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会装死。”
师兄的神色变了变。
我问:“师兄,那个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呀?”
其实我还是有些好奇的,因为上辈子就没问出个名堂来。
师兄笑而不语。
哎,不说也罢。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2
我的师父如今五十多了。
第一次见他,好像还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时光如梭,一转眼就三十年过去,黑发变成白发,人也老了,性子倒是一直没变,喜欢用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说毒。
前些年师叔死了,师父无心理事,把盟主之位让给了师兄。
师兄比我大八岁,我十岁入的门,当时他已经成年了。大约因为是有代沟,小的时候师兄不怎么愿意理我,倒是这几年我长大了,偶尔说上几句。
这天我正在屋檐下打盹儿,被外头一阵骚乱吵醒了,随便揪了个同门一问,原来是唐门余孽又开始闹事了。
说到唐门余孽,就不得不说当年血洗魔教一事。
据传说,当年魔教不过是个背黑锅的罢了,青龙帮帮主之死的幕后黑手其实是唐门。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如今唐门还没有死的弟子,都被叫做“余孽”。至于冤大头魔教那些没死的教众,我们还是叫他们余孽,因为说习惯了,不好改口。
“余孽”这个词叫多了,后辈们就真的以为他们是余孽,如今正派和魔教见了面,还是要打,还是要死人。
哎……
我寻思着没事儿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我这种小杂鱼,大事做不了主,充其量就是给人当当肉盾罢了。
至于江湖动向,还是让我那个盟主师兄掌控吧。
不过,如今不比二十年前盟主独大的局面,江湖上的事,不止是我师兄在管。
这一次闹得挺大,惊动了少林武当的长老。
下午师兄和二位长老议事,在场的同门兄弟回来后跟我们说:“师兄说了,一定要严惩唐门余孽。”
我说:“这世道背黑锅的那么多,搞不好唐门又是个冤大头。”
那同门兄弟说:“这回千真万确,唐门余孽都自报名头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又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了。
3
夜里师兄提着一壶酒来找我。
我说:“师兄呀,陪你喝完这杯酒,我就要走。”
师兄喝的三分醉,闻言一愣:“去哪儿?”
我说:“回老家祭祖。”
师兄冷笑:“你哪儿来的祖坟?”
我是个孤儿,是盟主收留的,没父没母,我没想到师兄竟然知道。
我只好说实话:“其实我就是想出去走走,随便去哪儿都行。”
师兄说:“不如我跟你一起走。”
我想师兄大概是醉了。
“师兄你别开玩笑了,你又不像我,你还有正事要做。”
师兄说:“那种事,不做也罢。”
我有不详的预感:“师兄,你要做什么事?”
他又仰头喝了几口酒,答非所问:“前些天我又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酒楼里喝酒,你说你很苦闷,因为你师叔要用阴招对付魔教……我也……不想用阴招,可我……”
师兄说到这儿,哽了一下。
“身不由己。”
我想不通了:“师兄,你是盟主,不是你说了算吗。”
师兄苦笑摇头:“武当少林的长老一看就不好对付,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我不由得觉得师兄很苦,上一辈子被正道所杀,这辈子又要为杀自己的人效劳。
4
过了几日,师兄“出征”,自然没有带上我,我正好落得清闲,于是去了趟青龙帮,还顺道在乌容山附近玩了一圈。
回来以后,师兄那边的事儿也办妥了,据说这一次唐门是彻底覆灭了,不过武当少林和其他门派损失惨重。唐门的人善用毒,很多人是被毒死的。
这晚师兄心情不错,又拿了一壶酒来找我。
我们多日未见,师兄扬着嘴微笑,第一句话就是:“师弟,外面好玩吗?”
我说:“还行吧。”
“听说你去了乌容山。”
我说:“是呀。”
师兄说:“那是魔教故地,不知你知不知道?”
