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头顶上皇上终于开口了,只是那声音冰冷至极:“你说,你昨夜酒后……亵渎了王爷?”
“是。”张岚星趴在那里,两手攥着地上的嫩草,心里一阵阵难受。
楚焰却是握紧了拳,深吸口气方稳住声音,继续问道:“你,是真得醉得不醒人事?还是……王爷那里,又是如何交代的?”
“臣绝不敢欺瞒皇上。臣确是酒醉失行,一切与王爷无关。王爷大约以为做了场梦,是臣对不起王爷,臣只求皇上治臣死罪,以偿王爷所受之辱。”张岚星颤着声音回答。虽然明白不会牵连到楚水,却也生怕皇上一时大怒,连带怪罪了楚水。
他在这边正与楚水划清干系呢,楚焰却一掌拍在石桌上,猛地站起身,怒斥道:“好、好,你可真有胆子!你想要死罪,我成全你!来人,太医张岚星大胆犯上,责廷杖三百,即刻起行。”说完,楚焰竟再也不看一眼,冷着脸拂袖而去。李陌跟在后面,临走前,皱着眉头往张岚星这边看了看。
在本朝,处罚文官多是杖责。行刑地点在皇城正门朱雀门外,有专人执行,那廷杖的用具也都是专门的。一般说来,除非真有关系,掌刑人有意放点水什么的,这廷杖一百可就足够要人性命了。即便不立时毙命,少不得也会留下些伤残。张岚星这三百下廷杖之后若能活下来,那可真是天降红雨了。
圣旨既下了,立时有近侍过来将张岚星官袍脱去,押到了朱雀门外。门外原本就聚着些人,一看张岚星他们这阵仗,立时又多出了不少人。张岚星只低着头,不去看四周。
傍晚天还是挺冷的,张岚星趴在地上,觉得有些凉。等一棍子下来,他就顾不得这些了。他咬着袖子,开头几下还能数着数呢,再几棍下来,张岚星只感觉后面血肉大约都已经烂完了。棍子打在烂肉上更是锥心的疼,他一阵忍受不住,就那么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还好本朝讲究仁孝,并不会做那将人弄醒了再打之事,还不会恶毒至此。晕了?不去理会,继续打也就是了。
棍棒“噼啪噼啪”的不断往张岚星身上落着。又是十二十棍下去,却见宫门里飞也似的抬出来了一顶轿子。刚一出宫门,一人便从轿子里滚落下来,却原来是楚水。
楚水病得根本站不稳了,一出轿子即摔在了地上,可是仍不管不顾地往张岚星这边爬,口中还虚弱的喊着:“不准打,你们不准打星啊。”边上太监方才没来及接住,现在吓得赶紧将楚水扶了起来。
那掌刑的小官可是知道楚水这王爷身份的,忙停下来向他行了礼,为难道:“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小吏也没办法做主的啊。您别为难小人了。”
离近了些,楚水看清楚张岚星浑身的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立时就大哭起来。他喊了声:“星”,一下扑到了张岚星边上,抱着张岚星,一面大哭,一面喊着:“你们坏死了,你们把星打坏了!我不准你们打、不准你们打!”
那掌刑的小官也不敢得罪王爷呀,只好仍旧念着“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又为难地向跟来的太监埋怨:“公公,你怎么将王爷给带来了?快将王爷送回去呀,这阻拦刑罚可也是重罪。”
那太监可是比他更为难,无奈地嚷嚷道:“哎呦,您是不知道王爷的性子啊,我可怎么拦得住!一拦王爷就哭,就吵,还吐了血,这王爷要有个好歹,我可有几条命赔的!王爷跟这太医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你打他,王爷非跟你拼命不可,我可也没办法呀!”
那掌刑的官吏从没碰上这等事,苦着脸说:“怎么办,这可怎生是好?”忽然想起来了,向一边的侍卫喊着:“你们快去禀告皇上呀,请皇上裁定。”
其实,已有人将此事禀告了皇上,皇上盛怒中挥手便摔碎了桌上的杯子。僵持了半晌,一道口谕从宫里带了来:免去廷杖,褫夺官职,永不录用。
掌刑的小官尴尬地冲楚水拜了一拜,说道:“王爷,皇上既是下旨了,您就赶紧将人领回去好生找个大夫看看吧。”
楚水一听他这么说,赶忙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泪,抬头吩咐边上太监:“赶紧,赶紧我们回去找大夫去。”
太监又问:“回宫里吗?张大人如今去宫里怕是不太合适吧。”
楚水也知道是楚焰让人打的张岚星,这时候他心里非常生气,一抽一抽的说道:“不去宫里了,我们,我们回王府去,以后都不跟焰好了!”
