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贝亚德

“我觉得凌庭还不足以担任这个演奏。”出乎意料，墨衍竟然这么说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在这个宫里，只有我的琴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难道他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我的心里充满疑问，却并不表现出来，依旧什么也不说，表情平静地低着头。

墨衍看看我，说：“我觉得白素更适合，你觉得呢，凌庭？”

白素刚进宫没几个月，他的琴艺根本无法和我相比，他这么问我，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目的，

原来……他是想试探我……

这么多年，他也没能完全信任我，不得不说他的警觉性相当之高，也或许如此，十一年来他不让我参加任何大型的宴请。确实，在这个宫里能威胁到他的，除了我再无别人。他如此小心，便理所当然了。

我微笑地看着他，说：“白素的琴艺纯熟，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其实我们俩心里都清楚，我比白素更适合。但他为了他的地位，我为了伪装，我们都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他说：“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独奏由白素担任。”

我确实为这件事情感到遗憾，为了钓到大鱼，我只好舍弃这次机会。

他满足地看看我，说：“今天就先这样了，你们去忙吧。”

然后我跟着其他乐师走出了墨衍的房间。那个老乐师还不无遗憾地对我说：“唉，其实我觉得你比白素强多了。”

“呵呵，我觉得白素挺不错的。”我故意谦虚地说，那老乐师只好点点头，走了。

我站在原地，往墨衍的房间回望一眼，轻笑起来。

三皇子的诞辰顺利结束，墨衍得到皇上的夸奖，顺带我们这些乐师也得到许多奖赏。但没有人因此懈怠，因为接下来是更为重要的太子冠礼，谁都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捅了篓子。但就在我们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练习曲子的时候，墨衍却突然提议出宫游玩，当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坐在马车上，我疑惑，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他说：“去灵山。”

灵山坐落在京城附近，传说那里住着神灵，因而得名。每年都有许多人去山上的寺庙里祈福。

我问：“想去许愿吗？”

他沉默点点头。

然后我们一路无言。自从那天之后，我们之间像多了一层隔膜，说话总不自在。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寺庙。寺庙的和尚说来祈愿的人太多，只剩下一间房，没办法，我和墨衍只好睡一张床。

晚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我久久无法入睡。第一次和墨衍挨这么近，我真怕他看穿我的内心。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只要稍有不慎，我都有可能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问：“睡着了吗？”

我说：“没。”

他说：“你还在生气？”

“什么？”我假装不知道。

他说：“我没有推荐你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说：“我不在乎，我没有骗你。”

他哑然。

我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周围的人，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你。要是我是你，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他使劲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很抱歉。”

听到他说那句话，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他还真是会演戏。既然如此，那我也陪他演下去好了。

他问：“你有亲人吗？”

我说：“有个弟弟。”

“哦？以前没听你说过。”

“恩。”我说，“因为我们离得太远，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是吗？”他说，“那也够值得我羡慕了。我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自从师父死后我就一个人了。尽管你和你弟弟分开，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你挂念。”

我很想问他，如果你挂念的那个人恨你入骨你会怎么办？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我心里的秘密，不想被任何人窥探。

没多久，他睡着了。我依旧一点睡意也没有，此刻，我思念起子衿来。我知道，我将他丢弃，也就失去了思念他的资格。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的想他，想他追在我身后的可爱模样。

你过得好吗，子衿？你一定要过得很好，以后我才有机会好好补偿你。

闭上眼睛，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清晨，我被墨衍吵醒，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边发呆。

他回过头来看我，问：“要去爬山吗？”

我坐起身，看着窗外的一片绿色，深深呼吸。

“好。”我回答。

我们俩顺着山上的石阶慢慢往上爬，时而停下来休息，时而欣赏周围的风景。身处在这山林里，尘世的一切是非仿佛都离我远去，就如同卸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可以尽情呼吸。

是啊，暂时忘记前途命运，让自己沉浸在这难得的轻松里吧！

“凌庭，看，我们到了山顶！”难得见到墨衍这么兴奋的表情。

“恩。”我走到他身边，一起往山下看去。

远处的山峰被云层包裹着，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芒。我们看看彼此，蓦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然。

