑话。从此,世界陷入黑暗和寂静。
回首望,这一条旅程,原来并不是很长,他却仿佛已经走了一辈子。
脚步停下。两人面对面,咫尺天涯。
唐煜看着他,痴痴地。
“苍苍……”
左擎苍听不到,但是看得到他的口型。他仔细看着这张面容,眼睛里一片凝固。
倏然,他从腰间抽出长刀,通体碧绿的色泽,波浪形的纹路,正是遗失已久的海牙刀。和远舟辗转几番,终于将这把
左擎苍最珍爱的刀找了回来。而现在,他将用它划开自己最恨的人的喉咙。
唐煜像是感觉不到喉咙上的压力,一直凝视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对方的每一条轮廓都印在脑子里。
“对不起。”他说着。
他曾经对左擎苍说过很多次这三个字,不过这一次,是最平静的。
对于左擎苍,他亏欠太多,伤害已经铸下,没有东西能够弥补。
他不再奢求弥补什么。
他闭上眼睛,缓缓跪了下来,抬起头,迎上锋利的刀刃。
“恨我,就杀了我吧,只要你能痛快。”他缓缓说着,“害你如此的人是我,别伤害城里的人,好吗?”
左擎苍却看着他,意外地,十分平静。
冷峻的眼睛里,显出一丝困惑。
明明在没见到他的时候,那么恨,恨到撕心裂肺,深入骨髓,恨不得饮他的血,啖他的肉。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竟然如此平静?
就好像,有些连接在他们中间的线,在他们相见的一瞬间,被切断了。
唐煜的命就在自己手下,只要稍一用力,这个带给自己无尽痛苦屈辱的噩梦就会结束了。
可为什么那将死的人却带着一丝欣然。为什么自己体会不到丝毫报复的快感?
那人在高兴些什么?
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脑子里一片阴云忽然散去,一切变得清明。
为什么自己会恨他?尤其是在得知痴情花的真相以后?
为什么只有这个人让自己觉得那么疼?
因为自己的这份恨,是从爱里生出。
自己越恨,爱得就越深。所以唐煜才会高兴,因为自己若是杀了他,是因为自己已经爱到能赔上性命。
可是,现在他体会不到那强烈的恨意了。
就仿佛,唐煜的生死,已经不能再牵动他的情绪。看到唐煜,他也不再有从前那苦涩酸楚的感觉。
一切都变得平淡,像是天上飘过的一缕云烟。
仿佛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随着回想起他们从相见到现在的一切过往,那些执着在头脑中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没有恨,也不再有爱。剩下的只有一片苍白,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他的确中了毒,只不过那毒是他自己下给自己的。他用这毒将自己禁锢在这段感情里,再也不得高飞。
而唐煜早就给了他解药,那便是所有的背叛和伤害。
再厉害的毒,也有被耗尽的时候。而如今,解药终于累积到了最后的一点。
原来所谓的爱,不过就是如此。别人能给予你伤害,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们武器。再疼痛的伤,也都不过是仗着所谓的
情之一字,一旦它没有了,那些人,便什么也不是。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单纯,宛如解脱了一般。
他明白了,他想通了,他终于不用再折磨自己了。
从开始到结束,这么长的一条路。
现在,他终于自由了。
第 36 章
唐煜不明白,为什么左擎苍忽然笑了,而且笑得这么……令人心颤。
他脖子上的压力不见了,他睁开眼睛,却见左擎苍正看着他。
不,不能说是看着他,因为左擎苍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左擎苍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竟然向着来时的路走去,挺拔傲然的背影,青花素底的锦袍随着步履翩翩,风吹
起系住长发的青色发带,仿佛有千丝万缕都随着他的渐行渐远根根断裂。
从此,世间再没有能束缚他的东西了。
唐煜忽然觉得害怕,他大声叫着,“苍苍!!!”
可是他忘了,左擎苍听不见。
他一遍遍叫着,抬步想要追上去,可是对方的身影却仿佛似幻似真一般,触手所及,却总是如指间沙一样流走。
他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断了,因为他听见哗然一声,心脏碎裂的声响。
如同失去了源泉的河流,只剩下干涸的结局。
他,被彻底的放弃了。
浩浩风流一片天,引刀长歌换愁颜,世事纷繁空牵念,不如归去江湖间。
左擎苍一边吟念着,一边坚定地迈动脚步,虽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感觉到身上那些枷锁在随着一点点散落,
消失,积压在心口的所有沉闷,也飘然而出,只余一片清明。
雪枫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行至他身边,可是他刚刚把人拦住,还不及询问,左擎苍便将烛龙圣令再次放到他
手里,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暂时的保管。
“从今天起,你就是教主。”因为听不见,左擎苍的声音稍微有些怪异,但是在场众人还是能听得清楚。
雪枫一下子愣了,“你……”
和远舟当初说的是对的。烛龙教没有他左擎苍,一样可以,甚至当初若不是他,或许就可以免去那一次弃城而逃的屈
辱。而现在他双耳失聪,早已不适合再领导烛龙教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放不下的东西。
从今天起,他要抛开一切枷锁,痛痛快快地,为自己而活。
他不再理会众人的阻拦,足尖点地,宛如雄鹰一般乘风而起,轻盈的袖口飘摆着,是他遨游的羽翼,从此天大地大,
任君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