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君急忙答应一声,扶他靠着书架坐好,在桌案边倒了一杯茶递到长恩手里,长恩摸索着接过来,将茶水倒在另一只手心里,捧着擦洗眼睛。他洗了眼睛,又洗了洗脸,举袖擦拭干净,抬头看着武陵君,一双黑眼睛冷幽幽的,微笑道:“都被血糊住了。”
武陵君不由得呆住了,道:“长恩,你……”
长恩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着武陵君微笑道:“你为什么陪我跳下去?”
武陵君看着他的笑颜,不由得也笑起来,正要说话,身形忽然一滞,神情变得惊讶之极,他慢慢低下头去,看到五根青白的指甲插进他的心口。长恩一翻手腕,将一颗拳头大小的玉白桃子从武陵君心口挖了出来,这桃子看起来诱人极了,顶上嘟起小小的肉尖,染着淡淡的胭脂色。
长恩在桃尖上咬了一小口,吮`吸着桃子里冒出的鲜血。武陵君倒在地上,心窝里的血流了满身,嗓子里格格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长恩一口一口将那桃子吃干净了,一向乏血色的嘴唇染上嫣红的颜色,终于闭上了眼睛。
长恩将那颗桃核拿在手里玩弄,看着武陵君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此时祖明忽然现身出来,狂笑道:“我这幻境滋味如何?这桃树仙好不好吃?你这一对洞光珠,也该让我尝一尝味道了!”他大吼一声,头颅忽然长大数百倍,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将长恩整个一口吞了下去。他连吃了三个鬼神,心中真是得意之极,不由得仰天哈哈大笑,笑声中幻境渐渐散去,仍是在祁连山中任潇的洞府之内。
祖明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口中原本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变成一股淡淡的桃花清香,便在此时,忽觉腹中一阵剧痛,只听一人喝了一声:“破!”一把利剑从祖明腹中刺出半尺来长,左右一划,当空飞了出来。
武陵君搂着长恩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将长剑接在手中,笑道:“小小妖怪,眼皮子也太浅,幻术这等雕虫小技算得了什么。桃花一梦,我这把剑滋味可还不错?”
祖明捂着肚子倒退几步,鲜血淋漓流了满地,他支持不住,坐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身周都是桃花色的淡淡烟雾,道:“你……你……什么时候……”
武陵君笑道:“不如你猜猜看?”
祖明怒吼一声,也不顾伤口,向武陵君猛扑过来,肠子拖出足有三尺多长。武陵君轻巧躲过,将他踢倒在地,回手一剑刺入他心口,手腕一抖,一股桃木破鬼之气顺着剑身透入祖明体内:“叫你死得明白些。你自不量力,引出长恩的伤心之事,想让他迷失其中。世事本就无常,你道人人都与你一般,为了这些就失去本性?我们从断崖上落下时便商议定了,做一场戏给你这妖怪看,你自以为得计,吞下的却是我的剑。”
他手下施力一压,祖明猛地一颤,就此不再动弹。武陵君收了剑,拍了拍手掌,道:“了账。”一面挠了挠头,道,“任潇有些可惜。”
长恩叹了口气,道:“是。”他抬头望着武陵君,却又微笑道:“为什么陪我跳下去?”
武陵君笑道:“你不知道?”看着长恩笑微微的眼睛,想起那幻境中见到的往事,眼前之人虽然好好的,心中仍是一阵抽痛,忍不住抬手触摸去他的眼睛。
长恩闭上了眼任由他抚摸,武陵君轻声问道:“眼睛里有两颗珠子,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长恩道:“有些凉凉的,也还好。”
武陵君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道:“不论天上地下,我都陪着你。”
长恩道:“我信你。”
武陵君一把抓住他的手,喜道:“真的?”
长恩微微一笑,道:“你已经随我入了地下,我有何不信?”
武陵君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两人心意相通,双手交握,正要亲近一下,脑中忽然同时响起祖明的声音:“我虽死了,你们也休想逍遥自在!”
