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贝亚德

我记得和他相遇的第一个夜晚，总感觉有人在呼喊“夏凌庭”这个名字，但那个时候我的意识模糊，所以不太确定，但这次，我肯定，我没有听错。

我睁眼看着他，他的表情似乎掩藏着痛苦，或许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梦，想起不该想的人。那个人，是谁呢？

我没有了睡意，坐起身，光着脚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刺骨的寒风直面吹向我。望着高挂在天空的月亮，我又想起了墨衍。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段无法忘怀的记忆。

4

我竟然被禁止外出了。

门外站着两个把门的侍卫，君武威胁我说：“只要你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我就让他们俩立刻在你面前死去。”所以，我连外出散步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坐在窗户边，拿起萧，无聊的吹起来。没多久，大殿就传来琴声，还是那首曲子，他们天天都只弹那首曲子，熟悉到我都已经把曲谱给记了下来。我又只好放下萧，躺在窗户边的床塌上无聊地看景色。

谁叫我又惹他生气了呢？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生气，仅仅是因为我和别的人说了两句话？难道要我一辈子当哑巴不成？可我不敢把心里反驳的话说出来，否则，现在我就不能好好的躺在这里了。

今天一早，吃过早饭我就想去花园散步。来宫里这么多天，我还没有去过。本来让海棠陪我，但是君武硬要派个侍卫跟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和那侍卫一起。后来一聊天，才知道侍卫是个扬州人，我在京城呆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遇见个扬州人，自然话就比较投机。当我们说得正开心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我转过头，刚叫了声“陛下”，他就生气的将我拉回房里，不准我再外出。

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不准就是不准。真是再没见过他这么霸道的人了。

正发呆，门外响起一阵脚步，我回头一看，出现在门边的竟然是九王爷！他怎么来了？对了，路遥……天，我来宫里的这几天竟然把路遥给忘记了！

我慌张的起身，张口就问：“王爷，路遥他……”

九王爷理解似地看着我，说：“你放心，他很好。”

我这才安心下来。来宫里的这些日子，让我无暇去关心路遥的事情，现在，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去照顾他呢？知道他很好，我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蓦地，我想起他欺骗我的事情，生气地说：“九王爷，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皇上？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会……”

“你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了，对吧？”他接了我的话。

他说的没错，如果知道他是皇上，我怎么样也不会答应，让自己陷入一个牢笼里，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宿云，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情，就算你不愿意，但你还是在这里了，不是吗？”九王爷说，“况且，我跟你说过，皇兄的思想不是他人能改变的。你不愿意，他也会强迫你愿意。”

我无语地看着他。他的意思是，难道我这辈子都要在这高墙里度过了吗？而他将我禁锢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还是不懂。如果只是要我的身体，那外面大殿里的那些人，没有人会比我差，我这虚弱的身体，有什么用呢？

“听说，你被皇兄禁止外出了？”他改变话题，坐到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想起这件事，我更加郁闷，不禁抱怨说：“是，因为我和一个扬州人说了几句话。”

“我看，可不止说了几句话那么简单吧！”他若有所思的说。

我疑惑，想起刚才的情景，我发誓，我真的只是和那个侍卫聊了几句。

他继续说：“我刚听说，那个侍卫被皇兄下令用刑了。”

“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吼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宿云，这句话在我面前说了就算了，被皇兄听见，你可是少不了吃些苦头的。”九王爷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我。

我慌张的捂住嘴，想到这点，背后的汗毛也立了起来。我知道，那种毫无前兆贯穿身体的痛楚就好象将身体分成几块，骨架间发出摩擦迸裂的声音。然而，我马上又为自己想起不该想的事情感到脸红。

“怎么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九王爷笑着说。我真怕他是看穿我在想什么才故意这样问。

我故作镇静的摇摇头，说：“没什么。”

他站起身，说：“我也该走了。下次，我把路遥带进宫来吧，他很想你。”

我惊喜地问：“可以吗？”

“当然。”

他走出房门，我目送着他离开才回到床上。想到能和路遥见面，我的心情有一点好转，至少看着窗外了无生机的树木也不会觉得那么无趣了。

大殿的琴声依旧。我拿起萧，跟着轻轻吹起来。

我时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有时候是当我坐在窗前发呆，他就从身后抱住我；有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突然会多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开始，我总是会被吓一跳，然而渐渐的，我也习以为常。所以，当我吹完那首曲子，回过头，看见他站在我身后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是他，失神地看着我。

