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雨怒目而向,愤然地蹲在其旁边,心里诽谤着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头。
晏子清此刻惟一想说的就是,冲动要不得。
那天大雨瓢泼,尉迟雨僵硬冰冷地躺在地上,他赶来时见此一颗心真的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跟他在一起的言氏小子被人带走了,估计伤是不用担心了。
而这个傻小子就被这样丢下了,像一个破掉的玩偶一样被人丢在了地上。
他的孩子,怎能被这样折辱?
事后,他狠狠惩罚了自作主张的周海,那个女人他本来就看不顺眼,她的母亲算计到周玉的头上去才得了这个孩子,而她不仅遗传了她母亲的心狠恶毒更是对自己的相貌达到了走火入魔的偏执。
而对于默认此次行动的雷他也迁怒了。
雷是个优雅而粗暴的杀手,而周海除了他这个楼主大概真的从心内发怵的人就是雷了。
如此,他又怎能不成全这两人呢?
何况只是派他们去看看那个孕育了沧之一族的圣岛?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对于自己人,他决不允许别人踩到头上去作践。
要教训,也只能他自己来。
他第一次见到尉迟雨,那个孩子正在偷东西。
明显是从没做过,手法生涩的厉害,连人也害怕的抖个不停。
这样的小贼,不被抓住才怪!
一场暴打自然免不了,可是七岁的尉迟雨竟然吭都没吭一声,只是咬牙受着,眼里是桀骜不驯的光。
在这个孩子只剩下一口气时,他上前了。
这样好的苗子,怎么也不能浪费了,不是吗?
折扇一合,先是礼貌地请对方看在孩子年纪小的份上放其一马。
不过人家却敬酒不吃非吃罚酒,既是如此,他岂忍心不如了这些人的意?
扇子打开,灵活的动作。
待折扇重新合上回到手中,那些聒噪的人已都闭嘴躺在了地上。
而尉迟雨晶亮的目光,让晏子清脸上笑得花儿朵朵,心里却在不厚道地想着,这孩子若是知道他想把他送到哪里大概就笑不出来了。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如果尉迟雨能起身,他毫不怀疑对方会来个叩拜大礼。
在照尉迟雨的请求把其送到贫民区一个低矮的茅草房时,他的脚步不由地顿住了。
很浓的死气,有人去了,怀着不甘去了。
尉迟雨还在嚷着“母亲,我回来了”,晏子清的心里不知怎的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他对着怀里的孩子一字一顿地说,“你都说我再造了你,你是不是该叫我爹爹啊?”他没有要求尉迟雨叫他父亲,那样好像挺对不起屋里等着男孩的“人”似的。
而尉迟雨听了这句话,一下子涨红了脸,好半响才憋出个“休想”。
此时他好像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要下来。
晏子清皱眉抱紧了些,直接踢门进去。
面对男孩的怒目,他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突然觉得屋里的人死了也好,这样他可以把这个少年带回去好好教养。
反正这辈子他也不会有孩子了。
第五十章:逆王
层层纱幔后,是水汽氤氲的浴池。汩汩温泉水从圆柱形的青铜口注入,让这个碧波荡漾的池子一直保持着相同的水位。青铜的柱体已生了浅浅的绿锈,原本的轮廓只剩下了模糊的一个形,光滑而黯淡。
秦天仰靠着着池壁,看着前方的注水口微微失神。
细细的水流落入池中溅起了浅碧的浪和白色的蒸汽,上面的青铜雕塑据说是由言国的第一代王亲自打造,而这个浴池在当时曾被列为禁地。直到建造此池的王者死后才由他的后继者继承,但是那时这个雕塑已经失了原本的样子。
要经过多久的抚摩,才能让青铜失了轮廓?
据说,那位祖先不喜奢华,除了这个耗了不少人力物力的浴池在其他的方面几乎可以说与苦修僧无异。而他的一生不曾立后,生命最终也是陨于这个堪称梦幻的浴池。
言氏的子孙,既受着神的眷顾,又担着神的怨气。
乾亡神去的时代,言氏一族的族长为了保存家族而背弃了他的爱人。那时,言氏已极少有血脉觉醒者了,而族长不仅没有答应他的爱人隐于天色之城的提议,甚至为了家族献祭了爱人。他的爱人是言氏一族为数不多的觉醒者。
通过献祭才得以保存的家族,又怎能一路顺遂呢?
言氏一族自此再没人能躲过“神罚”。在家族获得作为王族进行延续的“恩赐”时,族人失去了获得真情的权利,爱或者被爱,竟是拿了命在赌。
秦天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再大的怨气,也该够了。
敬帝一生未踏进月神殿去见那个神教的创立者,允帝在长子意外而而死的次日吐血而亡,珞帝——
人,本是个矛盾的东西。
他的祖先要是顺了爱人的意,到了天色之城那个被誉为神隐之地的地方,何愁未来生活不快活呢?但快活的只是他,而言氏一族则会彻底消失,哪个后来者能允了先前王族的存在?
要怪也只能怪那个祖先傻了,傻的厉害——
为了借助那飘渺的神的力量,亲手把自己的爱人送上了祭台,血尽而亡的女人又怎能不怨?
