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7
地窖里没怎么动过,尸体还是平躺在原处,依旧闻不到异味,反而是淡淡的酒香扑鼻。康栎威蹲在两具尸体之间,小心地揭开床单再次察看了下。地窖的温度其实并不是特别低,尸体却是没有出现进一步腐烂的迹象,也没有出现新的瘀伤痕迹。康栎威曾经处理的一些案子,就出现过一两天后尸体上出现新瘀伤而抓回凶手的情况,特别是在脸颊和颈部的掌印和指印,但这次,仍然什么新的线索也没有。
康栎威席地坐下,面对保险箱,背对下来的楼梯,一个人静静坐着。手里拿着烟,没有点,只放在鼻下嗅了嗅。怕烟味出来会附着在尸体身上,只是这酒香会不会有影响,康栎威已经无法改变了。
“康警官?”木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康栎威被吓了一跳。那下到地窖的楼梯也是木质结构,而且用料和做功都不比外头,走起来咯吱咯吱特别响。而这次,康栎威居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木木?”康栎威回过头看了眼,飞快地将尸体重新盖严实,站起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给厨房拿了鱼过去,想起爸爸的酒喝完了,下来看看。”木木很拘谨地站在康栎威面前,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地上的尸体。刚才床单都只遮盖到尸体的胸腔处,脸可以看得很清晰。康栎威有注意到木木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回避和躲闪,一点不想一个看到尸体的十几岁小孩子应该有的反应。
“四喜捕到鱼了?”康栎威并没有就刚刚木木的反应提出质疑,顺着往下说。
“是鱼自己游进网里的。”木木站着不动,又瞅了眼被遮住的尸体,将视线移到康栎威身上。木木还是穿着袖子长到能挡到手掌,领子高得戳到下巴的衣服。一身的白色,看着倒是特别干净和清爽。衣服很合身地包裹在木木有些纤瘦的身体上,没有因为袖子过长而显得宽大。木木瘦,但是身形很不错,也就是骨架子长得很好。将来,即使身高不及谭谦,不要发福之类的,身材比例应该更加明显。
“那也是因为网里有诱饵,不是吗?”
“是鱼自己游进来要咬的。”木木仍旧用肯定句回答着,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那神情看着非常可爱,康栎威忍不住笑,忍不住被吸引,但身为警察的敏感又让他不自觉地去分析木木话里的潜台词。
“不喜欢看到鱼被捕吗?”康栎威和木木面对面站着,相隔两个手臂的距离。
“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事,它自己游进来,而且……我也喜欢吃鱼。”
“那为什么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没有不开心。”木木别过头,轻咬了下下唇,手指抓着裤子的侧缝,站着不动。
“能陪我说说话吗?”康栎威慢慢地走近木木,到伸手可触的距离后停了下来。“当然这不是很理想的地方。”
“你会离开吗?”木木回过头,仰视着康栎威,眼睛水水地,表情有些木讷。康栎威这时才注意到木木的眼睛有些红,下眼眶有黑影,还有干涸的泪痕。“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确实不是很喜欢这里。”康栎威发现自己没法对着木木撒谎,特别是还泪汪汪盯着你的木木。
“因为这里闭塞吗?”
“因为我在这里找不到方向,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外面现在怎么样。”康栎威深吸口气,对着木木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道。“因为我在找的人不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凶手吗?”木木左右扫了两眼脚步的尸体。“你怎么知道不在岛上?”
“不是凶手,是我的……爱人。”
“爱人?”木木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更加迷惑地看着康栎威。“你结婚了?”
“差不多是,因为我们定下来了。”康栎威从口袋里掏出他和林景楠的照片,摸到那一瞬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动作一下子定住了。康栎威记得自己来这里后换过几次衣服,但每一次照片都在口袋里,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出来什么时候又放进去,好像不管他穿什么衣服,它都会在那里。
“康警官?”木木伸手拉了下康栎威的袖子。“你走神了。”
“哦,对不起。”康栎威回过神,对木木笑了笑,将照片递给他。“你有见过他吗?他是我爱人。”
“真好看。”木木双手捏着照片,手指划过林景楠的脸。“笑得很高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一定很幸福。”
“至少我确定自己是很幸福的。”康栎威说着,眼睛一样盯着照片上的人。“所以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他不幸福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努力想着他幸福。”
“也是,谁的幸福,谁自己知道。”木木很不舍地将照片还给康栎威,突然老气横秋地来了句。“有你这样的恋人在身边,他一定不会过得不开心,不会有事的。你是警察,会保护他,不是吗?”
“是的,我会保护他。”虽然可能不小心做过伤害林景楠的事,但康栎威有反悔,他真的反悔,就跟他真的爱林景楠,真的会又一次无法克制一样。“木木,你告诉我,你有在岛上见到过他吗?”
