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清觉得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抿了抿唇,他冷声道:“我和你本没关系。”
“但现在有关系!”紧握的手指骨处是黯淡的血渍,尉迟雨垂下了眼睑,沉声道。
“痴儿,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啊?”晏子清眼里闪着复杂难辨的光,他的手抬了抬,似是想抚上对方的头,却半路折回紧握成拳抵在地上。
“怎样你才肯拿出来?”声音里略带颤抖,尉迟雨头埋得很低,脸隐在阴影中只余一片晦暗。
晏子清看了眼他的孩子,然后把视线放在了冰棺里安详躺着的人。半晌,他才开口道,“这是我欠他的。”
他的语气很温柔,棺里的人一如初见,只是满头乌发化碧丝。
“我替你还。老爹,你把珠子取出来好不好?”尉迟雨的话里带着很重的颤音,他说得很慢但没有一丝犹豫,其中的小心翼翼更是明显。
晏子清再次叹了口气,他当年或许不该收养这个孩子——想这些无用的自己大概真的老了,那时他看上的不就是尉迟雨的重情和轻情吗?
苦笑了声,晏子清沉声道:“雨儿,这是爹一生所求。”
尉迟雨一震,骤然抬头。对方的眼里竟有着解脱之色,面上散发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光彩,尉迟雨低下头,握成拳的手狠狠用力,血腥味再次浓了起来,竟是指节处刚刚止住的血又重新流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晏子清闻着空气中越发重的血腥味,眉紧紧皱了起来。他唇抿地几乎成了一条直线,良久舒了口气,他打破了沉默,旧话重提,“雨儿,你想恢复记忆吗?”。
轻笑了声,尉迟雨抬头略带挑衅地望着晏子清,“我竟不知老头的医术竟精进到如此地步了?”
眉间一跳,晏子清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你能对不起我什么?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晏子清眼里一道晦暗的光闪过,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捕捉。他的声音格外的冷,带着蔑视苍生的漠然,“金针封穴”。
仅仅四个字,却让尉迟雨的身子猛地一抖。
良久,尉迟雨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晏子清低低笑了起来,眼里的情绪越发复杂难辨,“你问的哪般?”
“为什么?”尉迟雨只是喃喃重复了一遍,眼里的光好似将熄的火,绝望不甘以及孤注一掷的坚决交缠在那双暗色的眸。
晏子清定定地看着仿佛被抽掉了全身力气的尉迟雨,声音轻慢而随意,“封住你的记忆是看不得你为了一个小子连命都不要了,现在告诉你是不想你拦我了”。
尉迟雨的脸微微抽搐,一双眸子似出鞘的利剑直直指着晏子清。他勉强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地道,“老爹,你个胆小鬼!”
尉迟雨的声音并不大,或者说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晏子清的眉头却狠狠皱了起来,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你觉得给我的理由很好吗?那怎么不反驳?”尉迟雨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眉梢略挑,他凑近晏子清,“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吗?”
晏子清紧紧闭着嘴,盯着尉迟雨凑近的脸一瞬不瞬,眼底却似一汪死水不起波澜。
“嫌我看中一个男人?”尉迟雨笑得欢快,低沉的话里透着一股阴冷,“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的你呢?”
晏子清依然沉默。
这副呆愣的样子让尉迟雨额角的青筋几欲冒出来,他不顾受伤的手一拳狠命地击向地面,似狼一样的眼一点点逡巡着碧水冰棺。
晏子清感觉到尉迟雨周身的冷意,眉峰一点点皱起来,看了眼透着幽幽碧色的冰棺,他低声道:“别打他的主意。”
嘴抖了抖,尉迟雨骤然起身,没在看晏子清抑或冰棺一眼,举步向着外面走去。
“你想好了?”
意味不明的话让尉迟雨的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他没有敛足,话里嘲讽味十足,“若记忆找回来就是像你这样,我要它何用?”他的身影很快融入黑暗。
叹了口气,晏子清扶额勾唇,这就是他的孩子,他惟一的孩子啊!