那太监可不敢搭腔,讪笑着过来扶着楚水上轿子,又着人用块门板把张岚星抬上。回去王府的路上,楚水也昏了过去。一下来了两个重病人,王府里一群人这晚上可是忙的不可开交。
皇宫里头这个晚上也颇不平静。
大婚之夜,皇帝留宿御书房,这在情理上总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皇帝的决定,尤其在这后宫之中,他的喜恶是无人可以干涉的。皇帝不宣召,即使贵为皇后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帝寝宫,更何况是御书房。
武皇后今年只有十六岁,是镇南将军的独女,娘家名字是武孝枫。她虽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却并不娇惯。她也通琴棋书画,也能做几句应景的诗词,虽没有惊人的美貌,却也算是出众的。武孝枫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很明白自己不过是场政治交易的附庸。她没有奢望过皇帝的爱,但她觉得自己至少也不是会惹人厌的,相处久了,也许皇帝能够与她做一对和睦的夫妻。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竟然在成亲的第一个晚上便令她独守空房,让她如此难堪。不必等到明天,帝后失和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皇宫,这叫她往后如何自处,又如何领导后宫?
她心中悲痛,却也只能暗自落泪,暗自猜想是哪一位妃嫔早早占去了皇帝的心。但是,她不会想到,皇帝不仅冷落她这个皇后,却原来是对整个后宫都同样没有兴趣。
这一晚,楚焰在御书房看了一夜奏本,摔了十四本折子,为历来之最。
第十七章:碧水朱颜去无回
张岚星这一回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方转醒。廷杖大约受了五六十下,身上已是皮开肉绽,如今仍只能趴在那里。王府的人倒也尽心伺候着,没将他当做犯官看待,这已是难得。张岚星也知道了自己被褫夺官职的事。没有赐他杯酒,实在已是皇恩浩荡了。
可是楚水的病仍旧是时好时坏,叫人提着心。张岚星请人在楚水的屋里置了张榻,他就卧在那里,日日看着楚水。
一晃半个月过去,张岚星已能下地,只是需倚靠手杖。可这一个月里,楚水清醒的时辰总共加起来不到半日。王爷的病从没有这样严重过,王府众人已是没了主意,在太医之外,又去外地延请名医。好几位大夫聚在一起,反倒是各执一词,没个定论。张岚星心中焦急,却也没有办法。楚水从娘胎里便带了种怪症。他时常喊着骨头疼,贴多少名贵的膏药也不顶用,身上也极易水肿、淤血,二十多年也没瞧好。张岚星一早也诊出来了,还曾私下里配了些药,却一丝作用也没有,仍旧束手无策。
楚水一天天瘦下去,从前红润的圆脸如今已看不出了,嘴唇、身上总是青紫的,水肿也总消不了。一听他在昏迷中也喊着疼,张岚星就觉着五脏六腑像被利刃划着般生疼。请来的名医接连请辞,一个两个都悄悄地退了,只剩下几位担着皇命太医,与王府本来的医官。
这一日,太医竟开始给楚水用生脉饮方。这是太医院给宫中病危将死、脉象涣散之人所用的药,药方中的人参、麦冬、五味子,对病症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也不会有多大害处,不过是保气续命,维持个样子罢了。太医不敢擅用猛药,只求无过。
张岚星一见那药,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在楚水的床前恍惚了半晌,心中无比难受。之后,他开始整日待在王府良药局,查医书,试药方。作为个大夫,他的痛苦又多了十分。在他学医的第一日便跟着祖父念着:“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可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张岚星也瘦了。一天吃不了几口饭,能不瘦吗?他坐在一堆书中翻找着,脑中已容不下别的事。晚饭时候,外面有人唤他,说王爷醒了,叫他呢。张岚星愣了愣,慌忙丢下书奔了过去。
“水水!”他一进屋就急切地唤着楚水的名字,看见楚水微微睁开双眼,冲他笑了,张岚星立时激动的无以复加,冲过去抱着楚水,哽咽道:“你总算醒了。”
“星你哭什么呀?”楚水也搂住张岚星,“我知道,我病得好厉害,我要死了吧?”
