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惶然。因为他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分明读出了和当初他父王一样的欲望。
如同焦躁的暗火。
正在这时,紧闭的门突然一下子被人踢开了。
易洛迦勃然大怒,还未看清来人,便喝道:“谁让你进来了?!冒冒失失的,滚出去!”
骂完之后,才看清那人逆着阳光的脸,阴沉沉的,同样暗潮汹涌,一双灵秀如天神的眸子,却完全柔化不了与生俱来的
帝王之气。
易涛两步走到榻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平西爵,好雅兴啊……”
苏越和易洛迦都没料到王上竟然会微服前来,突然出现在平西爵府,都是吃惊不小。虽然两人都还没做什么,但苏越躺
在易洛迦身下,衣冠不整,气喘不匀的样子却相当让人误会,一时间气氛尴尬得不得了。
易洛迦放开苏越,好在他倒是衣冠楚楚,非常整洁。他低下头,行礼道:“我王……”
易涛不理他,径自走到床前,修长的手掐住苏越的下巴,强硬地把他带了起来,逼迫他凑近自己的脸,然后眯着眸子细
细打量。
“……还真是个让人鬼迷心窍的尤物。”半晌之后,易涛冷冷哼出声,放开苏越,把手擦了擦,森然道,“滚罢。”
苏越离开之后,易涛没好气地在春凳上坐下,沉默了半天,硬邦邦地朝易洛迦说:“跪着干什么?天气这么冷,傻了吧
你?”
他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坐到这里来。”
“是。”
易涛又静默了一会儿,说:“孤王一个冬天没见到你了,有些挂念你。正好今天是无尊卑劳作集会,孤王去了广场,就
顺道来你这里看看。”
连衣服都没换成劳作服,去什么劳作集会。
谎话都不会扯。
易洛迦这样想着,嘴上却道:“不劳我王费心了。”
“哼。”易涛瞪着他,“病都好了?”
“承蒙我王挂念。好多了。”
易涛干巴巴地说:“……那就好。”
顿了一会儿,又慢慢道:“……兰城战场出事了,你知道吗?”
21.剿杀
易洛迦一惊,抬眼望向易涛:“什么?”
“兰城出事了。”易涛低缓地说,“前天酉时接到的急报,边关的军队都开始撤退,这仗没饭再打下去了。”
“撤退?为什么?只是一座小小的商业城市而已,我们前后派去的士兵加起来有五十万!扫平一个小国都够了,更何况
区区兰城!”易洛迦拧起眉头,“林瑞哲他在开什么玩笑!”
“这件事不怪他。”易涛叹了口气,目光越过易洛迦,落到窗外清澈明朗的高天上,“天不佑我易北啊……”
易洛迦看着王上深邃的眸子,半晌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涛回头凝视着他,末了轻声说,“兰城爆发了春寒病。”
即便冷静如易洛迦,表情也在一瞬间僵住了。
春寒病是这片大陆上非常可怕的一种疫病,起病原因尚且不明,但通常都发生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它既能够在人和
人之间传染,也能通过南飞的侯鸟传染。
这种病非常致命,控制不当的时候整座城的人都会死光,所以易洛迦一听到这名字就变了脸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孤王已经允准他们回来了。”易涛说,“虽说林瑞哲带回的都是未被感染的兵卒,可孤王心里就是很乱,总觉得好像
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王上,还是让臣去各医馆购置些药物,熬好后统一施发给城里百姓,让他们防患于未然吧?”
“这倒不需要。”易涛摇了摇头,“孤王来,是想提醒你,你旧病处愈,身体还很虚,兰城爆发了春寒病,易北自然也
得小心为上。你多喝些药,补一补体力,不要再有闪失了。”
“是。”
顿了顿,易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嘴角又微微绷紧:“那个苏越……在你这里过得好像还挺好的,是不是
?”