岂是不知碧海珠的功效?他的医术或许不够拔尖,但他的毒术和杂学如果他称第二那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他的孩子一心以为他欲求死,殊不知死对他来说反而是种慈悲。
行尸走肉的活着,才能记住曾经犯下的罪。
周玉去了,他们二人的记忆还能鲜活的存在就是因为他还活着。
他想陪着那个人一起步入轮回,却自虐似的活着。
他真的没想自己了结自己,因为他不配。
只能说,尉迟雨是真的误会了。
入局者迷,如今他们这些人哪个能摆脱得了神的操纵?贪嗔痴傻和愚昧,他们在一个个圈子里沉沦却不自知。
苦笑了声,晏子清带着嘶哑的声音响起在暗室,“你看,为了你我把儿子都气跑了。”
你以前总是嫌我痴缠,把你身边的朋友亲人都一一驱逐,现在一报还一报,我也独自一人了。那些曾围绕我身边的不过是工具罢了,你看我把他们都扔掉了,现在惟一的孩子也赶走了。
你不要在嫌弃我,好不好,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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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清因跪得太久,起身时微带踉跄,他扶了扶额际,拖着发麻的腿缓慢地蹭到了冰棺前。
伏下身子,手隔着透明的寒冰细细描画着棺里人的轮廓。
“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来陪你了”,他的眼里闪着不顾一切的光,微勾的唇竟是紫色的,整个人透着一种病态的癫狂。
“等着我”,他把唇轻轻印上那从海底坚冰做成的棺,唇下正对着周玉那色泽鲜美的唇。
第五十三章:按兵不动
次日,后花园。
繁花正好,太阳懒散的挥洒着手中的金粉,整个园子都透着股暖洋洋的味道。
秦天轻晃着酒杯,靠在主座上随意地望着园内红红绿绿的生机。
仅仅一个月,经历过火难的王宫就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即使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月,秦天还是会不自禁地失神。
这是一个用汉白玉、石英、古木造就的梦,放上珠宝玉器、异兽珍禽,养上奇花异草,它绝对是属于世人午夜梦回的想象。这个由帝国最杰出的诗人、画家、工匠,或者说造梦者缔造的世界美得让人失去用语言赞美的权利,再生动的话在它面前都苍白而无力。
一个月,一个奇迹,只为了天命所归的王。哪怕言氏的归是预言中的逆王。
与其说这是精心准备的献给王的礼物,不如说这是给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神的一次献祭。
没有牲畜没有鲜血,他们有的只是一只只笔,一把把刀和一颗颗火热的心。
这个帝国,已步入全民为神疯狂的时代。
他们有高超的技艺却无相应的学识,他们有赤诚的心却无清明的眼。神使的一句话,就能葬送无数的命。
而其家人只会笑着感激神的眷顾。
回归神的怀抱,他们觉得是莫大的荣幸。
“如何陛下才会答应出兵?”
女子的语气很坚决,她的身子挺得很直,嘴紧紧地抿着。
而这句话拉回了秦天的注意力,眼珠略转,他的目光放在了下首的女子身上。
女子很美,是典型的南国美人,娇俏柔媚。她已经换下了昨天献舞时的一袭红纱,如今青色的正装穿着,但这没给人郑重感反而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秦天垂下眼睑,轻啜了口梨香(酒名),然后漠然开口:“我有什么好处言国又有何益处?”
女子微微蹙眉,略扯嘴角,面上却有着掩不住的轻愁,“我——怎样?”顿了顿,抿了抿唇,她慢慢道:“南国若得以保存愿永为言国附属。”
秦天嗤笑一声,放下杯子,向后倚上椅背,双手交叠在案子上,“你,归消受不起,而南国欲为附属归顺沧之一族不也一样吗?”
女子的牙紧紧咬在一起,胸剧烈的起伏,“请陛下正式我们的诚意。”
“你们的诚意就是一个冷宫之女来献舞吗?”秦天眸光一闪,身子前倾,“你还差的远呢!而本王对捡破烂没兴趣。”
一语双关的话,让女子猛地涨红,她好半天才出声,“陛下是打定主意不出兵了?”
秦天对着女子笑了笑,他重新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享受起来。
女子见此眉头紧锁,却是叹息了一声,起身福了一礼,沉默地走出了园子。
惟一的冷色很快被淹没在姹紫嫣红中,秦天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青色背影,放下了手中紧握的杯子。
他不是不想出兵,是不能——
微敛的眼,略翘的唇,秦天轻轻击了下掌。
“王,有何吩咐?”
秦天的眼前是一抹黑衣,只是一抹黑衣。
黑色的兜帽和披风,有着人的轮廓却看不到人的肢体的“东西”。
他的声音总是让秦天想到木屑四飞的场景,锋利的锯子在木头上狠狠摩擦四散了那些细小的末。
秦天眉眼上挑,一手支起了下颚,“给我说说这次战争吧。”
“红日族派人游说沧之一族,结盟。他们提供武器,沧和南战争,南都破。现红日背约断了武器供给。”
秦天揉了揉额角,声音寡淡,“下去吧。”
“诺”,话的余音孩子黑衣已经消失。
秦天抬眼看了会儿黑衣出现的地方,意味不明地低语,“黑影么?”
而此刻议政厅也不平静。
一个人低语可能不明显,但是满殿的大臣都低语的话那绝对明显,议政厅如今正“嗡嗡”作响。
秦天抬了抬眉,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大厅。
“接着商量啊,不用顾忌我。”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秦天笑了笑,他摆了摆手示意继续,自己悠闲地在王座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朝臣们面面相觑,一人开口后很快又恢复成了秦天进来时的情况。他们此时还不知道秦天的几句话已让南国的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了。
正在高位无聊地打着哈欠,一声呼叫骤然拉回了秦天的神。
“王,我们已经商量出章程了。”
挑了挑眉,秦天漫不经心地道,“右丞今年五十又六了吧?”