皇朝的太子名叫君武，我长期呆在华乐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他。

其实，我对他挺好奇。曾听宫女们谈论过他，说他长相多么英俊，然后又说他性格多么古怪。他的母亲曾是皇帝宠爱的贵妃，后来遭人诬陷被打入冷宫，自缢于梁上。他从此变得沉默，不爱与人交往。这么一个复杂的人，怎能不引起他人的诸多揣测呢？而今晚，我就要见到他了。他将是改变我命运的关键人物。

冠礼晚宴独奏的人选临时改成了我。白素在当天早上卧床不起，没有办法，墨衍只好让我去。

我穿戴好崭新的宫服，跟着乐师们一起来到东宫。宴会上全是高官将领，皇上坐在最上座，坐在皇上旁边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太子君武了。他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宴会里的一切，完全没有丝毫兴趣般的玩弄着手里的杯子。宴会一开始，我们就开始弹奏平常练习的曲子。一首，两首，三首……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紧张。今晚，我不能出任何差错，今晚，我要让所有人都拜服在我的琴声里。

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之前的合奏，君武一直心不在焉的喝着酒，但当我的琴声响起，我明显感觉到他朝我看了过来。我的嘴角微微露出笑容，不会被人察觉的笑容，看向他。他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惊奇，但随即他笑了笑，转过头对皇上说了什么，然后又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不再看他，低下头，专心于自己的弹奏。只要知道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便达到了我的目的。

晚宴在一个时辰后结束。我跟随着墨衍回到华乐殿。墨衍很开心，对我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他似乎从皇上那里得到不小的夸赞。

宫里的大事便到此结束，接下去是无聊的日子。偶尔会有一两次宴会，但那都与我无关。

我回到房间，看见桌子上摆放着一封信，我的心忽地“扑通扑通”直跳。

难道说……是……

我拿着信的手都在颤抖，慌张打开，娟秀的字体印入我的眼帘。

然而上面只有一句话：不要再寄来信件。

不要……

再寄来信件……

这句话，犹如对我判了死刑，永无翻身之日。

子矜，我亲爱的弟弟，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我多年的道歉也无法洗去我的罪孽吗？

十一年来，每个月我都坚持写信回扬州，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寄出去的信无一都石沉大海。今天，我终于得到了答复，你是要告诉我让我死心，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是吗？我还是失去你了，是吗？

我趴在桌上，不停地流泪。其实，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不是吗？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谁也不怪……只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如此的难受呢？

门“嘎吱”一声开了，以为是墨衍，我慌张的擦拭着眼泪，抬起头。站在门边的不是墨衍，是……君武？！

他这个时候到我的屋里来，莫非是……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紧张。

他走到我身边，抬起我的头，不解地问：“你在哭？”

我深呼吸，让眼泪停止，然后像往常一样，露出笑容，说：“没有，只是有沙子进了我的眼。”

“是……吗？”

他边说边把脸凑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定很难受吧？”

“咦？”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他也没有给我机会明白，趁势吻上我的唇。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温热的唇瓣。他凑到我耳边，小声问：“不后悔吗？”

后悔？怎么可能？我在心里想。我期待这一刻不知道期待了多久，我抛弃一切，背叛自己最爱的弟弟，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坚定的说：“我不后悔。请让我成为你的人吧，太子。”

他笑了笑，又低下头吻我，比刚才更热烈的吻。然后他将我抱到床上，我只是乖顺的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终于有那么一些安定。我踏出了梦想的第一步，而太子，是我最大的棋。

不会有人知道我为自己的梦想做了多少丑恶的事情。就在那个令人沉醉的夜晚的前一天，我在白素吃的晚饭里下了毒药，神不知鬼不觉。

几天后，我搬出华乐殿，进住了东宫，成为太子身边专门的乐师。

墨衍肯定为此感到开心，因为他最大的威胁从此离他远去。当初是他将我带进宫，而现在他估计是整个宫里最想我离开的人。临走时，他送我一块龙状的白色玉石，说：“皇上送我一对玉石，这块你留着。”

呵，连这个时候都还要向我炫耀。

不过，他高兴得太早，我，总有一天，将以宫廷最高乐师的身份，回到那个地方。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紫庭苑”，正值春天，满园都开满紫色风信子，一簇一簇，漂亮极了。