“……”
见易洛迦默不作声,易涛冷哼了一下,闭了闭眼睛:“他杀了孤王的妹妹,这笔帐,孤王还没跟他算呢。”
“我王……”
易涛危险地眯起眸子,像是在说给易洛迦听,又像是喃喃自语:“……没关系,等时候到了,孤王会让他把欠的东西,
一样一样都还回来……”
约摸过了有十余天,远征兰城的军队终于浩浩汤汤地进了帝都的城门。但这一次,驰名大陆的易北劲旅并没有给翘首企
盼的易北子民带来骄傲和荣耀。
没有攻下兰城。
五十万军队没有攻下一座弹丸之城。最后竟因为一场疫病而不了了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好在易涛并没有怪罪下来,他把这归咎于天灾,是不可抗拒的。
他甚至还在城门口设宴为远征军士们洗尘接风。林瑞哲看到王上手里的酒杯时,蓦然就跪了下来,头低低埋下。
愧疚。愧不能当。
背后残剩的几十万士兵陆陆续续跪了下来,金属铠甲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易洛迦站在后面随迎大臣的列队里,默不作声地望去,破晓时分还弥漫着淡淡的寒雾,青灰色的天空好像一泻凛冽的湖
水,流过天际,流过原野,最后流进王城。
密密麻麻的青灰色甲士,还有青灰色的旌旗,绣着易北的苍狼图腾,茫茫一片,数也数不清楚。
“……”易洛迦捏紧了拳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瑞哲身上,他感觉到不对劲了……一个让他非常不安的想法正在不
可遏制地萌发了出来。
这天中午,易洛迦回府之后,难得没有和苏越拌嘴,就乖乖把药喝了下去,而苏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几句。
他们都各怀心事。
苏越抿着薄唇,尽量按捺住嘴角弧度的上扬。林瑞哲回来了,这当然再好不过,他才不会去在乎死了多少人,仗有没有
打赢。
他只在乎,易北的护国大将军是不是毫发无伤。
易洛迦的心事远比苏越来的沉重,吃过饭之后,他招呼了府里几个家丁,秘密安排他们任务之后,就让他们马上去办了
。
他坐在圈椅中,手指紧捏,指节都微微泛白。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易北……易北就麻烦了。
平西爵府的下人办事速度非常快,傍晚时分,小厮就抱着一个包裹匆匆地跑了回来。那包裹虽然大,但是拿到手里却令
人意外得轻。
易洛迦屏退了下人,关上门窗,然后拨亮烛火,绕到书案前解开包裹上系的锦带,取出里面东西的时候,他的手都是微
微颤抖的。
明晦不定的火光闪烁,氤氲在他的面庞上,将原本一张俊秀温柔的脸渲染得诡谲阴冷。那包裹里满满一叠都是药方,是
今日帝都各个药馆所卖出的草药名目。
易洛迦一张一张读过去,手指尖却越来越冰凉。
大量的醍醐,悬钩子,黄蜀葵。
还有每个药房都被卖空的马蹄决明。
“啪!”
重重把那叠写满药引的纸砸在书桌上,易洛迦抓起一件防风罩衣,一边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是夜,春寒砭骨。易北帝国的军队训场外立着两个戴着青铜面罩的铁甲守卫,他们默不作声地检阅着每一员大将出示的
令牌,然后放行。
军令台两边燃着豆大的灯火,孑然站在台上,眉头紧锁的男子赫然就是易洛迦,他此时已经换上了大陆军总领的军服,
一双犀锐的眸子冰冰冷冷审视过陆续聚集在下面的人。
虽然不知道易洛迦深夜召唤他们有什么吩咐,但是明眼人都瞧出来了,易洛迦只叫了骑兵团的人,而且还是他直辖的重
骑兵第一军团的精锐部族。
也就是对易洛迦最忠心耿耿的部族。
这时,有个小兵跑上军令台,在易洛迦面前行了军礼,然后道:“总领大人,名册已核对,全员到齐。”
易洛迦点了点头,眸子的颜色又冷了几分。他让那小兵退下了,然后站到军令台最前面,高声道:“兰城爆发的春寒病
,想必各位都已经听说了。我军五十万精兵不战自退,由护国大将军林瑞哲率领着,现已全部撤归帝都。”
下面的人一片附和之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然后等待着下文。
易洛迦慢慢道:“春寒病的可怖程度,想必不需要我再加以强调,既然已经到了非要令我军撤退的程度,说明病疫在兰
城已经十分严重。我们虽然不愿正视,但必须承认与兰城交战的易北士兵,定然有大量感染了这种疾病。”
“总领大人,林将军带回的都是健康的将士,可以放心。”
下面有人这样说。
易洛迦微微一笑,眼底的颜色却非常冷淡:“护国大将军去支边之前,按我军战报,前线尚存四十余万士兵,大将军又
带去了十五万,前后加起,应有五十余万。然而恶病爆发之后,大将军带回的‘健康’士兵,约有四十万……”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在一片死寂中却传得很远:“……诸位将军,不觉得他带回来的人……太多了么?”
