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西楼笑。
“你们不就是那么想的么。”
他这一笑,仿若又把什么解开了。
好像精气神里天生有什么东西,比深沉的潭水更如天上的星。
那人忽而说。
“若是我要你跟我走……”
柳西楼答。
“办不到。”
持刀人又吓了一跳。
柳西楼呵呵笑,换了种声调。
“恕难从命……”
他慢慢移开持刀人后来只是意思意思摆在他身前的刀刃,往外走去。他知道背后的视线将一直盯着他,也许过会儿那小刀又会像刚才那样逼近他的咽喉,但他忽然觉得不会那样。
他开门出去,法善等在树下神色焦虑,见他出来松口气。
他一把拉住他。
“这么久!我都想替你去了!!”
接着又作苦瓜脸。
“可惜人家要的不是我……”
柳西楼想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被他紧拉着往前院去。
叶子很绿,池塘边桃花开得盛,夭夭灼灼。
池塘边朱蠛斜着眼看他。
“皮破了。”
柳西楼摸摸脖子。
朱蠛哈哈笑。
“我就知道他喜欢你。”
柳西楼奇异。
“因为他没杀我?”
他又问。
“你到底是谁?”
朱蠛也奇异。
“你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京城里统共两个王爷,今上的弟弟成王还是个蒙童,这样的年纪只有先帝的四弟、今上的亲叔,那个在民间臭名昭着,传说中好色无度、草菅人命的崇清王朱蠛。
“白天看上去果然更好。”
这个人昨夜跑去山路上吹风,这时仍无倦色,以一双尾梢上挑的眼睛放肆的打量他。
柳西楼想,你也不错啊。
不过他只是问。
“那两个是什么人?”
朱蠛笑。
“你总会知道。”
柳西楼闭口。
只不过一面之缘,纵使有些莫名其妙的缘法,仍是陌生人。
那个暗中人却把他当作朱蠛私放在这里的,谈起买卖来了,真是可笑。
朱蠛摇头。
“不过你现不能在这里了。”
他道。
“我荐你个去处,你这就走吧。”
柳西楼唔了一声。
“我不走。”
朱蠛挑眉。
柳西楼道。
“我给了禅师一个月的房钱。”
法善在一边跳起来。
朱蠛哈哈大笑
“可惜非走不可。”
他细长的眼睛一凛,倒不是存心吓他,似是想到什么别的事,从眉梢眼底露出来。
柳西楼想到他昨夜单身在路上,山风中他木泥石塑一般,今日又是为何追捕那两人到此,为何人马只到山腰,为何那个暗中人也笃定他如此,一不以他为质二不杀他灭口,竟放了他。
朱蠛坐去石上,金绣的锦袍压在青苔上仍是华丽如月光,正如这人懒散的张开身体,被酒色日夜侵蚀的面容与强健的体魄形成对比,仍是耀目不可逼视。
是不是皇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柳西楼忽而想到那个暗中人。
不过他马上打消那个念头。
那与他有什么干系?
只听朱蠛不理他沉思,幽幽道。
“这地方该清静,你是个招事的,不该留在这里。”
他转而又是一个哈欠。
旁边一个小侍伶俐的递上一封书信。
“王爷还刚给你写了个荐书呢。”
朱蠛作势嫌他多嘴,却又洋洋得意的看柳西楼。
“傅钟桤是个老怪,有学问,你跟了他吧。”
柳西楼不接不作声。
朱蠛劝。
“当世大儒,委屈你了?何况他受皇太后器重,是个大大的靠山。以后姓林的要在卷子里搞些名堂,可不容易。”
柳西楼一怔。
朱蠛笑眯眯,言下之意不必再说了。
柳西楼侧头。
也是,要不知道他的来历,凭什么保住他性命?
何况以他的身份,哪怕不想知道,手下人也得与他张罗,有什么希奇?
“去吧。”
又递了递。
柳西楼不情愿的接过去。
他回望这片池塘与绿,法善站在桃花下越发像树精土地怪,装模作样的合十祝祷。
只有一日的缘分?
柳西楼瞧瞧封皮上朱蠛放肆不恭的笔墨。
也罢,待到有缘之日,山水自有相逢。
******
傅钟桤住京城西郊,按理说与白松山也差不了多远,却等柳西楼在驴车上打着瞌睡,终于醒来,车外一望无际已变作农田。
“哎……。”
柳西楼很郁闷。
自从到了京城,就是被赶来赶去的。想要太太平平考次科举,竟是这样麻烦。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公子。”
车停,到了。
三四个院落,黑瓦白墙,在一片农田之间。
地主家的排场啊……
哪像当世大儒的住家。
好歹也该有些标榜清流的翠竹青松什么的……,柳西楼对这位傅大儒油然而生好感。
“走开!!”
柳西楼耷拉嘴角。
又来?
堂屋里一阵咆哮。
“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傅什么时候怕过皇家人!叫他滚蛋!!”