我点头。
师兄说:“其实我想跟你一起去,只是我一去会误事。”
我说:“正事要紧。”
师兄凑到我耳旁,神秘兮兮地说:“师弟,我前世是魔教的人,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因为我知道。”
师兄略微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早就知道了。”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我说:“本来是要忘了的,孟婆没给我孟婆汤。”
师兄说:“幸好没有给。”
5
几年以后,师父病重,没几日就去了。
江湖越来越不太平。
师兄说,他这个做盟主的说话已经没有影响力了。
我说,那就干脆不干了,陪我游山玩水去。
师兄一边处理公务,一面说,现在玩,以后就没心情玩了,再等一等。
师兄把大门派的高手都请来了。
那天我睡了个懒觉,醒来他们就打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起内讧,不过这都不重要,还是保命要紧。
我躺在地上装死,没多久就听一个声音说:“林大盟主,你若再不交出秘籍,我们只好动手了!”
刀剑相逢,大战了几百回合,我师兄大叫一声,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只听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呸,死有余辜!”
我小声叫:“师兄……”
师兄冲我眨眨眼。
我有些恍然,没再动,听人们厮杀。
这之后又过了几年,我问师兄要不要陪我出去玩。
师兄还在埋头处理公务:“再等一等。”
我望着师兄鬓边的白发说:“你越等越等不到。”
迷恋权术的人皆是如此,总是太过沉得住气,总是不断的错过。
师兄说:“师弟,我不甘心。”
我问:“不甘心什么?”
师兄说:“上辈子,我不甘心。”
我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6
等我也有白头发的时候,我又去了乌容山。
临走前我给师兄留了一封信。
这一次,我不打算再回去了。
但我没想到师兄会来找我。
师兄看到山洞里墓碑上那两个字,顿时笑了。
我问:“师兄,你笑什么?”
师兄说:“笑你白痴。”
我说:“你才是白痴。”
师兄说:“你长进了,知道跟我顶嘴了。”
我苦笑。
师兄问我:“为什么不等我了?”
我说:“其实等不等都无所谓,人就一辈子的事儿,回头喝上一碗孟婆汤,还是要忘。”
师兄眉头微皱:“你不能忘了我,我都没有忘记你。”
我还是苦笑。
“师弟……”师兄忽然搂住了我,头枕在我的肩膀,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感觉很痒。
我不安起来。
“师兄!”
……
“师兄?”
……
“师兄……”
……
师兄轻叹一声:“师弟,前些日子我想起来了,你上辈子姓黑。”
我不记得我跟他自爆过姓名,于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金陵城,酒楼上。”
我十分茫然:“金陵城……酒楼上……”
“你不记得了,你这记性,能记得我就不错了……”
后来我偶尔想起前世的一些事,就会不告而别。
再后来有一天,师兄从背后搂住我,慢慢的将铁锁拷在我的手腕上,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我耳旁说:“为什么我会记得你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一直记得……”
我盯着那锁。
不禁觉得师兄做过头了。
我又不会跑。
我这小杂鱼,能跑得掉吗?
第四篇:在高处
序
我第一次见皇帝是十岁的时候,父亲领着我穿过高耸的宣武门,跪在大殿的脚下,仰望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父亲说:“那个就是皇帝了。”
我眯起眼睛,努力地去看,可是根本看不清皇帝长的什么样。
我问父亲:“皇帝为什么要站的那么高?”
父亲说:“因为他是皇帝,皇帝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我说:“古人有云,高处不胜寒。”
父亲说:“不胜寒的皇帝都不是好皇帝。”
1
太子说他遇见了一个长的很像我的人。
闻言,作为太子伴读的我,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多说一句。
太子说那人他一见难忘。
我又“嗯”了声。
几天以后,我见到了太子口中那个跟我长的很像的少年。
据说那少年叫唐安,是唐门的大当家,三皇子的门客。
唐安说:“太子说我们长的很像。”
我纠正他:“是在下像唐大门主,不是唐大门主像在下。”
唐安大笑,笑的很潇洒,很有侠气。
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是笑我的谦逊,还是笑我的促狭?
2
回去我告诫太子:”唐安和三皇子走的近。“
我本以为我的意思太子应该明白,可是不出一个月,便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比如,唐安爬上了太子的床。
我跟太子说,唐安是三皇子的人,把唐安带进家门,等于引狼入室。
太子说他自有分寸。
没多久,太子和唐安的事被捅到了皇上那儿,我以为太子要被废,结果皇上迁怒于三皇子,说是三皇子带坏了太子……太子越坐越稳,三皇子的机会越来越小……
两年以后,太子登基,三皇子成了三王爷。
新皇找了个借口除掉三王爷的党羽,一纸诏书,把三王爷打发到边塞去了。
3
三王爷离京前一天,唐安找我喝酒,我怀疑他居心不良。
他说:“这次离京,恐怕以后难有机会再回来了。”
我问:“唐门主在京中呆了多久?”