我小声地说：“陛下，你来了……”

只要面对着他，我的底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学会了逆来顺受？

他问：“你怎么会那首曲子……”

曲子？是指我刚吹的那首？

我说：“跟着那些人学的。”

真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忽地回过神，坐到凳子上，说：“过来。”

我僵坐在原地，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过去。或许他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谁知道他又要做什么，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恐怖。

“过来。”这次，他的语气更加强硬，狠狠地瞪着我。我知道如果再不过去，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我站起身，慢慢挪到他身边，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坐在他身上。我惊慌地想要逃开，他却用手臂围住我，将他的头靠在了我背上。

“就一会儿……”他喃喃的说，“只要一会儿就好……”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是哭了。因为，我感觉到我的背上有些湿热。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他握着我的手，全身都在颤抖。我一点也不敢动，害怕惊扰到他，任由他趴在我的背上尽情的哭泣。

我很好奇什么事情能让他哭得这么伤心，要知道，他平常可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男子，好象天塌下来他也会毫发无伤一般的自傲。是啊，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流泪，还是在我的面前……

我低下头，看见他的左手臂上有一长条淡淡的伤痕，若隐若现，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我伸手轻轻抚摩着那条伤疤，脑海里浮现出某些曲子的旋律，于是小声哼起来。我知道这样可以让人稍微好过些，因为四年前，墨衍就是这么做的。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墨衍那张苍白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想不起我是谁。脑中的记忆被河水冲走，一个片段也不剩，干净彻底。那段日子，我整天都生活在寻找记忆的阴霾中，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在街上四处游荡，每天，都是墨衍找遍所有街角，把我带回家去。他把我锁在家，不让我出门，我就大哭大叫，把家里弄得一片狼籍。累了，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墨衍走到我身边，将我抱回床上，替我盖好被子。

我说：“墨衍，我还是想不起我是谁。”

他沉默。

我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每当我闭上眼睛，我的脑中只有黑暗，那种像要把我吞噬的黑暗包围着我，我真的好害怕。”

他依旧不说话，用手蒙住我不停流泪的眼，然后，他开始哼起不知名的曲子，从他喉间发出的轻柔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我那浮躁的心居然渐渐平静下去，眼前依旧黑暗，却已不再害怕。

良久，他拿开他的手。

他说：“从今以后，你就叫宿云吧。”

他说：“回忆，是可以慢慢创造的。久而久之，那些黑暗也会离你远去。想不起过去，也不要紧。”

所以，从那之后，我不再逼迫自己寻找那些已经不再属于我的记忆，因此，我的生命开始于和墨衍相遇的那天。

君武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把我的身体转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微红，却已是往日的神情。他又将自己包围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谁也伤害不了他。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谁也违背不了他。

“你这又是何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心里涌上莫名的心痛。是的，那确实是心痛。当我产生那种情感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这辈子，我都会和他纠结在一起。

路遥进宫来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占据天空多日的乌云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快步地穿过无数条走廊，当海棠告诉我路遥和九王爷在花园里时，我甚至来不及穿鞋就飞奔出去，当然也忘记了我仍被禁足的事情。这些天来我没有迈出房门一步，那些侍卫对我很是放心，所以当我跑出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就趁着他们发呆的空挡逃走了。当然，我完全没必要那么做，我知道，他们见过君武就会到我这里来，但是，我一刻也等不及的想要见到他，那个总是在我悲伤时给予我温暖的孩子。我真有一点感激上天，还能让我们再次相见。

穿过假山，远远地看见亭子里，他站在九王爷身边，低着头。

“路遥……”我喊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涩。

九王爷正和君武聊着什么，看着我，很开心的向我招手：“宿云，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君武转过头看我的表情，还是那么恐怖。

“谁允许你来的？”他朝我吼道。

这个时候我可没心情理他的无理取闹，奔过去紧紧抱着路遥，但是路遥却呆呆站着。

我难过地问：“怎么见到我一点都不开心？”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问：“师父，真的是你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是我。”

然后，他忽地一下，抱住我大哭起来。

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怎么会？傻瓜……我不是说了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的吗？”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尽管，我还在没心没肺的说谎。