两人吃了一惊,一同转头去看祖明的尸身,只见一颗龙眼大小的内丹透体而出,随即碎裂开来,一股黑气弥散而出,色泽混沌重浊,带着极深的怨毒。这黑气迅速铺展开来,如泥沼、如水草,将触碰到的物件死死纠缠住,眨眼之间便到武陵君与长恩脚下,几只仙鹿在这黑雾中化为白骨。
武陵君急忙施展屏障,但黑气无形无质,居然阻拦不住。此时他来不及拔剑,一点锋锐耀目的光芒忽然从他身后亮起,武陵君一侧头瞥见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大叫道:“长恩!别!快住手!”
洞光神珠(3)
他这句话说得晚了,长恩脸上现出痛苦之极的神情,猛地向后一仰颈子,两道光束从他眼中射出,上贯九霄。那光束旋即凝成两只小小的圆球,光华流转,凛然清彻,正是洞光神珠。那珠子自行飞到长恩身旁,长恩将两颗珠子分别抓在左右手中,毫不迟疑,右手用力一捏,只听喀的一声轻响,那颗洞光珠碎成千片万片,破入黑暗之中。那黑气被刺得千疮百孔,仍是蠢蠢欲动,想要聚拢在一起,剩下的那颗珠子散发出明亮无比的光辉,将这黑暗照破了,祖明的尸身也在这光明中化成尘土。
武陵君心中没半分欢喜,急忙扑到长恩身边。长恩晃了晃身子,有些支撑不住,扶着武陵君的手,摸索着坐倒在地,两行鲜血从眼窝里流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点点洇在青衫上。武陵君只觉得心如刀绞,从他脚边拾起那颗已变得黯淡的洞光珠,小心收起来。
两颗珠子与长恩血肉相连已有千百年,此刻硬生生逼出体外,痛楚胜过剜目百倍。便是离体之后,那珠子被生生捏碎时,长恩也觉得一阵彻心的剧痛。他靠在武陵君身上喘息一阵子,慢慢地道:“我们回去吧。”
武陵君抱紧了他,颤声道:“这就回去。”
此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也一起回去吗?”
武陵君扭头去看,便见那蠹虫少年怯怯地从远处亭角之后探出头来。
长恩落到这步惨状,始作俑者任潇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这惹祸的小妖怪。武陵君一腔怨气怒火正无处发泄,此时见了他,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手按住剑柄,冷笑道:“你过来!”恨不得一剑将他砍成两段。
长恩似是知晓他的心意,抓住了他的手,道:“罢了,他不过是一只虫子,还须带他一同回去复命。”
武陵君恨道:“眼下罢了,带到幽都再杀!”向那少年喝道,“给我滚过来!”将他一把抓过来,施个小法术迫他变回原形,将长剑拉出两寸,虫子丢进剑鞘中去。随即将剑往里一推,抱起长恩,向东方泰山御风而去。
幽都与往日没有丝毫不同,路过蒿里时,武陵君劝长恩暂且回住处歇一歇,长恩执意不肯,两人便一齐到了森罗殿外。略等了一等,侍从便出来传令,道:“府君大人传见。”
武陵君扶着长恩进了殿来,双双向泰山府君见礼。武陵君道:“卑职幸不辱命,生死簿已尽数修复完毕,那妖怪也捉拿在此。”
长恩解下腰间锁云囊,武陵君接过来,替他交给一旁侍从,又拉开剑鞘,将那半死不活的虫子倒出来,拿剑尖拨弄一下,喝道:“装什么死!”
那虫子变作少年之形,委委屈屈地看着武陵君,道:“你凶死了。”
泰山府君依旧是一身白衣,冷淡道:“这就是那只胆大妄为的妖怪?”
那少年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好奇地转头看过去,同泰山府君对了个眼神,吓得几乎哭出来,又往武陵君身后躲。武陵君此时哪有好声气对他,抬手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怒道:“规矩些!”
