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徐天海轻声喝住了苏湛沉浸在回忆中的激动,这感觉太不舒服了,苏湛愕然的神情更加刺痛了徐天海的某根
神经。
“很抱歉,我不是你说的蚵仔。”徐天海堪堪地放开了苏湛,不无自嘲地一笑,两颗心虽然都是红的,可惜,不在同
一堆火里燃烧。
难以置信地眼里涌上更深的伤楚,苏湛喃喃地:“不是的,你撒谎。”
冲向书桌,打开抽屉,从一个小铁盒翻出一张残旧模糊的照片,苏湛固执地举到徐天海的面前:“看看,还能认出吗
?左边的是你,右边的是我,你看啊,你和他长得多像,你比我大六岁,不是三十,你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怎么会
不记得?徐哥,你看啊,仔细看看。”
发黄的黑白照片缺了一个角,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亲密地搂着肩膀头挨头地靠在一起,背后的海水白茫茫一片,左边
那个眉眼依稀辨得,和眼前的苏湛的确很像,右边的那个……不就是个普通的小男孩吗?瘦瘦的,麻杆似的,比苏湛
高了半头,没什么特别的,现在随便找个什么人儿时的照片来看,效果都差不多,本主不给点心理暗示,谁能一眼就
对上号了?愣说像徐天海,看久了都会有那么几分真假难辨。还有人说徐天海有点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呢,难保
周大帅小时候的照片不比这张更像?
看来沈欢说得有些道理,苏湛心里有个结,或许永远也打不开了,这无关徐天海或者别的什么人,只关乎一个叫“蚵
仔”的,或者,更无关爱情,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来了,好像要找的人就是苏湛,可他却不是苏湛要等待的那一
个,在彼此的捕捉与逃避中,徐天海恍惚地明白了,揭开真相的这一刻,苏湛注定是要伤心的,这些日子,他逃避的
不是徐天海,而是徐天海带给他的伤心,仓促的吻让这一刻提前到来,这真是一个不切实际还带着点滑稽的逻辑。
徐天海的头越发疼起来,回避着苏湛扎心的目光,无力地捋清某些思路:“听着,苏湛,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是我
蚵仔,为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甚至连年龄都记错?等身份证找回来你可以看看,我真的三十,没你说的那么老,你
一定是认错了,我的父母虽然都是军人,那又怎样?我从小是在A市长大,上学,从军,出来做事,……我从来没有
来过墨田,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和苏妈妈,还有沈欢、亚力、苹果、阿涛,我都是刚刚认识的,对我来说,你们都是陌
生人,但是我们很有缘,我承认我挺欣赏你,可是我真的不是什么蚵仔……”
“究竟是什么使你忘却了?究竟是什么?”苏湛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喃喃质问,问徐天海,问自己,问那个只眷
顾好人的上天。
徐天海回答不出,或者上辈子过奈何桥的时候多喝了几口孟婆汤,把这辈子该记住的也给遗忘了。他真希望自己就是
那个蚵仔,可以义无反顾地把伤心失望的苏湛重新拥揽入怀。
手上一空,照片被抽走了,苏湛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转身的刹那,眼中闪动着一层晶莹的珠光。
徐天海呆立在原地,洞开的房门吹来阵阵沁凉的雨丝,唇边残留的淡淡液痕尚带着男孩懵懂的甜蜜……
进入雨季的墨田仿佛也进入了某种休眠,阴霾的天,灰暗的海,寂寥的沙滩上除了细密的雨丝打出的点点坑,连只水
鸟都难寻,海水不甘寂寞地翻滚着浊浪,野蛮地冲向岸边,撞得粉身碎骨,发出声声吟啸。
蚵仔湾失去了往日的鲜泽、明艳,头顶上的遮阳伞传来密密匝匝的碎响,伞下的人目光沉沉,遥望天海,似与这里的
一切融为一体,灰蒙蒙的一片萧然。
一个身影从背后走来,毫不客气地钻进伞下,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沙滩上。徐天海看了眼沈欢,又将目光平静地转向了
大海。自从上次一别,俩人就没单独说过话,一个有意避开,被拒绝的滋味终归不好受。另一个也无意深究,既然拒
绝了,就别再剪不断,理还乱。
“被拒绝了?”沈欢点了支烟,轻笑地吐了口烟雾说。
徐天海没心情和谁共勉“携手走出感情的低谷”,尤其是眼前这位,脸上挂着倦怠的笑意,怎么看都不能洗清幸灾乐
祸的嫌疑。
“放心吧,我们这儿的人没那么娇贵,吃点药,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该干嘛干嘛!”弹掉大半个烟头,沈欢索性一展
双臂躺在了沙滩上,望着徐天海的后脑勺,最近大叔的头发呈自然垂散状,发蜡不知是用完了还是终于意识到返璞归
真的审美境界。
徐天海仍旧没说话,心里疼的慌,苏湛今天一早就发起了高烧,下着雨不用再去海滩,合同亚力一起把苏湛搬回了自
己的房间,烧得晕晕乎乎,一直隐忍的苏湛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巧克力色也失去了光泽。
亚力的目光在徐天海身上闪闪烁烁,昨天晚上躺在地铺上的苏湛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噎,令人不安,问又
不说。大叔到底给苏湛下了什么蛊?害得向来坚强的苏湛一夜就病倒了?再瞧大叔那张平时有风也不起浪的脸,自从
看到苏湛病了,便开始不断地风云变幻,紧张、无措、沮丧、惴惴,难过、沉闷、郁卒……总之了,但凡做过点啥心
虚的事,那点复杂心理基本都经历了一遍。
还有啊,端水喂药亲自上阵,将苏妈妈熬得浓白的蚬子汤一口一口送进苏湛的嘴里,那神情,庄严得赛过升国旗,只
不过,你抢什么,我又不是那看不出事的人,可怜的大叔,求你放过你自己吧。
看着亚力不知为何很幽怨地飘出了房间,徐天海怔怔地坐在阖眼睡去的病人身边,自己昨晚都干了什么?错得厉害,
只是不知如何补过,一种无力的感伤蔓延心头,苏湛怎么如此执念呢?甚至有些偏执,若蚵仔永远不存在了,他要独
守到岁月终老吗?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难道不明白吗?