舔着脸笑了笑,白须老者擦了擦眼中并不存在的泪水,“劳王惦记了,微臣正是这个年纪。”
轻笑了声,秦天眸光一闪,“右丞当真是老当益壮啊!”
汗一滴滴划过额角隐入鬓间,右丞的腰伏的更低了,“都赖月神和王的庇护。”
“说正事吧!”秦天眉梢高高挑起,淡淡道。
清了清嗓子,心里暗骂了声娘,右丞脸上越发恭敬了,“微臣们经商量,一半人支持出兵,一半人觉得不出兵好。”
“我记得上官凌被处刑后朝中大臣不能成偶吧?”
右丞骤然咳嗽起来。
秦天话里是满满的关切,“年纪大了更要注意身体,你可是我的股肱之臣啊!”眼睛往后一瞥,声音转厉,“还不去快去给右丞倒杯水?”
“诺!”身后的人仓促转身。
“谢陛下体恤,微臣已经无事了”,右丞掌心朝上,俯身叩首,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
“哦?”秦天扶了扶额,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微臣大罪,刚刚口误,望陛下恕罪。”
秦天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微臣赞成按兵不动,其他人一半支持出兵一半跟微臣一样。”右丞的头紧紧贴着地面,他觉得自己嗓子干地厉害,或许哑巴也不是一件坏事。
“哦?”
“望陛下圣裁”,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响,右丞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嘶哑。
秦天歪在椅子里,声音淡然带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咱们看戏就够了。”
“陛下圣明!”右丞听了这句一点也不正式的话却是心里一松,比起猜现任言王的心思,他觉得还是抱紧对方的大腿听命行事生命最有保障。所以在其话落的刹那,他的高呼立时响了起来。
一时殿内只余下了“陛下圣明”的齐奏。
秦天笑了,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容,他只是做着这个动作,然后懒懒地起身,甚至没有招呼台下跪成一片的人一声就走了。
在秦天离去后,跪着的臣子断断续续地起身,很快惟一伏地的右丞成了最醒目的一个。
脾气火爆的粗犷汉子几步上前,“右丞,您不起吗?”
“扶我一把,腿麻了。”实际上他不仅是腿麻了,全身都软了,他觉得自己现在跟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鸡没什么两样,即使捞的及时没烫死也去了半条命。
当官,真不是人干的!
第五十四章:所谓来使
两日后。
议政厅内。
他高高在上,他单膝跪地。
秦天从来没想过他再见到秦子风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两日前如果有人告诉他秦子风会站在言国大殿向他行礼,他一定会以为对方疯了,或者说是别有居心。他会毫不介意地赐给这个试探自己隐私的人一把刀,一杯酒或者一条绫。
可是,这个幻想此刻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眯了眯眼,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这种情形让他很想笑,事实上他的唇角确实略略上挑形成了一个微笑。
“请王出兵南地”,秦子风的头埋得很低,语调恭敬。
秦天托着下颚,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多半年不见的人。低垂的头让秦天只能看到对方乌发上的银色发带,他没有穿那热烈的红反而一袭简单的青衣,但其话里的谦卑掩盖不了他只是单膝跪地的行为。
“吾愿献定州珠于王。”
待秦子风话落,殿内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秦天眉梢微挑,视线缓缓地扫过大厅,然后懒懒地靠向椅背漫不经心地道:“你代表谁来献宝?”
对于自己此刻的冷静,秦天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一阵激动后充盈着他的心的竟是种种不真实感。这个人,这个跪地的人,真的是他等的人吗?
“沧之一族”,秦子风的话说得很慢,他终于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向高位的少年,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眸子最终只余下了深深的黑。
“你确定?那个民族可是为胜利已经陷入疯狂了”,秦天慢慢说着,他的唇角翘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迎着对方目光的眸子里是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
“是!”
秦子风对秦天的怀疑就回了一个字,他伸舌舔了舔上唇斜眼看着高座上的少年,“莫不是言王嫌弃我的礼太轻?”
秦天见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眯了眯眼,他轻声道:“我不想要这么重的礼,可怎么办?”
殿内的朝臣这次学到了墙壁的精髓,偌大的议政厅竟是鸦雀无声。
秦子风勾起唇角,水波潋滟的眸子扬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不知王可否告诉在下,想要些什么?”
“你”,眉抬了抬,秦天做了一个唇形。
秦子风略略皱眉,他该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吗?眼眸微敛,沉声道:“王既然没想好,请允许我先献定州珠于王。”
秦天瞬间敛容,他看了说话的人许久方挤出了一个“好”字。
这场朝会就这样散了,秦子风跟着秦天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