家丁逃窜,有人小声问:“小李公子在哪里?”
咆哮声又起。
“找李扶干什么!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
……好吧。
柳西楼掉头就走。
一个年轻公子正立在面前。
“这位想必就是柳公子。”
柳西楼唬一跳。
年轻公子道。
“王爷的书信家师已经看过,恭候多时,请柳公子快入内相见。”
柳西楼满脸不信。
年轻公子执起他手往内走去。
“我是李扶。”
堂上一个青衫宽袍的中年文士正背对着院门站着,听见他们进来转身又是瞪目。
柳西楼感慨。
傅钟桤盛名远扬,本人的长相却和“儒”字差得这样远。一身衣服干净素雅,挂在满脸横肉的脑袋下面似生错了地方。
李扶说。
“柳公子到了。”
傅钟桤又待大喝。
李扶躬身。
“恩师身体为重。”
傅钟桤憋住气,倒退三步。
柳西楼奇怪。再好奇的打量傅钟桤,只见他呼哧呼哧,却不敢向他们发作了。
再望身边的李扶。
他气定神闲,平平淡淡站在那里就是个书生,但傅钟桤就是瞪着他不说话。李扶往他脸上多看一眼,他竟还有些畏缩的样子。李扶叫他恩师应是他的学生,怎么他怕学生怕成这个样子?
“柳公子到了,请恩师示下。”
傅钟桤就是不说话,额头上青筋在跳。
“后面紫竹斋尚空余,与弟子也可左右照应,不知恩师意下如何?”
傅钟桤青筋爆得更厉害了。
李扶一揖到底。
“那便如此了,弟子们先行告退,待柳公子梳洗一番,再请他出来与恩师相见。”
声音低柔,却不容反驳。
柳西楼嘴角抽搐,他的着落就此拍板了。
“其实李兄不必如此。”
柳西楼想说那个崇清王不过是一时兴起,就算把他扫地出门,他也正好脱离权贵,悠闲自在。
李扶一边前行还是平平淡淡道。
“家师性情中人,柳师弟不用放在心上。”
柳西楼又抽搐。
这时有仆人上来请示,李扶去一边与一个说话,另一个与柳西楼挤眉弄眼。
“有小李公子在,公子大大的安心。”
仆人领命下去,李扶转过身依旧是刚才的态度,执起他手进到内院。
柳西楼很不习惯的被牵着手,心里嘀咕李扶真是怪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不久之后他才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事都按部就班,对决议以外的事无动于衷。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傅钟桤拿这个弟子没办法,他一生不合时宜,是李扶的随波逐流帮助他留了一方清静地。
这个前李户部侍郎的嫡子,与他在大理寺任职的兄长不同,总是以世外之态理清尘世中纷纷扰扰的浑浊,本身又无有欲念,安静的像枝上的蝉,倒在不经意间立到最高处了。
傅钟桤厌烦俗事,青年时抛妻弃子,宫中征召时又只知以逃亡抗命。
是李扶教他顺行实事。
李扶常说的一句话是“顺应天命”。
不久以后李扶对着脖子不断往外淌血的柳西楼也是这么说,柳西楼终于从怀疑他热中星相而判定他天性冷血,当场昏过去了。
当然此时柳西楼对这位貌似已注定成为他师兄的人还是有一种对未知事物产生的敬畏感,乖乖的跟着他进院去了。
在那里他终于见到了标榜清流的细竹,空阔的庭院朴实整洁,青空静谧富有禅意。
后来与其说他在这里又有什么儒学上的进益,不如说自小而未有过的血缘以外的情感渗透进来,虽不过是短暂的迷雾,还是有些湿润的东西使得另一个选择到来时令他产生了更多的犹豫和难以抉择。
这时他只是发现真的要在这里住了,看了看天,起来寻找厨房的位置。
傅钟桤在第二日后被迫与他分厨而食,而李扶习惯了另一种口味的粥食,也是后话。
******
七个月后,建成二年,恩科举试。各地才学之士八方云集,春光正好。
******
朱溟躺在竹榻上,闭着眼睛,似在熟睡。
“怀戈……你怎么都不老,怎么都不老……”
欧阳秀问。
“要不要请柳大人?”