缓缓伏下身,很想吻去睡中人脸上的那抹悲伤,不能再继续错下去,抵在苏湛的耳边,徐天海的声音有点难过:“就
算我不是蚵仔,却很喜欢你,这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苏湛似乎睡得很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叹了口气,徐天海放下手中的汤碗,窗外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插着兜,耷拉着脑袋,刚走出屋就看到苏妈妈站在厅
堂门口向这边望着,虽然她看不清,但徐天海却能感觉到她在紧紧地盯着自己,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充满了复杂,凝
重。
“我……他……没事的,出去走走。”徐天海的语言依然很凌乱,可苏妈妈照旧都明白:“外边下着雨,你的病才刚
好。”
“是啊,下着呢。”徐天海点点头,磨蹭着走出院门,回首看去,又站住了,冲着还站在屋前的苏妈妈忽然喊道:“
回去吧,我不会走太远的。”说完,转身走进雨雾里,没有听到雨声中传来一声颤抖地呼唤:“蚵仔,早点回来……
”
18.外来人
“像吗?”徐天海摸着自己的脸扭头问沈欢。
“什么?”
“那个蚵仔。”
“说不好,我和苏湛是高中时的同学,只见过一张旧照片,怎么他没给你看吗?”
“真那么像吗?”
“再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迟早都是要走的。”沈欢苦笑一下,望着伞顶有些失神。
是的,再像又有什么用?即便真的蚵仔来了,怎知他不是成了家的?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肯为曾经的两小无猜留
在墨田,留在苏湛的身边继续发展那段绕床弄青梅的情谊吗?
沈欢喃喃道:“外边的人都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墨田留不住一个外来人。
“亚力不就为了苹果留下来了吗?”徐天海不知在为什么开脱着,有些没底气。
“他能留一辈子吗?”沈欢讥讽地扯扯嘴角,把头转向一边,声音幽幽沉沉:“刚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外面的人瞅什
么都觉得挺好,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明了,海水近乎是透明的,连人心都是透明的,可没过几天,就嫌弃它太小
,闭塞,落后,愚昧,拍拍屁股又回到你们的繁华世界。”
“若不是外来的人,墨田也许还是对外一无所知的小渔村,它开放是因为时代赋予的契机,它需要发展,需要富强,
你们现在这一代远比父辈过得要好,不是吗?”
沈欢重重的一个冷哼,坐起身来有些激动地:“对,你们来了,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最现代的,最繁华的,结果呢?
占有我们的海,我们的土地,修公路、开工厂、圈海封田,大把大把赚着钞票,把这里的海水搅混,将人心搅乱,留
下墨田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细数自己的悲哀。”
“沈欢……”
“知道苹果的腿怎么瘸的吗?就是被外来人开车撞的,撞完了人就跑,苹果那时才八岁啊,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了?
”
徐天海的两眼睁开了,手心里出了汗,沈欢的言论充满了幽怨和愤怒,而且口才的确好,他现在有点相信这个男孩远
比自己认为的那样有才华。
沈欢此时也正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摇曳在风雨中的海,缓声道:“瞧,这里的海即使哭泣了都透着一股坚强,
它在想念它曾经的纯净,沙滩上不知留下多少我们赶海的脚印,欢乐的歌声,唱着,唱着,就从门外进来了陌生人,
当我抱着吉他坐在仙螺酒吧里唱着歌,他就走进来了,戴着顶黑色的绒线帽,很漂亮,一身打扮一看就是个外来人,
温文尔雅的,他一直坐在角落里喝着酒听我唱歌,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请我喝了杯酒,还纠正我几个弹琴上的小错
误,他说他从香港来,打算在墨田的开发区那里投资盖工厂,墨田的几个重要领导陪着他一起挑选合适的厂址,还问
我愿不愿意陪他一起逛逛墨田,他要好好了解这个小镇,还有……小镇上的人,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小地方,这样的
小酒吧,会有我这样的出色歌手。
从那以后,一连几个晚上他都来仙螺,要一杯酒,听我唱歌,那些个夜晚,是我唱得最开心的日子,他想听什么歌,
我就给他唱什么歌……
渐渐沉浸在沈欢诉说中的徐天海,忽见沈欢住了声,不禁问:“后来呢?”