“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见过。”木木否认。“但是他看着很眼熟。”
“眼熟?”
“他的鼻子跟爸爸的有些像,眼睛和嘴巴像妈妈。呵呵,我看到好看的人,就会想到妈妈。”木木黯然地垂下头,手指在身前互相搅动着。“妈妈是一个很好看的人,非常善良,但是她不幸福。”
“你见过你妈妈?我听说……你和谭谦来这里时,你还很小,没有……没有母亲在。”
“妈妈在这里。”木木指指自己的头。“我带着她,会永远记得她,如果妈妈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木木。”康栎威靠近,心疼地伸手按住木木的肩头。“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我能帮你的。”
“现在吗?”木木环顾了下四周。“晚上好吗?就你上岛的地方,你还记得吗?附近有一块很大的礁石。”
“你经常会晚上一个人溜出来?”
“爸爸喝酒睡得很死,也没有……的时候会。”木木话里停顿地那几秒,人又跟着打了个颤。
“木木,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等你……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再说。”木木后退一步,不动神色地挣开了康栎威按着他的手。
“好。”康栎威看了眼自己悬空的手,收回来插进了口袋。
“我去拿酒了,晚了爸爸会生气。”
“木木。”
“还有什么事吗?康警官。”
“刚刚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凶手不在岛上,是……什么意思?”
木木站着原地不动,眼珠飞快地转了两圈,再次对视康栎威时,又变得迷茫呆滞。
“我不是想你马上告诉我,我想……木木,你可以给我一点小暗示吗?”康栎威猫着腰,保持和木木的平时,小声地对他说道。“点头,摇头,只是一个很小的暗示。木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康警官。”木木很轻地叫了声,咬紧下唇,伸手开始解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木木。”康栎威正伸手要阻止,木木后跳两步,迅速地扯开自己的衣领,卷起了袖子。手腕和颈部的勒痕指印康栎威见过,锁骨上的咬痕,胸膛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留下的一道血痕确是第一次。“木木,你……”
“我不知道凶手是不是在岛上,但是我很怕,很怕有一天……他会真的在岛上存在。”
木木的话,康栎威听得清清楚楚,也理解得明明白白,他慢慢地再次走进木木,伸手替他扣扣子。
“你是警察,你在外头,或许见过很多,但这些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那些别人在经历什么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木木由着康栎威帮自己扣上扣子,拉好袖子,眼泪从眼眶里溢出,顺着脸颊流下,在下颚处凝成泪珠,滴落在康栎威的手背上。“我只能感受到我自己的生活,我开不开心。”
“我会保护你的,木木,我发誓我一定会救你。”康栎威将木木拥进自己的怀里,轻抚着他单薄的后背,一句句许下诺言。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体温偏凉,只有蹭上自己胸口的眼泪是热的。
木木拿了酒离开地窖前,已经擦开了眼泪,眼睛还是红着,低着头,踩着楼板咯吱咯吱。康栎威还是站在两具尸体之间,望着木木离开的背影。喉咙口苦涩地只想干呕,想把内脏都呕出来。那种痛楚,就跟那天醒来时发现林景楠已经不在身边了一样。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在怎么继续,只是善后,尽量善后。
Episode 18
康栎威又在地窖里呆了会儿,在头脑里整理着这一天多快两天时间里发生的事。现在还不到两点,到晚上还有很多的时间,在听木木亲口讲述之前他还有一些准备要做。所有人的话里都有谎言,这一点康栎威可以百分百的肯定,问题是不管是哪里撒谎,谎言永远是依附于部分真相而存在的。就是不管你撒了多大的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句子必定是真的。人的话,无法完全由谎言组成,这是康栎威从警多年的经验。
再次回到青梅大堂,意料之中的就只有阿德在,阿德这个前台,当得更像一个门房。
“谭老板回来了?”
“跟木木一起上楼了,要指导木木做功课。”阿德答着,对康栎威面带礼貌的微笑。
“木木现在的学习,都是谭老板一个人在教?”阿德刚刚那话其实有些多余,康栎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谭谦和木木表现出了太多的关注,导致他开口这么一句其实就如“你吃过饭了吗”这样的招呼也让前台举一反三地直接给出完整答案来不说,还附送额外信息。“岛上还有其他孩子吗?”
“就木木一个孩子。谭老板的学问,教木木足够了。木木很聪明,其实自己看书也可以学到很多。”
“木木的大名叫什么?”