我站在花丛里，君武从身后抱住我，问：“喜欢这里吗？”

我使劲点点头。

他说：“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我转过头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庞。他温柔地抚摩着我的脸，说：“凌庭，我真希望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回答说：“当然。”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让他发现我的表情有任何破绽。他相信了我的话，紧紧抱着我，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

真没想到，他竟如此单纯，轻易就陷入了我设下的陷阱里。

呵呵，可是谁叫你是太子呢？如果你是其他人，或许就可以免于这场灾难了。

自从收到了子矜的信，我已经心如死灰，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所以，我将不顾一切，达到我的目的。爱也好，恨也罢，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着，有一天能站在世界的顶端，再没有人可以束缚我。

2

进入五月，天气变得潮湿起来，天空常常被阴霾覆盖。君武的心情有了微妙的转变，他在下雨的时候变得越发沉默。

他坐在凳子上看书，我端着水果，走到他身边，他并没有抬头看我。

我并不打算打扰他，转过身，内心数到第三下，如我所料，他伸手拉住了我。他的思想，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不叫你，难道你就准备这样走了？”

他不太高兴地把我拉到他的腿上坐着。

我把一颗荔枝塞进他嘴里，说：“我知道你会叫我，所以才故意这样的。”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咯咯”笑起来，说：“傻瓜，你真以为我有预知能力吗？”

他木然，回答说：“有时候，我真的那么以为，好象你知道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呵呵……”

我笑，看来他也不那么笨。

他搂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那一刻，我有些迷恋在他怀里的感觉。

他说：“你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么特别的人……小时候，无论谁见到我，都对我卑躬屈膝，身边围了一大群人，却没有人真正了解我。他们都怕我，不敢接近我。你还是第一个，对着我那样笑，那样说话。”

我随意回答说：“是吗？”

他继续说：“当时在宴会上见到你，你毫无畏惧的迎上了我的目光，我就感觉你是特别的。”

“你也一样。”我说。

“什么？”他不解。

我坐起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于我来说，你也是特别的。这个世上，我没有亲人，从来没有人疼我，只有你……君武，你不会抛弃我的，对不对？”

我看到他眼里的感动，心里却发出嘲笑的声音。真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现在的你，凭什么去继承皇位呢？我甚至可以预见这个王朝的衰亡。

他亲吻我的额头，用诚挚的声音说：“相信我，凌庭。”

噢，可惜，在这个世上，我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恩。”我却奋力地点头，装作相信他的话语。

男人的话不可信，特别是甜言蜜语。他们光说不做，这种事在妓院我见得多了。有多少女人为了他们的谎言而心碎？根本就没有人在乎。谁不小心上了当，谁就活该！聪明如我，怎么可能去相信他的话呢？他不过是暂时套牢你的心，等到他玩腻了，再狠心的将你抛弃。我不是那些傻瓜，我是夏凌庭。如果他以为用那种天真的话语能将我打动，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凑到他的耳边，问：“那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他说：“只要你想的我都会给你。”

我笑了笑，说：“那你帮我成为宫廷的最高乐师。”

他惊讶，不说话。

“再等几年不行吗？”良久，他开口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等他登上皇位，自然就会封我为最高乐师。可是，那将多久以后的事情呢？一年，两年，或者是十年？我已经为了那个梦等待了十一年，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如果我早些实现了那个梦，说不定，我就能去找子矜，好好补偿他了。或许，他就会原谅我了呢？

该死的。我不禁在心里咒骂自己一句，为自己还存在那种奢望而生气。不是已经决定抛开过去了吗？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抱着那种幻想，子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

看着君武犹豫不决的样子，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我，只是，还需要我的推动而已。

于是我故作生气地站起身，假装要离开。

他马上拉住我，问：“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你就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低头看他，然后点点头。

他说：“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忘记今天你说过的话。”

我摸了摸他的脸，说：“当然不会忘记。”

他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我重新坐回他身上，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我又离我的愿望近了一点，是否，也代表我离子衿近了一点呢？我仍旧这样想。

子衿，我亲爱的弟弟，今生我们还能再聚吗？

墨衍来东宫找我，我有些惊讶，还以为下次见面会是我回到宫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