被易洛迦这么一提点,下面的将士表情都是一僵,随即恐惧逐渐蔓延上了一部分人的脸。
“今天下午,我令人去各个医馆搜罗以大将军名义购下的草药,发现醍醐,悬钩子,黄蜀葵,马蹄决明这四样药引的需
求量骤然增大,各位想必都知道这四味药意味着什么吧?”易洛迦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这些,是治春寒病的
必备药引。”
“总领大人的意思是……是林将军把那些染病而未死的士兵,也统统带回帝都了?!”有人惊恐交织地问。
“正是如此。”易洛迦淡淡道,“按林瑞哲爱惜下属的性子,他不可能丢下生病的战士不管,所以他很可能把染上春寒
病的那些士兵,也一并带回了帝都。”
下面的人先是齐齐地僵凝,然后细碎的议论声开始滋生,顷刻间像病疫般疯狂地爆炸开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
的表情,但更多的是惊惶失措。
易洛迦站在高高的军令台上,等他们议论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来,示意他们安静。
等潮水般的骚动平息下来之后,金发的贵族冷冷吐出一句话:“今夜远征士兵在城北半月台设有接风筵席一场,待我王
离开筵席后,你们率军包围整座半月台,放火烧烬所有大陆步兵!”
此言一出,有如钝斧砍下,硬生生劈断了所有人的声音,即使刀尖舔血,足踩万人尸骨的大将们也都一个一个愕然不语
,都是又惊又愣地望着军令台上的那个男人。
“……总领大人……那可是四十万人的性命……”
易洛迦没有说话,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
“我王会怪罪下来的……”
下面战友的劝谏刮疼了易洛迦的耳膜,他皱着眉头,苍白细长的手指轻轻搭上枯槁的军令台扶栏,半晌,他望向远方,
轻声喃喃:“……我知道……”
顿了顿,他重新把目光投向下面的将士:“可是帝都有四百余万的居民,如果染上了春寒病,死的不是四十万,而是四
百万,易北就完了!”
“总领大人……”
“你们以为我想这么做?”易洛迦说,“亲手杀了四十万同胞,你们以为我忍心?各位倒不妨说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可以甄别那些是染了病的,哪些是未染病的?”
下面的将士不说话了。
易洛迦用那双冰河般清冷的眸子望着下面的人群,过了很久,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凉的夜风,合上了眸子:“……散了,
都去准备罢,记着,务必守死关卡,一个后患不留。”
22.火焰
纵然未得战果,易涛还是在半月台为远征归来的将士办了一场洗尘宴,虽然易涛并没有再怪罪的意思,但林瑞哲还是看
出了他兴趣缺缺,心不在焉。
筵席进行到了一半,叶筠来找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易涛便说宫里有事,先离开了,临走前让各位将士畅饮,不必
因为未攻取兰城而有所拘泥。
“胜败乃兵家常事,世间焉有不败之将。”易涛说着句话的时候微微笑着,眸里却冷淡如冰。
出了半月台,易涛蹙着眉问叶筠:“怎么了?什么话硬要出来说?”
叶筠也没什么好脾气,沉着张脸道:“我不知道,是易洛迦要找你。”
“……教过你几遍了,不是我,是臣,不是你,是您。”易涛本来心里就不是很舒服,他本来和叶筠的关系不一般,平
日里也不会太过介意,可是这一次就是莫名其妙地窝火。
叶筠不是什么聪明的臣子,从不懂得看君王的脸色,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个敢拿白眼翻易涛的英雄,那估计把全易北掀个
底朝天也只能找出两个人:一个是太子苏越,一个是执笔叶筠。
所以面对易涛的坏口气,叶筠竟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恶声恶气地说:“臣忙着修缮大陆历,根本没有功夫找您。
易洛迦就在前面的老榕树下,您去找他罢,臣告退了。”
易涛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头晕目眩,他纵是一个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实在是搅扰不过叶筠,其实就凭着叶筠平日里
的言行,给他随便安个罪名都能拖出去斩了,可每次看到那文人弱质却硬气的姿态,狠话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得由
着他去了。
易涛有时候会纳闷,自己怎么会和叶筠这样的货色扯上关系,脾气差,相貌也不出众,浑身是刺,一无是处,偏还要装
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一只被雨水浸得湿淋淋的流浪猫。
再狼狈不堪,也能用那双带着敌意和自尊的眸子,警觉地盯着每个试图接近它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易涛勉强给自己找了个答案:大概因为是平时看不到这家伙软弱的一面,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能
折腾地那个人眼眶发红,揪紧褥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吧?
真是够丢人的了。堂堂王上竟然拿一个执笔大臣全无办法。
易涛有些愠怒,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等他走到老榕树下的时候,他看到了易洛迦站在那里,正低头思忖着什
么,金色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庞。
看到那一抹在夜色中依然柔亮的淡淡金色,易涛窝火的心稍稍有所平复,他轻吐了一口气,朝孑然一人的易洛迦走过去
,站定。
“怎么了?急着找我出来?”
声音不知比之前对叶筠说话时和善几倍。
易洛迦抬起头来,在星辉之下看到易涛俊丽清朗的面容,弯腰就要行李,易涛止住他的动作,摆了摆手,淡淡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