沈欢的思绪似乎被什么带走了,怔怔地望着海洋的极处,猛然回过神来,一丝痛苦取代了脸上的光彩,自嘲地笑了笑
,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
“后来?没他妈什么后来,还不就那样呗,白天陪他熟悉墨田,晚上陪他熟悉我的身体,连镇上的领导都交代过了,
一定要陪好,这是墨田的财神爷,妈的,老子就是第一个为了墨田高调出柜的傻瓜,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爸我妈
把我赶出家门我也无所谓,就只盼着他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带我离开这里,可以给更多的人唱歌,说不定唱红了还能
开自己的演唱会,香港,听着就挺令人心潮澎湃的,电视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城市就像一个梦,而他就要把这个梦变为
现实。当我还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梦欣喜若狂,打点行装的时候,他却走了,没有给墨田投资一分钱,也没有带我走
,留下我这个被墨田所不齿的人,看尽人们指指点点鄙视的目光。”
沈欢又点起了一支烟,哑然一笑:“他还算有点良心,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笔钱,不多,开演唱会是不行了,可足
够我开个小店的,咱也没算白当了回婊子。”
徐天海的心被什么坠着,沉甸甸地坠得难受,这一刻似乎懂得了沈欢总是玩世不恭的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奚落和冷漠,
面对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他的心还能一如既往的纯粹吗?
长长的沉默中,沈欢将烟头狠狠地丢进了出去,片刻,又走出伞外,在沙滩上寻到那个烟头揣进了兜里,面向大海,
伫立在雨中,风掀起了他的衣袂,好像要吹走那些如烟的往事。
徐天海走过去,站在沈欢身边,默默地看着,这片海,这片沙滩,还有沈欢,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了他的
肩头,拍了拍。
沈欢转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看,要是你喜欢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你不用留下来,我也可以随时跟你走。
”
稍顿,见徐天海瞬间颇抵触地皱了一下眉头,沈欢嗤了一声:“别紧张,虽然我是挺喜欢你的,但还不至于没了你就
不行了,这世道,谁离了谁都他妈是活。”
徐天海无语,他从来没想过要留下来,也许,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思维惯式让他错失了最好的良机,徐天海一阵
失神,从前呢?失去一样东西,未必都是他人的错。苏湛有妈妈,有朋友,有事业,有墨田,还有个蚵仔,不管在别
人眼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在他心中,就是全部的世界,而自己却荒唐的想把他的世界替换。凭什么?苏湛那晚的
质问声久久地回荡在徐天海的心中。
“走了就别再来了,何必搅碎他的梦?没什么结果的……”沈欢苦笑了一下,耸耸肩,零落的话语飘散在绵绵细雨中
。
“你说什么?”陈悦举着电话筒看了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先不回去了,开庭的事再缓缓……”
陈悦从床上一跃而起,声音提高一个八度:“你是刷我呢还是刷咱人民政府呢?天海,到底怎么回事?别开玩笑了,
限你明天立即回来,否则我马上去墨田接你,没的商量。”
也难怪陈悦火大,平时忍气吞声的给徐天海做牛做马已经够命苦的了,现在又不知什么原因又耍起了大少爷脾气,连
开庭上诉的事都当儿戏,真当你们徐家是皇亲国戚没人敢惹吗?出了事别说老爷子脸上没光,徐老夫人那关也难过啊
!
头疼,为什么当初一念之贪放弃自己法院的大好前途,答应辅佐这位太子爷弄个什么海悦高尔夫俱乐部,虽说一人之
下万人之上的确风光,也使家庭经济从一个阶级走向另一个阶级,但整日里替人管家的如履薄冰,从友到仆的心理转
变,还要提心吊胆地应付太子身后的两宫垂帘,说没抱怨、不后悔那是假的。只不过看着媳妇做梦都能笑醒了,陈悦
那点悔意常常消失于无形,偶尔和往昔的同僚坐一坐,从政从商谁更得意,还真不好说,反正每次结账买单都成了陈
悦理所应当的。就像这次,为了上诉的事,他陈悦动用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才争取的机会?徐天海又不是不知道
,你有钱有势,那头也不是好惹的啊,摆明了恶少相斗,下人遭殃。
徐天海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到陈悦的内功大法,顶上冒起缕缕白烟,毕竟是最要好的朋友不能把事做绝,只好软声道:
“我这里有点事走不开,不是下周四开庭吗,再给我两天,我周三一准回去。”
这算是折中妥协了?陈悦反而一愣,看来那边的确有什么绊住了脚,什么事居然比现在的官司还重要?好奇心一起,
陈悦贱命难改:“墨田哪儿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可别吃什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