“大名?”阿德愣了下,开始思考。“还真没注意,大家都叫他木木。嗯……也许就叫谭木吧。”
“对了,听说晚上有鱼吃了,清蒸还是红烧还是油炸?”康栎威倚靠在前台,跟阿德聊天。
“这要看是什么鱼,你有要求的话写下来,我晚些给厨房拿去。”
“我以为你有看到,刚刚在地窖木木跟我说的,一时忘了什么鱼。”
“那会儿我正听老板说事,是见到木木很兴奋地拎着一个水桶跑过。你没来前,我才拖得地板,干得还真是快。”阿德说着探出头往地板上看了眼。“木木喜欢吃鱼,如果不是雾大,天天变着花样吃新鲜的。”
“谭老板很宠木木吧,那么可爱的孩子。”
“那是自然,不可爱,也宠,独苗,而且非常听话。”
“木木平时和你说话吗?这么大的孩子,好像有些怕生。我在外头见到的,这年纪可有想法了。”
“木木很安静,有时会来这里做作业,就坐在角落。”阿德说着随手那么一指。康栎威回头一望,是进门右手边最靠墙的一个座位。“书什么的是外面带来的,很新,这方面谭老板舍得花钱。我和木木说话不多,主要我在这里是工作,他一般不会打搅我,我也不会。和你聊天就不一样,您是顾客,是上帝。”
“你是和谭老板他们一起来的这里吗?就那么一直呆着,一天天反复做一件事情地过日子,不会觉得闷?”
“习惯就好,养成了习惯,就不会觉得闷,何况人和人性格追求不一样,我要是闷,就不会来了。”
“能冒昧问下你的家人吗?”康栎威本没想真聊下去,见阿德今天说得没那么敷衍,到真的来了兴致。
“我的家人?他们过得好着呢,我就是一害群之马,有自知知名自己出来了。”阿德倒是很无所谓的表情。
“其实是有跟他们联系的吧?”康栎威试探道。
“偶尔打个电话,寄个贺卡寄封信,这里有邮局。你看到邮局了吗?”
“邮局?”康栎威细细回想了下,还真没有。“上午环岛一圈,没注意到。”
“我们的邮局不上绿色,不挂牌子,外头也没邮箱,就一小平房里头,在青梅后面那块地的后头。好几间屋连着的,有一间就是邮局,和老陈的一样,半住半办公。”阿德这次好像也说得来劲了。“有时候还会有大件的包裹过来。每个礼拜出一次,很急的话,两三天会出一次。整理好了送到码头,船出去到外头的邮局再投,顺便收件。货品啊,信件啊,还有常规的药,都一起过来。”
“难道就超市老板有船?除了他和陈警官,其他人会出去吗?如果生病了呢?”
“至少目前没有人生病过,有常规药,实在不行,会送出去。如果遇到这样的大雾没有办法耽搁了,那也是个人的命。”阿德这话说得倒是看得很开,眼神表情也是。“陈警官其实也不出去。”
“你怎么知道?”每发现一个前后矛盾的地方,康栎威就会兴奋一下。
“他天天来。”阿德耸肩,对康栎威的质疑没放在心上。“只有一个人来去岛上自如,那就是有船的人。”
“那位超市的老板。”
阿德没说话,点了两下头。
“他叫什么?你对他知道多少?”其实这时的康栎威,已经自动调整到办案时的状态了。
“靳昇,很奇怪的名字吧?很年轻的一个人,反正比你我年轻。据说家里很有钱,是个富二代。也不知道他怎么揽上这活儿,怎么发现的这里。他从来不来这里,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那你一定见过他,他和这里的谁联系?”
“我可能在青梅门口见过他,不太记得了。但和江毅一定是有联系的,他是他的员工。你也知道,我就是青梅的一个前台,基本就在这一二平米的地方活动,监狱里的罪犯都比我自由。”
“那你是自己给自己判刑关禁闭呢。”康栎威这话是在调侃,说的时候却是很认真。
“总比被其他人判的要好。”阿德无所谓地抿了下嘴,还给了康栎威一副特坦荡的感觉。
“所以那个靳昇,不算是岛民?”
“至少对于我来说,他不是。”
“陈警官跟我说岛上有20个人,你都见过他们吗?”康栎威故意把陈儒中原话中的“大概”二字给省了。
“原来康警官充当人口普查员呢。”阿德笑道,却也没有拒绝回答,还表现得非常合作。“那我说着,康警官数着,看有没有到那个数。木木,我,谭老板,邓书国那小子,侯蒙先生,厨师,这算青梅的。陈老他就一个人。门口两摆摊的。四喜那个小哑巴。给你指路的老先生。超市里那两员工。还有傅文仲。邮局的小子。邓书国的爸爸。菜地的两小子,果园两小子,这四人老互相串着干。对了,你见到青梅树了吧?陈老那过去还有一个小果园,平时走不到那里,不知道他上午有没有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