他说:“五年。”
我说:“那也不短了。”
他说:“不足以和十五年相提并论。”
我今年二十又五,十岁被送入东宫,算来正好十五年。
我说:“我那十五年如清水,唐门主那五年如美酒。”
他笑道:“你说,他是更喜欢清水,还是美酒?”
我心里又开始发慌。
我说:“自然是美酒。”
他大笑,笑的很潇洒,很有侠气:“那就奇怪了,既然他喜欢美酒,为什么他还要让我随三王爷走?”
我答非所问:“听说唐门的总坛就在边塞。”
闻言,他闷笑起来:“我懂了,他是要打发我这杯美酒回家。”
我一声叹息。
皇帝从来不缺美酒。
一杯美酒饮尽,还有下一杯等着,旧不如新这个道理他为何不懂?
4
又过两年,太上皇驾崩,三王爷进京,身边带着唐安。
唐安又找我喝酒,我依然怀疑他居心不良。
他喝的九分醉:“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见他,可他却拒而不见。”
我于心不忍,说:“你不该喜欢上他。”
他说:“喜欢是因为情不自禁,当初又怎么知道应不应该。”
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劝不了他,只好径自离开。
5
唐安离京不到月余,三王爷叛乱,叛军杀进了京城,可最终还是败了。
三王爷临死前说:“你放过他。”
我还没来得及领会“他”是谁,便见皇帝冷笑起来。
半个月之后,我带着御赐的酒去唐门。
唐安说:“我曾经问他:‘你看着这张脸时,真正看到的是谁?到底是叶忘生像唐安,还是唐安像叶忘生?’你猜他说什么?”
我悲伤起来:“不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信的,因为他……和三王爷不同,他是做皇帝的人。”
唐安闻言,仰天大笑,笑够了,说:“我明白了,他的眼里,怎么能有任何人,应当只有天下啊……”
唐安被一杯毒酒赐死。
就此中原再无唐门。
6
我风尘仆仆的从边塞回来,当晚就被皇帝召进宫。
皇帝怀里拥着太监总管安公公,安公公和唐安长的有七分相。
皇帝捏着那安公公的脸,冲我说:“你觉得,他和你长像吗?”
我心头一凛说:“是臣……凑巧长的像安公公。”
皇帝冷笑:“你究竟是在跟朕装傻,还是真的不明白?”
我跪倒在地:“皇上恕罪,臣是真的不明白,但臣总有一天会明白,只是不是今天。”
后来有一天,皇帝让我陪着他批奏,一本奏折看到一半,皇帝突然笑道:“荒唐,你来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顿时懵了。
这折子言辞激烈,落款还有众多大臣的署名,安公公怕是要遭殃了。
皇帝笑:“这帮老不死的闲的没事儿干,居然管起朕的家务事了。”
7
次日我怀揣替安公公请愿的折子进宫,管事的太监说皇帝在休息。
我本来要打道回府,没走多远又被那太监叫住了。
“大人,皇上说要见你。”
我又折回去,进了殿门,一眼就瞧见跪在地上的安公公。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说:“平身。”
我起身,皇帝坐在龙椅上,正捏着安公公的下巴。
皇帝笑着问他:“小安子,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安公公嘴里塞着东西,说不了话。
皇帝说:“行了,不用含了。”
安公公吐出那粗长的东西,垂着眼。
皇帝用拇指搓着安公公的脸颊:“回答我。”
安公公说:“陛下是好皇帝。”
皇帝笑起来,扭头问我:“他说的当真?”
皇帝明明在看我,可是眼眸却里什么都没有。
次日,安公公被处死。
尾声
后来我官运亨通,仕途一帆风顺,从正五品一路升到正一品宰相,当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处不胜寒。
不惑之年,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婚事跟皇帝提过几回,都不了了之。
五十岁,知天命,皇帝病重,太子与三皇子斗的不可开交,我押错了筹码。
太子被废,我本以为我免不了牢狱之灾,可皇帝竟给了我一个特设,让我在京郊卧龙寺安度余生。
我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安度余生”四个字。
我说:“陛下还不如让臣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