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风白阳由惊异情绪中恢复过来,晋王接下来的话语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
“哎,说起来,也真是应了那一句‘世事难料’。当初将你们软禁起来,本是为了我一己之私,想要再与皇兄见上一面。谁知后来竟是出了这许多意想不到之事。宁儿走失,公主伤心过度险些丢了一条命。
看着伤痕累累、万念俱灰的你,我突然问着自己,我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折磨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只是为了使她与爱子骨肉分离?”
低沉缓慢的陈述,竟是将先前发生种种一一交待清楚。风白阳站在院外,听得心中一阵震颤。虽然早预料到自己的离去会伤了那个无辜女子的心。但没想到,在他离开之后,那个直到临别时依然温柔笑对着他的女子,竟是经历了这许多。
一阵不忍,风白阳几乎就要冲进院中,却在有所行动的前一刻,被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了自己紧握的拳。
“阳——”
低不可闻的一声呼唤,却好似一声惊雷响在耳边。
已经迈出的脚步生生僵在半空中。前倾的身形亦是定格在原地。
“……”
收回脚步,风白阳缓缓转回身来。
转身的一瞬间,风白阳分明看到,面前这个总是风轻云淡的男人,却在眼眸之中一闪而过惊惶颜色。
心,蓦地揪紧。
什么亏欠、什么愧疚、什么不忍,风白阳深吸一口气,眼眸之中掠过一丝决意。
反握住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风白阳深深望进白尘眼眸深处。
直面白尘,风白阳透过目光向对方传递着自己心底的抉择——宁可同时负了院内二人,他也断不愿令眼前这个寻找了他前年的人再承受一丝一毫的不安与落寞。
读懂了风白阳眸中含义,白尘唇边不自觉扬起一道极浅的弧线。
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终于看到自己家门一般,安心、满足。
那一闪而过最最真实的表情,深深触动着风白阳的心神。
是了。在旁人眼中,面前的男子是御寰开国祖皇帝,是修为高深的得道高人,是恬然自得、洒脱从容的随性男子。然而,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从千年前还是泫夜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是表面上看来的这般恬然自得,更加不是当真可以洒脱从容的看待一切得失。
曾几何时,眼前男子总是为他撑起一片安然自由的天空,总是倾尽所有温柔与情愫疼宠着他。直到“泫夜”转世重生为“风白阳”,当他的灵魂经历几世历练、对于人情世故懂得了更多,他终于发现了,那个对他而言大于天的男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
他也会与寻常男子一般为情所困,也会在心爱之人面前患得患失。只是他较寻常人更善于隐藏自己情绪。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心爱之人所思所想。
所以,从不霸道强求;所以,从不奋力追逐。
但,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放手与辜负。即便,舍弃此生背负了十余年的种种责任;即便,成了抛弃妻子的负心人。
然而就在风白阳下定决心再也不让心爱之人生出半点不安情绪之时,白尘却是放开了先前握在风白阳腕上的手。
风白阳不明所以的看向爱人,眼中全是疑惑不解。
而白尘则是淡然一笑,识海中对爱人说道,“阳不必顾及我,不明之事,还是向当事者询问清楚吧。”
风白阳闻言眉梢轻挑,识海中说道,“怎么?方才尘不还一脸紧张的拦住我。这会儿为何却又改变了心意?”
听出爱人话中些微捉狭之意,白尘并未露出半点尴尬之意,反而笑意愈深。看向风白阳的目光深沉似海,满是温柔情意,“如今我已知晓,阳不舍弃我而去。那么,我自然也要大度一些,让阳弄清心中疑惑。”
“呃——”
被爱人洞悉自己心思,风白阳愣怔片刻,旋即亦是会心一笑。
“而且宁儿到底是你骨肉。他如何流落到边境小镇,总是要弄清楚的。何况无论凝湘与晋王之间关系如何,宁儿也是凝湘骨血。虽是知晓宁儿与天行他们在一处,但母子连心,相信她也一定想要亲自确认宁儿是否一切安好。更甚于……或许应该让他们母子团圆。”
听白尘说到此处,原本笑意盎然的风白阳,却又蓦地收敛了脸上愉悦颜色。
注意到风白阳表情变化,白尘心念一动,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院中御凝湘再次开口说道,“王爷莫要如此自责。心之所向,非人为能够左右。王爷对太子一片深情,便是在曾身为太子妃的我看来都无法不为之动容。只可惜,缘分一事实在玄之又玄,在千年情缘面前,无论是你、抑或是我,似乎都毫无胜算。”
温婉的女声透着些许豁达与淡然,甚至,似乎还有着一丝浅浅笑意,“而且,输给我御寰开国祖皇帝,我也算心服口服了。”
“呵。”
最后一句话似乎使得晋王郁结稍解,竟是轻笑出声,话音中钦羡激赏之意一览无遗,“公主胸襟宽广,我自叹弗如。”
“怎会‘自叹弗如’?莫非王爷至今仍然难以忘记旧情么?”