无私有时就是罪,无法饶恕的罪。
当一遍遍的抚摩着那冰冷的青铜塑像时,秦天不知道他的祖先有没有悔过,好多时候人这一辈子一步错过,就是生生错过了。
秦天叹了口气,闭上了眼,放松身体感受着水的温热。
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放走心尖上的人,哪怕两个人在一起注定是场死局。
他半年前能登上这个王位,可以说离不了国师晏子清的“功劳”。
那个人抱着周玉跌跌撞撞地回到言国,在做了“逆王,天命所归”的预言后就消失在了世人眼前。
他说,他该好好陪陪周玉了,那人一向怕孤单——他们现在终于一起回家了,要好好的——
秦天沉默地看着晏子清抱着那再也暖不过来的人慢慢走远。
而他在南国的最后一天,刚刚亲手葬了一个人。
他把那曾盖在周玉身上的白布随了葬。
那个人掩了全身的光芒化作一道谦卑的影子跟了言国曾经的帝师许多年,最后饮了夕颜。
他去时,褪了曾经的沧桑只留了温润的笑意绽放在那张刚硬的脸上,但眉间的刻痕却怎也抹不平。
秦天分不清回到言国后,面对晏子清一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是恨是怨是同情亦或是幸灾乐祸——那个人步步为营了一辈子毁了太多的人,最终却自己隐去了,小心地抱着一个僵硬冰冷的人——
他欠周玉一份情,秦天笑了笑,他何止欠周玉,云扬,尉迟雨,他的母亲,舅舅,甚至言王珞——他哪个没欠?可是他想还却不知如何能还了。
他要好好地活着,方对得起那些命。
而言国,不能败在他的手中。
哪怕言城的帝宫在他当年离开时,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为了这个城,为了这个国,太多太多的人被拉进了深渊,而他否认了血脉却无法否掉他的责任。
他不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在白白牺牲了,为了这个已经腐朽的帝国。
或许他一直不是好人,所以压下了恨不得把晏子清挫骨扬灰的心思默认了其离开,毕竟活着才能铭记,活着才能有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他要那个男人记住他的罪。
而言氏一族无法摆脱的罪,他接手了。这个国家只能由他背负的血来漂洗干净。
古老的帝国根子已经烂了,除了暴力与血腥温和的手段已经镇不住这个飘摇的城。奢靡浮华下,官员和百姓都沉浸在“神佑之国”的光环下,自大和封闭已经深入一代代人的骨血里。
秦天的头微微后仰,他双手张开搭在后面的池壁上,长长的出了口气。
这个国家,已是将倾大厦。
一棵树若根都烂了,无论怎么修建枝干也是于是无补。
他能做的,只是尽量拖着——
就像言王珞,不可否认,那个男人当得起暴君之称。而他秦天能做的则是更进一步,作一个无人能掣肘的暴君。
有时候,狠心砍断坏了根的树反而是种慈悲,哪怕这个古木腐烂的根系纵横在地底,伐起来非常难。
破,而后立。
他们这些挣不脱血脉烙印的人,能做的只是搏一场,拿颈上的脑袋和手中的国——
毕竟破后的路,没人知道通向何方。
秦天的眼睛闪着不顾一切的光芒,他唇角翘起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意。
挡我者,死。
上官一族被灭,他不后悔。
哪怕这样的手段有违神的“慈悲”,尤其是觉醒血脉后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有相应的因果,他既是天就没打算做个缩手缩脚的人。
逆王,连人伦都抛弃的王者又怎么可能为那些离开却遥控天地的神折腰?
忤逆神的王者——他,喜欢。
秦天眼底迅速滑过一抹红色,脸上的笑纹逐渐加深,他一头扎进了水中,灵活的游向那模糊了轮廓的青铜雕塑。
神挡,杀神;魔阻,弑魔。
他的人生,他做主。
第五十一章:神隐(二)
内室里除了一张床和床上的女人再无其他。
女人的脸透着隐隐的青灰色,颧骨好像要冒出那层薄薄的皮似的高高鼓着,浑浊的眼睁得大大却没了焦距。她的头发少而枯,让人想到入冬前奄奄一息的草,那只抓着胸前衣服的手指骨粗大茧子颇多,已没有多少肉只剩下了暗黄的老皮。
她的身下,与其说是床,还不如叫门板更恰当些。
掉漆的木板多处是磨痕,一侧还有滚轴。而木板上面铺着几件破的厉害的衣物,女人正是躺在这凹凸不平的“床”上。
怀里的孩子被晏子清抱着进来后,身子瞬间软了。
他的眼睛积蓄着泪水,却固执地咬唇忍着。
他仰着头,带着鼻音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放——我——下来——”
晏子清弯腰把尉迟雨放到了地上,“去和你母亲告个别”,他的语气有点生硬,那双狭长的眸子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此时尉迟雨的一只手正扯着他的衣角。
尉迟雨沉默了许久,然后放开了手中被拽的变形的衣料,转身向着女人走去。他走得很不稳,好像踩在云朵上,让人不由得提着心紧盯着生怕他会中途跌下去。
毕竟是个孩子,这样就脚软了——看着跌跌撞撞走着的尉迟雨,晏子清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或许真的老了——
把这个孩子带回了清玉楼后,他也起了点私心,他不想这个倔强的孩子成为了无悲无喜的杀人工具,他想大概他真的想养个孩子了,一个叫自己“爹爹”的孩子。
那时他有事要外出,把孩子交给手下的次日就出了门。
如果知道尉迟雨会被丢进试炼场,他还是会出门,但是一定会是在确保那孩子的“安全”后。
那个孩子有时说不上多情还是冷情,明明母亲去了,满目的泪水却固执地在眼眶中晃悠,哽咽而果决地告别后居然像他这个陌生人张开了双臂。
他处理完事情回来后,那个孩子已经褪去了曾经的锋芒,内敛恣意按着他自己的意愿挥霍着生命。
每一次的任务,尤其是远方的,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但是他有一个原则,他的手下绝没有妇人的生命。
他可以看着对方死在别人的手上,却绝不会自己亲自动手。
那已经不是一双孩子的眼睛了。
幽暗深邃,如暗夜前最后的一缕余晖流连的黄昏。
他想跟这个曾想诱拐其喊爹的孩子好好谈谈,每次相对却是无言。
“老头,不要耽误我挣钱。”
“老头,你在拖延时间任务失败清玉楼倒了,我可不管你!”