泰山府君又看了那少年一眼,不再理会,道:“长恩,你的眼睛怎么了?”
长恩躬了躬身,道:“遇到一只厉害妖怪,不得已弄坏了。”
泰山府君冷冷地道:“辜负本君一番好意。”
长恩跪在青砖地面上,深深俯下头去,道:“请府君大人降罪责罚。”
武陵君急忙道:“府君……”
泰山府君挥手止住了他,却也不再说话,仰头思索半晌,道:“你们回去吧,好好歇息。”
两人出了殿来,武陵君便送长恩回蒿里,冥界不生尘土,离开十几日也不必打扫。武陵君扶长恩在椅子上坐了,又倒了茶递到他手里。方才路上赶得紧急,长恩脸上的血迹也来不及清洗,武陵君此时便打水来替他洗净了,又找出一条帕子给他裹伤。
长恩喝着茶,道:“你也歇一歇。”
武陵君便在长恩身旁坐着,握着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他心中难过,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长恩微笑道:“我没了眼睛,怎么难过的反倒是你?”
武陵君道:“别拿这个说笑。”
长恩漫漫道:“其实没了那对珠子也没什么不好,我这几千几百年来,无论看什么都是原形,人鬼倒也罢了,整日看着花鸟草木在面前来来去去,说不出的古怪,也无味得很,我早已厌烦了。”
武陵君道:“那也比没有的好。”
长恩微笑道:“从前我时时见到一树桃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还对我说话,有时候一面说着话,一朵桃花便开了,不知道有多想笑。”
武陵君道:“你倒也忍得住。”
长恩笑了笑,忽道:“武陵,让我看看你,我一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武陵君一怔,刚要问“你要怎么看”,便见长恩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武陵君向他倾了倾身子,握住那只手,轻轻贴到自己脸颊上去。长恩从他的额头抚摸下来,一寸一寸地细细摸索他的眉眼,微笑道:“武陵,你真好看。”
武陵君见他笑颜,心中忽然豁然开朗:“只要长恩心中是真正的欢喜,变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打紧?我何必杞人忧天。他从前眼睛是好的,可曾这样笑过?有了那对珠子,什么都看透了,也当真无味。”当下把心事丢开,将长恩素日常见的众人的样貌描述给他听。
傍晚时候,森罗殿侍从忽然来寻武陵君,说道府君召见。武陵君匆匆赶去,行礼问道:“不知府君大人有何吩咐?”他立在森罗殿中,忽然想起那蠹虫少年方才留在了这里,不知被府君怎样处置了。
泰山府君道:“长恩转世之前,是种火之山的仙人宁封,这个你想必已知道了。”
武陵君道:“是。”
泰山府君道:“如今事情了结,你带长恩去一趟种火山。种火山上生有一种洞冥草,点燃时火光能见阴鬼,长恩从前时常服食这洞冥草的种实,因此身体与洞光珠十分契合。如今洞光珠是不能用了,你带他回去看一看,山上青龙烛阴是宁封好友,或许能找到别的法子填补他的眼睛。”
长恩心心念念想要回种火之山去看一眼,如今府君大人亲口应许,想必十分欢喜。武陵君得府君指点路途,又见他关怀长恩,心下也自喜悦,应道:“是!”
种火之山(1)
武陵君回来的时候,蒿里君何时归正在同长恩聊天,也不知在讲些什么,直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他手里端着一碗茶,也顾不得喝。武陵君推门进来,笑道:“你消息倒快,知道我们回来了。”
他两人一向交好,何时归便笑嘻嘻地招呼道:“武陵!这一趟辛苦你了,听长恩说,事情还算是顺利?你受伤没有?”
武陵君道:“我没事。”望着长恩眼睛上裹着的帕子,不禁黯然。
何时归朝他眨眨眼,又对着长恩比划一下,意思是让他收敛些,不必说出口来,免得惹长恩烦恼。武陵君会意,点了点头,笑问道:“最近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没有?”