结果，他把我抱得更紧，也哭得更大声。

我和路遥难得的重逢时刻并没能维持多久就被打断了，君武一把将我拉起来，拖进他的怀里。他看我的眼神明显带有不满，或许是在为我刚才忽视他而生气。

我说：“放开我，我好不容易才和路遥见面。”

他瞪了一眼路遥，路遥似乎被他吓到了，慌张地低下头去。

君武说：“是啊，你们师徒想必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愕然于他的态度转变，但马上，他说：“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你现在是我的人呢？”

“……”

就在那么多人面前，君武强吻了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

当我回过神时，君武阴谋得逞地一笑，然后放开了我。

我再看看路遥，他已被眼前看到的事实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的脸涨得绯红，我看见他眼里的失落。

就在这时，九王爷插了进来，他第一次不太高兴地说：“你们俩闹够了没啊？”

君武却并不生气，要是换作另一个人对他说这话，那个人的下场一定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如果没其他事，那我们就先走了。”九王爷说。

他说“我们”，意思是要把路遥也带走吗？我和他难得的见面，就这么结束了？

我不舍地看着路遥，但路遥却没有抬头看我。

九王爷站起身，走下石阶。路遥只是静静地跟着他身后。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我又一阵难过。

我对他喊：“路遥，下次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知道他一定听到我的话，但他却没有回头，和九王爷一起消失在假山之后。我愣愣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里涌上一阵失落。

君武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我吓得大叫：“放我下来！”

“下来？连鞋也不穿，你想被冻死吗？”他一边说，一边生气地看着我。

我理亏的闭上嘴巴，任由他抱着我回到房间。

这一次，他奇迹地没有追究我逃出房间的事，之后我也没有再遭到禁足。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5

王朝的历来规矩是，宫廷的最高乐师由皇帝亲自任命。一直以来，哪个乐师最受皇帝的宠爱，他就最有可能成为最高乐师。

现任的宫廷最高乐师是木西凡，我听过他弹琴，技法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但是……他的曲子里，却缺少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个人情感。奇怪的是，有着这种缺点的乐师不止他一个，可以说是宫里的所有乐师都如此。他们弹着熟悉的旋律，一个个却面无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更让我不解的是，他们只弹一首曲子，从我进宫到现在，就只听到他们弹那首曲子。

海棠说，那首曲子叫《雨霖铃》，不是他们自己想弹，而是皇上规定的。

至于君武为什么要做这个规定，海棠说她不知道，而我，也不敢问他本人。或许，是他特别喜欢这首吧。

我忽然想起墨衍，那次我外出表演提前回家，在门外听到他在吹这首《雨霖铃》，第一次听，不禁被这曲子的悲伤情调所动容，愣在原地许久。当我回神，推门而进时，萧声噶然而止，墨衍装作熟睡一般躺在床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总之，之后我都再没有听到他吹那首曲。

墨衍对于我来说，有太多的秘密。君武似乎也一样。他做的事情常常让我感到困惑不解。可惜，不论我问或不问，都不会得到答案。我心里清楚，在他的心里，有着一条痕迹清晰的界限，那是谁也逾越不了的障碍。他把自己的心，隐藏在了障碍的后面，谁也摸不到够不着。

我将君武和墨衍送我的玉佩摆在桌子上，猜测着它们之间的联系，却依旧毫无头绪。索性放弃，将它们放进箱子里，然后去外面走走。

宫里比我想象的冷清，原因很简单，君武的后宫没有任何嫔妃，唯一的皇后也被他打入冷宫，他对女人毫无兴趣。我听说，那个皇后，是他在当太子的时候，先皇逼迫他娶的。而他和先皇之间的矛盾，也由此开始。他并不爱那个女人，所以在他登基之后马上将她废除。他喜欢的，全是长相娇艳得如女子一般的乐师，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不是那一类型，我想，自己不在他喜欢的范围之列。所以，他把我留在宫里，又是另一道谜题。

不知不觉间，我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面前的小路一直往前延伸，内心有一种力量在驱使我前行，当来到小路的尽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幢雅观的小楼，从荒废的庭院里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初热闹的景象。我来到一楼的房间，轻轻扣门，却没有人应。或许，这里已经被人废弃，没有人住了。但门并没有上锁，轻易地就被我推开。

房间里的摆设井井有条，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就好象这里一直有人居住。在进门对面的长桌上摆放着一把古琴，我走过去，随手拨动了两下，那琴发出“噔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