“老头,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找’来的,你别给我玩坏了啊!”
“——”
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成了这副痞子样?
说到底,尉迟雨对他母亲的死还是无法释怀吧。
他的父亲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在屡试不中后郁郁而亡。而为了给想不开的父亲看病,家里不久就被掏空了。母亲很快积劳成疾,尉迟雨曾偷偷地去求大夫来看诊,但是一无所获。
孤儿寡母,家贫如洗,来这里看病医药钱绝对是打水漂。
没有钱,尉迟雨的母亲在一日日的耗着生命后渐渐气若游丝。
而那个孩子对“盗”逐渐有了别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没人喜欢被叫做盗贼,比起这个,“侠客”“魔头”甚至更能让人接受。
而尉迟雨在听到自己的外号“杀盗飞雨”后,乐得狂饮。
他说,总算有人没长鱼目。
晏子清真的不想承认这个吃喝做事一点仪态都没有的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认的儿子。
说到底,这个孩子还是太善良,哪怕他手上的血早就洗不干净了。
清玉楼的试炼,与其说在选拔下一代的杀手,不如说在培养新生的工具。
能过了三场试炼的人,绝不是正常人,或者说他绝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
狠辣,多疑,自私——这些已经逐渐的深入了他们的骨血,摆不脱丢不掉。
而他看中的孩子却跳出了这个圈,这个无数人陷进去再也出不来的圈。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气晴好,有风拂过蓊蓊郁郁的林子。
在树叶的飒飒作响中,那个孩子逆着日光一路走来。
他和他已是多半年未见了。
“死老头,你居然丢下我就跑了!”
很暖的孩子,一张嘴就把晏子清震住了。
他回过神勾起唇,作势要抱住眼前的小人。
尉迟雨灵巧的一闪避开了他伸出的手,“爷是男子汉了!”
说这话时,那个孩子笑得张扬,眼底却一片幽深。
最终,他们一前一后的离开了这个林子,尉迟雨在前,他在后。
“臭老头,你给我把碧海珠收好了!”看着晏子清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尉迟雨真心觉得胃疼了。究竟他们俩谁是爹啊?
尉迟雨的大嗓门拉回了晏子清越跑越远的思绪,十八岁已经本该是做爹的年纪了,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旁边的脑袋,“爹耽误你了”。
“你不是说晏子清死了吗?”尉迟雨觉得不仅是胃他的心都疼了,这个老头究竟有没有听懂他刚刚问什么啊,死老头一定是故意的。这样心里愤愤的念叨着的尉迟雨无意地忽视了对方自称他“爹”的行为。
“你不是喜欢和鬼说话吗?”晏子清挑了挑眉,转过头温柔地注视着碧海冰棺里的人,“你可以叫他娘。”
尉迟雨身子明显的一抖,张了张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头,你没事吧?”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老头,你没疯吧”。
晏子清闻言撇了撇嘴,没再搭理尉迟雨,端正了脸色双手合十全神贯注地望着冰棺。
尉迟雨一下子急了,他猛地拉了下晏子清的肩,“你还要命不?”
眉峰略皱,晏子清低声道:“雨儿,也许我错了。”
“我不管你干了什么,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碧海珠取回来。”
“雨儿,你想恢复记忆吗?”晏子清转开了话题,神情复杂地看着尉迟雨。他的孩子已是大人了。
第五十二章:神隐(三)
“老头,你别给我转移话题!”尉迟雨咬牙切齿道。
“这个珠子不能动”,晏子清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对胡闹的孩子的宠溺。
尉迟雨一拳狠狠砸到地上,眼里是狼一样凶狠的光,“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你这个老头是我爹——给我把珠子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