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跟我回家!看什么看?!”妈妈不由分说强拖着单薄的樊宇就往公车站去,可一直到坐在车上,樊宇的视线
还是固执的落在原地不动的那抹身影上,泪水渐渐流淌成河,模糊了迟鹏的形状,但樊宇还是执拗的看着同样方向,
他相信迟鹏一定看得懂。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爸爸面前一堆烟头,哥哥紧皱着眉,妈妈更加不用说。樊宇战战兢
兢,高体温已经逼他走路都踉踉跄跄,恐惧更加雪上加霜,令他胸口憋闷,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石头。
会打吧?樊宇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已经做好同一天两次进医院的准备了。偷瞄一眼窗外,夜黑如漆。半点光亮也看不
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的未来哀悼。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经过漫长看似无尽头的寂静之后,只有妈妈丢过来的一句:“你,回你房间去。”
“啊?”
“睡觉去!”
小樊宇一愣,赶快逃命似的跑掉。
“等一下!!”樊宇紧急刹车,钉子一样钉在地板上,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回头,谁知道一回头会面临什么。尤其是
……他攥紧拳头,因为他看见哥哥在妈妈的授意下,去了他的房间,摘下了那部电话分机!
“钥匙……”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哥哥伸出手来,樊宇不得已,将攥在手心里已经汗淋淋的两把钥匙交了出去。
——他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迟鹏一定会急坏的。樊宇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到半夜,心急如火。他该怎么通知迟鹏
,让他来还是不来,自己接下来又该怎么办。爸爸妈妈不会放过他,他还不想死,但如果迟鹏来救他,那么死的那个
一定是他爱的鹏;他不想迟鹏受伤害,可又没有办法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他实在怕极了。那颗心就像是坠
下无底深渊,不知道要坠多么深,不知道自己要摔多么惨,更不知道哪里会是尽头。惶恐,悲哀,绝望,一股脑的涌
上脑海,化成泪泉两股,湿透了樊宇的枕头。
后半夜,樊宇实在忍不住了,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拉开门,走到客厅却发现哥哥正眯着眼看他:“你干吗?”
“我、我……”樊宇紧张的话也说不出,他总不能直截了当的说,他想出去打电话,找迟鹏吧。’
“你干吗去?!”妈妈闻声从屋里出来,看见樊宇就冲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眼里全是警戒线的红色。
“小宇打算去厕所,”哥哥慢慢悠悠从座位上立起来,轻轻从妈妈的五指山下搭救了弟弟可怜的手臂,“来,我陪你
去。”
上完厕所,樊宇又被哥哥押回房间:“你最好安分一点,爸妈现在连觉也不睡,光是琢磨你了。你再惹他们生气,铁
定要吃亏。”哥哥深深的看了一眼弟弟,并没有更多劝说,把那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瓶药膏搁下,就退了出去。留下
樊宇更加失落,绝望,药膏盒子贴着脸颊,眼泪再次泛滥成海。
鹏,你现在在哪里?
鹏,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度日如年存在不存在,樊宇不清楚,不过这个度时如年他可真是切身体验到了。他几乎每分钟都要看看桌子上那台座
钟,奇怪它为什么就不肯走的快点儿,常年是那副漫不经心混日子的模样。真能把人活活急死。
有时,真是要强烈克制着,才没有把那只昏庸老迈的座钟砸粉碎。
可有时,恨不得,它仍是老迈昏庸的走着,滴答滴答,掩盖住所有家里暗中汹涌的波涛。
外面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樊宇很清楚那是谁,因为父母或者哥哥一接,电话那头就挂掉了。
在樊宇被禁足的第三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风尘仆仆的,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樊家父母面前,把事情
前后经过一五一十的讲出来。樊宇贴着门缝听,断断续续的,细节几乎听不清,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别人,世界上只
有一个人会忘记那句“男儿膝下有黄金”,来为他哀求,为他一跪。
迟鹏,谢谢你。
“你给我滚!我好好的儿子都是被你带坏的!!”父亲突然在客厅里破口大骂,紧接着是打闹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
东西摔碎了,樊宇急了,使劲踹门,谁知道他这北屋的门早从外面锁住。任凭他怎么样发力都无济于事。
西屋里打闹声更大,偏偏每一声都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到迟鹏说话,樊宇更急,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的砸在屋门上,这
一次劲不小,将门整个砸裂。樊宇跟着又是大力一脚,让那扇和他年岁一样大的木门彻底报废。
可樊宇没什么工夫悼念它,直接就钻出门洞,奔到西屋,正巧看见父亲的笤帚疙瘩举得高高,眼瞅着就要落在迟鹏背
上,樊宇大叫一声,扑上前去,用身体护住迟鹏的脊背。
这一下可是无异于火上浇油,樊爸爸心头那把火蹭的一下窜老高,笤帚疙瘩再也没客气,直接砸下来,砸在樊宇的头
上,脸上,划出一道接一道的青紫,绕是这样,他嘴里还叫嚷着,叫迟鹏不要管自己,快点走。迟鹏哪里肯,急忙转
过身去保护樊宇,樊宇哪里肯,两个人你护我护的就变成抱作一团,看的樊宇他爸怒火更旺,下手更加凶狠,两下就
打坏了一个。顺手又去抄另一把笤帚疙瘩的时候,樊宇的哥哥突然冲出来,将迟鹏拖出西屋,拖到院里。迟鹏急的大
吼,困兽一般,樊宇哥哥却死死按住他,不叫他进去:“你进去肯定会吃大亏的,说不定会连累小宇!”