略带嗔怨意味的话语说出,听来似是情人间小小情趣。
“呵。若是我能够如此轻易舍弃心中念想,岂不是辜负了公主先前盛赞?”
“我从不知,王爷竟也是位诡辩之材。”
“论起谈吐机敏,公主亦不遑多让。”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听似相互明朝暗讽,却别有一番意趣。
几番来往过后,院内陷入一阵短暂沉默,少几,又同时传来两道笑声。
默契十足的欢笑之音透过重重夜幕十分清晰的传入风白阳与白尘耳中,也令院外二人不禁莞尔。
笑声过后,飘来一声晋王幽幽叹息之音,“或许,正是你我心中有着相同挂念,所以,才会如此轻易走入彼此心中,相互为伴吧。”
“太子他温柔和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只是,他心中另有所属,即便当初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落得个狼狈收场。于是,哪怕再理想的良人,也只会变成冤家。
凝湘虽一介女流,却也有自己的坚持与骄傲。若说没有半点失落孤寂之感自是不实。但,比起心属他人的太子,病榻前诚心忏悔、细心照看的男人,更让凝湘感到踏实。无论契机为何,也无论过往为何,只要日后与我携手共渡百年之人,从今往后只属心于我,便已足够。”
御凝湘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情理分明、豁然通达,不执著于过往、却也非一味退让。如此出色女子,使得院内晋王、院外风白阳与白尘都由衷叹服。
……
听到此处,风白阳唇边带着几分笑意,转身便要离去。
白尘看出爱人打算,心念一转,立时了然。
二人交换一个默契眼神,一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晋王府。
然而,他们并不清楚的是,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晋王府后不过须臾,院内原本谈笑风生、气氛融洽的两人,却好似被抽去了魂魄一样,表情呆滞,各自动作僵硬的返回了房间。
第五八三章:决定去留
望瑶镇,御天行一行人落脚之处,白尘与风白阳悄然而归。
而当他二人路过御天行与御紫炎房间之时,房门却是吱呀一声打开。
刚刚归来的二人停住脚步,风白阳微微笑道,“紫炎这是特意在等我们么?”
御紫炎见风白阳问起,也不隐瞒,点头应道,“虽是想到师傅与白阳此去不会耽搁太久,却也未曾料到竟是这么快便已折返。”
听到御紫炎此言,风白阳脸上笑容微微一顿,而后又重新露出笑意,语气平常说道,“是啊。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于是,多呆下去也是无益,故而便早早折返了。”
“——”
御紫炎打量着面前之人,虽然对方笑容恬淡,但眼底深处,却好似带着几分隐隐的无奈与苦意。
意识到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御紫炎与御天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侧开身对二人说道,“夜已深沉,他人都已歇下。不若师傅与白阳进来少坐片刻?”
风白阳与白尘自然也听出御紫炎言下之意,相视一眼,终是沉默点头表示赞同。而后二人便先后进入房间,与天、炎二人纷纷落座。
帮风白阳与白尘各自镇上一杯清茶,御紫炎并不催促对方描述今晚夜探晋王府到底有何遭遇,只是浅笑道,“夜深风寒,师傅与白阳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一句夜深风寒,使得风白阳身形又是微微一顿。
而白尘也注意到爱人表情极细微变化,桌下不动声色握住爱人之手。
即便这二人皆是长于自律、深沉内敛之人,但御紫炎更加是察言观色的个中高手。
未曾错过二人似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御紫炎愈发确信早先二人定是遇到了某些事情。
敛下紫眸中掠过的探究之意,御紫炎也为爱人与自己添了一盏茶。
一时之间,房内四人竟就如此谁也不曾言语,只埋头品茶。
……
哐——
蓦地,茶盏落桌声音有些突兀的响起。
几人一齐抬头,只见刚刚放下茶盏的,正是风白阳。
环视在场几人,风白阳终是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而后绽开一抹浅淡笑容,悠悠说道,“我们在晋王府,确实见到了凝湘。”
见风白阳似乎终是打算进入主题,御天行与御紫炎不禁侧耳聆听对方到底待要说些什么。
而风白阳也未曾令二人失望,将先前在晋王府所见所闻,逐一娓娓道来。
“……”
听到末了,御天行与御紫炎脸上现出同样意外颜色。
早已预料到二人会有此反应,风白阳淡淡一笑说道,“于是,我便与尘悄无声息的折返,一如先前不为人知的潜入一般。”
御紫炎闻言一阵沉默,心中却是有些不平静。
没想到,曾经心系同一人的两人,最后竟会因缘巧合走到一起。这当真应了御凝湘那一番话——心之所向,非人为能够左右。而缘分一事,当真玄之又玄。
但——
“白阳可还好么?”