何时归嘻嘻笑道:“有,我正讲给长恩听呢。这些日子判所隶司实在闲着没事做,上到功曹,下到伍伯,个个都推起了牌九,也不管大小尊卑,凑齐了便是一桌。前几日也不知为什么,府君大人忽然到各处巡视,这真是千年难遇的事,判所隶司功曹连同两个下属正玩得不亦乐乎,天地梅花满天乱飞,输了的便往头上插一枝花。苏功曹插得满头都是花,那真叫一个花枝招展,就这么给府君大人见到了。”
武陵君与长恩想一想泰山府君的脸色,都忍不住笑。武陵君道:“之后如何处置了?”
长恩道:“这是我的不是,若不是因为生死簿之事,判所隶司诸位也不会如此无趣。”
何时归道:“长恩别提那群懒鬼揽罪状,他们闲了这些日子,提起你来,个个都是千恩万谢。何况没有公务,偷个闲睡觉也罢了,居然推牌九,也太不像话。他们被府君罚了俸禄三千纸钱,俸禄不够便按空额把那些花吃了,个个觉得丢脸得很,不肯对人说。”
武陵君奇道:“他们自己不肯说,那你怎会知道?”
何时归扬了扬头,自豪道:“那一日被罚的也有我一个,插的花还是我从蒿里摘去的。”
武陵君“呸”了一声,道:“你怎么厚得起脸皮说出来!”
何时归又笑嘻嘻地闲话几句,不久便告辞走了,临走时约武陵君过几日一同喝酒。武陵君送了他几步,回来替长恩换了一壶热茶。长恩将杯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弄,道:“府君大人传你去,有什么吩咐?”
武陵君道:“他要我带你回种火山,问问那条青龙有没有法子能治好你的眼睛。”
长恩怔了一会儿,叹道:“若是能回种火山一趟,我便再没有遗憾了。”
武陵君笑道:“回去又有何难?种火山在极北之地,虽然远了些,也不过路上多花些时辰。”他想起一事,又问道,“在幻境之中,你曾说阴鬼之身被青龙的火光照射到,便会魂飞魄散,是真的么?”
长恩道:“是真的。那幻境之中,除了最末一段你造出的幻境,都是真的。”
武陵君心中一动,道:“那么种火山之后、到处都是风雪的,是什么地方?也不像是幽都的景色。”
长恩默然片刻,道:“是我从前的心境。”
武陵君早就猜到三分,如今见长恩开口承认,想到那幻境中冷得没半分温度的冰雪,心中不由得怜惜,握住了他的手。
长恩慢慢地道:“我心中也曾怨过。若不是任潇同为仙人转世之命,那一次我本不会死。一世像常人一般慢慢生老病死,之后便能回归仙界。任潇横插一手,命数已变,我不能再做仙人,只好做了鬼。最初时候觉得天道不公,整日懒得说话,谁也不想理,只不过千百年下来,渐渐地也看开了。世事无常,天上人间都是这个道理,便是位极人臣,一朝抄家灭门也是寻常之事。我做过仙,做过人,为什么不能做鬼?”
武陵君抱住他,道:“我们刚刚出去寻找那蠹虫小妖怪的时候,你也都是整日懒得说话,谁也不想理。之前你对我也都是这样。”
长恩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担心,那是习惯了。”
武陵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亲,道:“说远了,种火山既然有烛火,你怎样回去?”
长恩道:“这也不难,你先去找到烛阴,同他说一说,暂时将烛火熄灭。”
长恩思念故地心切,第二天一早武陵君便带他离开幽都,一路御风北上,越往北去,天色越是昏暗,渐渐地已经见不到日月之光。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一片黑暗之中,忽然远远看到一簇火光摇曳。武陵君知道那便是种火之山了,落下来寻了一个妥帖之处,将长恩放下,在他身周布下一道障壁,一个人赶往种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