后一句,仿佛孙悟空的定身法,将迟鹏定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樊宇在屋里挨揍,也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樊宇爸爸真的是气坏了,他转眼已经打折了三把笤帚,打的自己都没了力气,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眼珠子
红红的:“你知道错没?”
樊宇把头一仰,从一开始挨打他就是咬紧牙关,只说这一句:“我没错。”
“砰!”话音刚落,笤帚疙瘩就从爸爸手中飞出,正砸在樊宇的太阳穴,砸的他一阵头晕目眩。
“你这是变态,是不正常!”樊宇爸爸又抄起第四把笤帚。
“我很正常,我不是变态!”樊宇梗着脖子咬紧牙关不肯求饶,也不愿落泪。三天前那个辗转不安,有点胆小的小家
伙,仿佛瞬间就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拢了一大群的看客,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偏巧樊宇还死硬着不肯认错,樊爸爸一着急,将
皮带抽了出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打的樊宇手上脖子上,脸上,全都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我叫你嘴硬,我
叫你不认错!!”
樊宇疼的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叫,但他是即便像现在这样渐渐失去了躲闪的力气,渐渐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也不肯低
头服软。
“我没错……”等到樊宇的哥哥实在看不下去冲进屋子时,奄奄一息的樊宇还在下意识低喃着这句话。
“爸,小宇还发着烧呢。”哥哥一句话,终于惊醒打红了眼的父亲,他随即气喘吁吁筋疲力竭的倒进沙发里,一连串
的叹息。满脸伤痕已经数不清数目的樊宇没力气大声说话,浑身上下肿的地方一概火辣辣的疼,就是这疼痛,提醒樊
宇即便连爬都爬不起来,也记得死死盯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叨念:“要么……打死我,要么……打不死我,我照样还
是喜欢迟鹏……”
爸爸听见了,盯着地上的樊宇又要挥皮带,在旁边沉默很久的妈妈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哭的爸爸举起的手,又慢慢落
下。忽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红着眼蹬蹬蹬跑进樊宇住的北屋,把东西一通收拾,然后通通丢给还站在院里的迟鹏
:“滚!带着他马上给我滚蛋!永远别回来!!永远别进这家的门!!”
迟鹏顾不得拾掇东西,赶紧进屋去把樊宇从地上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心疼的不得了。可樊宇却轻轻推开了他,
朝着父亲的方向,扑通跪下。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前额大约是被父亲腰带上铁头剐破了,磕在地上都有血渍,鲜
红的扎人眼。一旁的母亲呜咽的更凄厉,仅仅是暗中朝樊宇摆了摆手,暗示他们不要顶撞。哥哥也跟着难过的低下头
。
只有父亲还在怒气冲天,跺脚跺的山响,那眼神更是像一把能杀人的快刀,欲杀之而后快的凶狠:“快滚!家里人的
脸都让你丢光了,你今后也别往人里去,大街上只要是个男的就比你强!快给我滚!!!!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
在父亲的咆哮中,迟鹏第二次上前,将樊宇抱在怀里,穿过无数看热闹,凑稀罕,顺便议论纷纷,说三道四的人群,
无视他们形形色色的眼神,大踏步的出了院门。
走到胡同口,樊宇哥哥忽然追出来,说了一句话:“照顾好我弟弟,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老爷子这会儿在气头上
……”他不等说完就赶紧转过身去,唯有微微抽动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哽咽。
那一刻,被整整一个小时折磨,打的遍体鳞伤也没一滴泪落的樊宇,终于没能忍住一肚子的委屈,痛哭出来,泪流满
腮。不是说恨一个人或许是错的,但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吗?为什么别人爱就可以得到祝福?为什么自己爱不但得不
到旁人理解,连自己的亲人的理解也得不到?为什么他爱的就一定是错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孤军奋战的爱?