朱溟的眼睛似乎动了动,过了一会儿,轻轻叹出口气。
欧阳秀仔细听,但朱溟再没有说。
皇宫里丧钟敲响的时候,柳西楼在自己府邸的园子里坐着。
李扶进来时他正看着天边,云絮离散,安详宁静。
——外传·春光好·完——
外传番外:抱月
(上)
——抱月者,怀中一弯冷月泠泠。
正遇上两帮土匪火拼,待到夜深人静柳抱青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壮士~~~~”
他已经一脚踏进阎王殿,没曾想一双瘦骨嶙峋的胳臂真把他拽出来。
“壮士、谢壮士救命之恩~~”
他朝一个影子拜下去,其实已经饿了三天,膝头一软,被那个人架住灌了口水。
他挣扎着去旁边石头上躺,眼睛睁开时那个背影已去远,竹竿一样的身材裹一身黑衣。
月光,好刺眼。
第二次见在桃花渡,又是死人堆里,他气喘吁吁扒开身上的死肉,血水流了他满脸,一把寒光的剑指在鼻尖上。真是好剑法,发现他书生打扮恰恰停住,收放自如。
“壮士……”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总之那人眉头皱了皱,还是瘦削的身材与黑衣,迎风凛冽。
“壮士……再给我口水喝……”
那人丢给他一个水葫芦,是江里的水,还带着刚才杀人的血腥气,还有几分桃花的香。
“壮士……请问尊姓大名。”
“秦……”
“秦壮士……请许我同行。”
后来秦情说他认真考虑过将他灭口,他是不喜欢与人同行,孤身独走是他的命,他的父母已死,他的师门已灭,这个人迟早也会死,与其浪费干粮不如一早了结性命。
不过柳抱青开始抱着他狂哭,说家中还有二老,妹妹还没成亲,说乡亲全指望他光宗耀祖,说到伤心处哽咽凄凉不能自已。
秦情很烦恼,他一路被人追杀,要去京城找一个知道他命相的人,柳抱青这一来打断他思路,增加他逃跑的难度,让他很是为难。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阵冷箭雨一样泼来,地上的尸首被射成箭猪。柳抱青死抓着他不放手又是哭爹喊娘,秦情一咬牙抓住他后领向后平飘了百尺,一个折身落在江心一叶舟上。
他这一手迅捷美观,竹竿一样的身形吊着一只大呼小叫的柳抱青更显轻功卓越,杀手们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秦情却郁闷的很,拎着柳抱青又一纵身,快速逃命。
这一来两人真的一路走,柳抱青一有闲就呜呜的啼哭,实在让人撒不下手,秦情身为铁剑门唯一传人从小被教授 “杀人偿命”、“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实在不晓得怎么对付无赖,只能白白苦闷。
柳抱青倒觉得这位壮士虽年轻沉默但宅心仁厚,往往出手有雷霆之威,但目光迷茫,又似有悬而未决的隐事踌躇在胸,不能抒怀。
两人想的差太远,就这样各怀心事,磕磕碰碰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就是天子脚下,追杀的人也只能躲躲藏藏找夜里下手,秦情就白天去了趟铁铺,柳抱青应试回来接到他一本剑谱和一把剑,叫他好自为之。
哈?官人,你这便是要休了奴家去?
柳抱青捂住胸口唱起戏文来了,他本是随口耍赖,秦情却突然口吃上来了,脸胀的通红,像渡口边的桃花。
柳抱青一楞,还未及生出什么念头,又一阵箭雨射来,他跳到秦情背上就是一声喂呀。秦情又是郁闷,只能背着他再去逃命。
这次两人逃到西郊白松山,山势虽缓却是佛门重地,主持无哂正要圆寂,见他们来了十分欣慰。
“你就是那个知道我命相的人?”
无哂含笑不答,只问。
“你师父给你的那块铁呢?”
秦情尴尬。
“送人了。”
无哂瞧见柳抱青腰上的短剑点头。
“甚好甚好。”
哪里好,你还没告诉我命在哪里!
秦情皱眉要上前再问,柳抱青拉住他。
“大师已圆寂了。”
果然他双目阖上,宝相庄严。
秦情一脚踢翻蒲团,无哂的尸身被踢去墙角,柳抱青拉住他问你干什么。
秦情怒瞪他。
“我师父就是要我来问他我的命在哪里,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柳抱青说你的命自然在你自己手里,别人告诉你又能算几分?
秦情说你不懂,我出生就不晓得父母是谁,后来晓得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为了一块废铁也已经被人杀掉。这世上所有我认得和认得我的人已经死掉,我活着还为了谁,还为了干什么?
柳抱青说难道你不认得我?
秦情骂你算什么东西。
柳抱青一愣,又开始哭。
秦情最烦他哭,他一哭他就满心焦躁,不晓得拿他怎么办好。他竹竿一样的身材走来走去,紧裹着四肢的黑衣已被血浸得饱满,滴滴答答随着步风滴在佛堂上。
柳抱青止住哭,抽抽噎噎说。
“你流血了。”
秦情又骂,“又不是我的血!”
这时却突然痛了,腰上一段被柳抱青一扯,却是个老大的刀伤,模糊成一团。
“你轻点!”
他又骂,柳抱青用牙齿把他衣服扒下来,取水淋在他伤口上。
“哎!”
真是痛的。
秦情也不是没受过伤,但这时却委屈的很,更觉得疼痛,抓住埋头苦干的柳抱青就想把他丢出去,谁知柳抱青又是一扯,却突然不动了。
秦情一愣,看向自己身上,瘦削的腰身露出来,柳抱青直勾勾的盯着,居然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