发自真心的关切。御紫炎注视着眼前看似笑得轻松写意的人。乍闻这一消息,他尚且感到如此意外,更毋用说身在其中、牵扯颇深的风白阳。
风白阳听出御紫炎话中关切之意,露出一抹舒心笑容,目光转向白尘,在对方身上停驻了片刻,方才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御紫炎,“多谢紫炎挂念。若说对此事全无感觉那是谎话。但,对他二人我一直心存愧疚。而如今,得知他们有彼此真心相伴,我也为他们欢喜。”
“那么对于宁儿你待如何?将他送回到凝湘身边?”
风白阳话音刚落,御天行却是突然出声。问起的,正是风白阳与御凝湘之子,风怡宁。
听御天行问起孩子,风白阳刚刚舒展了些许的眉重新蹙起。
“关于此事……我也正欲与二位商议一下。”
缓慢的语调显得有些犹疑,或者,是有些忐忑?
风白阳定定看向对面端坐的二人,一字一句说道,“凝湘她,刚与业儿走在一起。虽然她一心记挂着宁儿,却也提起,知晓宁儿如今跟随在陛下与紫炎身旁,她感到十分放心——”
“白阳的意思是……你希望将宁儿留在我们身边?由我们将他带上凝吟峰?”
见风白阳仍有些迟疑,言语间难掩不确定之意,御紫炎索性替他将想要传达之意说出了口。
风白阳见御紫炎如此干脆便说出自己迟疑犹豫了许久的事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而后点了点头,“正是。”
“虽然我们并不介意照顾宁儿,但,毕竟母子连心,白阳当真认为将宁儿与亲母分开是个好的决定么?”
御紫炎一五一十将心中所想缓缓问出。犹自记得前世孩童之时多么渴望母子亲情。即便再如何懂事淡然的孩子,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之时,也会难免想念母亲温暖怀抱、软语轻言。这一切,虽然他相信风白阳同样能够做到,甚至,他与天也能够倾尽所有对那孩子毫无保留。但到底,亲母是无可替代的。
风白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默片刻,终是重新出声说道,“紫炎所言,我何尝不明。况且等在我们前方的,还有许多未知的威胁与危险。”
“既是如此——”
御紫炎有些疑惑的看向风白阳。
心中对宁儿的感觉一直复杂莫名,但,御紫炎绝不愿意这孩子受到一星半点威胁或是磨难。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身为亲生父亲的风白阳?
果然,风白阳听到此处,眉间褶皱愈深,却仍是继续说道,“但,若是让宁儿留在凝湘身边,他要面对与承受的,并不见得轻松多少。”
“嗯?”
御紫炎闻言先是一阵不解,然而心念流转,他很快明了了风白阳言下之意。
“众口铄金……
缓缓吐出四字,换来风白阳肯定颔首,“或许,等宁儿再大些了,我们可以将事情前因后果慢慢说与他听。到时候何去何从,叫他自己选择也可以。”
“原来如此。”
御紫炎了然点头,终是明白了风白阳这般决定背后深意。
不错,随他们前往凝吟峰,固然可能遭遇危险,但谁又能够知晓水芜派前来滋事将会是何时?或许是明日、或许是明年、也或许是,十年、百年之后。
四季更迭、昼夜交替,日日年年的岁月在凡人看来或许已经足够漫长,但对于修真者而言,却只算是弹指一挥间。
修真无岁月、一觉一千年。又有谁能够确定,当水芜派来袭之时,已是百年之后?
即便水芜派当真明日便会来袭,有了浮世轮,保住一个孩童的性命想必也并非难事。
然而,相比起来,若是将宁儿送回到御凝湘身边,等待着他的,等待着凝湘的,却有可能是更加严酷的考验与折磨。
叔嫂之恋,世人对待此等有悖伦常之情,未必比对他们同性相恋之事宽容多少。更不必说,这一对叔嫂,还是当今临风国内权倾天下的晋王以及,前太子妃、御寰远嫁的二公主。如此多的名头加叠在一起,便已足够别有用心之人编出上千种理由加以诟病抨击。
若是在此之上,再加上一个前太子的骨血、并且还是个男丁,可以想见,局势会变得愈发复杂微妙。
与其让一个五岁孩童面对这些俗世纷扰,或许带他远离尘嚣,反而是个更好的选择。
眼前浮现出那清可见底的一对眼瞳,御紫炎心底再次划过一丝异样感触。但,还不等他理清心中感觉,御天行又重新开口,“那么,宁儿又是为何会孤身一人现身边陲小镇的?”
毫不留情的单刀直入,使得心情刚刚放松了些许的风白阳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关于这一点——并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只是,由晋王与凝湘对话听来,他们似乎也不知宁儿为何会出现在边陲小镇。”
此时,白尘代替风白阳回答了御天行的问题。
见是自己的祖皇帝、同时也是授业恩师开口说话,御天行犀利视线稍稍缓和了几分,却并未就此放弃追问,“然则,师傅与白阳并不认为是晋王下令将宁儿丢弃他乡的了?”
“业儿他说,宁儿是在王府中走失的。”
风白阳接过御天行的话头说道。
“‘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