“可是,我从不后悔。”当今天的樊宇有点凄凉又有点骄傲的将这几个字打上荧幕时,小黑客那边沉默了相当不短的
一段时间。好像隔了一年才蹦出来一句话:“……可是……可是你疼啊。”
呜——樊宇的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有真哭出声来,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横流,一直一直
流到心底,那块以为早已好了伤疤上,又烫出痛觉。
第十五章
后来再次就医的一路上,迟鹏一直抱着樊宇,两个人直到重新回到他们租的小屋,也没有说一句话。樊宇记得清楚,
迟鹏的眉头整整皱了三天才又舒展开,因为他因为伤口感染再次发起的高烧,是持续到第三天才退下去。
“之前看你被你妈带走,我虽然着急,但也希望真能像你说的,你妈妈不会把你怎么样。但后来到学校问了你同学,
你居然好几天都没来上课,家里电话好容易打通又不是你接,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你要怪我就怪吧,我那时候真是
急坏了,忍不住了……”迟鹏还没说完,眼圈已经红了。樊宇轻轻把他抱住,安抚的拍他的背:“都过去了,都过去
了……”
樊宇这话不仅仅是说给迟鹏听的,还有他自己,他真的很希望,所有的事如自己所愿,都过去了。等到十天之后,回
去上课,老师和同学们还是老样子,除了问候他的病,并没多嘴什么,樊宇知道这得感谢妈妈当时的冷静。当然,老
师、同学毕竟是外人,就是态度恶劣,对他和迟鹏影响也不会很大。不过,有两个人就不同了。
那年春节,樊宇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在迟鹏爸妈,仿佛探照灯一样的目光里如坐针毡。喝口水,都要小心翼
翼,生怕大了,让人家生厌,小了,让人家鄙视。一桌子的饺子,总共加起来吃了不到十个,还都是迟鹏夹到他盘子
里,吃不完不好看的。
迟鹏他爸的话,也总共加起来不到十句,前面的樊宇没记住,最后一句是:“我吃完了。”说完就去了书房,直到第
二天早晨才见从屋里出来。
迟鹏的妈妈是学校老师,颇有涵养,说话也和和气气的,除了问樊宇家的情况多少让他感到尴尬之外,并没有太多的
为难他。加上迟鹏的妹妹年纪还小,听见放炮的声音就怕,总是腻着妈妈寻求保护。而迟鹏又不放心樊宇,提供的是
24小时全天候保安工作,站在一边,严肃的像托塔李天王。所以,迟鹏妈妈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和樊宇单独
相处的机会就更是稀少到了极限。似乎,在樊宇印象中,只有一次迟鹏去厕所,他才和迟鹏妈妈面对面,两个人坐了
五分钟。
就这五分钟,还让迟鹏紧张兮兮,拉着樊宇跑去外面空地,说是放炮,其实是询问他细节:“她有没有为难你?有的
话,你必须告诉你老公我!”
周围还有许多放烟花的人,樊宇不知道这句话被多少人听见了,他只感觉到有些人用有些异样的眼光在往这边看。当
即一个大红脸,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巧妙的掩盖住他是男生这个身份。
“真的没什么。”
“不信,我妈可聪明了,她肯定早看穿咱俩的关系了,她怎么可能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迟鹏撇撇嘴,显然,他很
怀疑。
“真没有,”樊宇拍拍他的手,“放花,快放花,我还等着看呢。”
迟鹏拗不过他,只好去点爆竹,响的是没有花的,有花的通常又不响,这是樊宇从小就觉得遗憾的事。偏偏爆竹厂现
在还没学乖,今天放的和十几年前的,除了包装变了,里面内容还是一样。
“来,我有办法。”迟鹏递给他一根香,叫他去点左边的万花筒,自己则凑到右边,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做什么。等樊
宇把万花筒点着了,烟花绚丽,将半边天都映亮的时候,迟鹏那边也响起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很是应景。
“喜欢吗?”迟鹏手做喇叭状,大声的喊。
“嗯!”樊宇使劲点头,开心极了,虽然现在是众目睽睽下,没有办法去拥抱迟鹏,但樊宇知道,他即便站的再远,
也和自己在一起。
即便是在相隔多年的今天,记忆深处还是清晰一片,半点细节都没有褪色。那一天头顶五彩缤纷,那一天脚边热热闹
闹,那一天有两个傻瓜,隔着咫尺说喜欢;那一天有一对爱人,放炮放到天大亮,手都冻麻,还是握在一起,脸都冻
紫,还记得笑着。
或许迟鹏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迟家爸妈并没有多作挽留,只是迟爸爸的脸
有点阴沉。樊宇上了车还在偷瞄他,心想其实迟爸爸不错,至少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的。
车是长途的,走到半路,迟鹏忽然掏出手机塞到樊宇手里:“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樊宇触电似的赶快把手机推回去:“不用。”
“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我见你看我爸妈的眼神就知道,你特想家。”迟鹏一边说,一边借着车内光线昏暗,
轻轻搂过爱人的肩膀,动作温柔宠溺,叫樊宇觉得踏实,心底那道倔强的心理防线也在渐渐消失。
是啊,迟家爸妈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不说生养恩情,就是十几年来朝夕相对的亲情,又岂能是一顿棍棒就能抵消掉
。
“我……”樊宇低着头,还是在犹豫,他那时倔强不假,为了爱情他是性命都可以丢掉的那种人,用小黑客的话来说
,就是已经灭绝的人类的一个分支物种——爱情信徒。可现在的怀念也是真的,爱情是情,亲情同样是情,樊宇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