“怎么会!”张岚星慌忙抹去泪水,安慰楚水,“你是病了,会好的,不会有事的。”
楚水却叹了口气,小大人似地说道:“哎,没事的,星,我知道。我见到娘亲了,娘亲说很想我,我有好久好久没跟娘亲说话了。我死了就去陪娘亲了,娘亲她都是一个人住的,没有我她就没有人陪了。”
“水水你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的你娘亲才喜欢。”张岚星没办法说下去了,捂着脸,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看着张岚星哭,楚水也难受起来,边笨笨地举着袖子给他擦眼泪,边说着:“星你也是大人了,别哭了,看你哭了,我也想哭了。”
“好好,我不哭。”张岚星擦擦眼泪,勉强笑着,问楚水,“睡了这么久,可饿呢?想吃什么我叫人做去。”
楚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想吃上回那样的糖兔子。”
过年时候张岚星给楚水带过糖稀捏的兔子什么的,没想到他现在想吃这个了,不过现在不是年下,该是没处买了。张岚星想想,说:“想吃这个了啊。好,那个现在没的买了,我去给你做去。”张岚星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现做,楚水忙扯住他衣角,说道:“我跟你一块去呀。我看你做,我不捣乱的,我不想一个人睡在这边了。”
张岚星看楚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头,说:“好,我抱着你去。”边上有太监劝了下,说以王爷现在,还是别动出这屋子的好,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张岚星低声说:“没事,既是王爷想去,便去吧,出了事我担着。”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张岚星给楚水穿好衣裳,又罩了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抱着他往厨房去。似乎真是躺久了,一出那屋,楚水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些,抱着张岚星的脖子轻声嘀咕些东西。张岚星只觉得手上已轻的没了重量,又是心痛如割。
在厨房里取了雪白的蔗糖放进锅里,添了水,用大火熬上,边用勺子慢慢搅着。楚水窝在张岚星怀里,眼巴巴地望着那口锅子,老是念叨着“还没好呀,好慢呀”。等一锅糖终于熬成了糖稀,楚水又是兴奋地等张岚星给它弄凉,一点点捏成个动物的形状。跟人家卖得比可真是差远了,一点也不像是兔子,连楚水都撅着嘴说:“好丑啊。”不过还是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
玩了一会儿,却是渐渐困了,楚水将糖兔子包起来,说道:“我把兔子包起来,留着明天再吃。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好,你睡吧,我抱你回去。”张岚星应道。
楚水闭着眼睛,很快就迷糊了起来,张岚星轻轻将他抱回屋,在床边,坐了很久。
张岚星觉着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忘却了这些日子的苦闷,他梦见了老家的的山,老家的树,他在那久已熟悉的山林里任意游荡着。他好像回到了过去,常常挨饿,却不觉着苦的日子。可是梦仍只是梦,他仍是要醒的。
天亮了,他穿戴整齐,提着包裹,来到王府街口。他已没法入内,只能远远地看着。王府的大门洞开,人来人往,白漫漫一片,直到深夜仍旧是这般光景。张岚星披了件厚衣裳,也在墙根边坐了一夜。清晨赶回去收拾收拾,睡一觉,起来后马上又回到这边坐着。就这么守了四十九日。
第四十九日,来的人陡然多了许多,王府内的哭声也比往常更大了些。辰时,皇上也来了。这些日子,皇上每隔几日总会过来的。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大殡的队伍终于出了王府。最前面是两面红底黑字的官衔牌子,写着楚水长长的封号,后面跟着数排举着白幡紫带的护卫,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车马、轿子,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行去。
张岚星远远地跟在队伍末尾,行了大半日,一直跟到了皇陵附近。那里很远的地方他已接近不了了,寻了个偏僻的林子,将带来的包裹摊开,将那些小玩意一一摆在空地上。他也坐了下来,拿出一壶果酒,一面慢慢的喝着酒,一面对着面前的东西自说自话。他说了很久,也喝了很久,最后就那么醉倒在了林子里。
张岚星果然做不了那等风雅名士,不过一壶果酒也能醉得人事不省。等他昏昏沉沉地转醒过来,发现自己就躺在家中木床上。他呆坐半晌,起身往外去,准备洗把脸,拾掇拾掇。刚出里屋,却发现门口坐着个人。张岚星又是一愣。
“李、李大人?你,怎么……”
李陌慢慢转过头:“我在那树林里碰着你的。”
张岚星尴尬地笑笑:“让您见笑了。我……谢谢你。”
“陛下不准你殉葬,不准你入王府,你就在王府外待了四十九日,又暗随出殡队伍,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怎么,是不满陛下的旨意吗?”李陌冷着脸说道。
“啊,”张岚星,愣在那里,“我,草民从没有这样想过。陛下留草民性命,草民感激不已。草民是,是在家中也总是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只有去守在王府附近才觉安心,今日也不过是想最后送王爷一道。草民不知陛下亦不准草民送葬,没有想过要抗旨不尊的。”
李陌敛着眉,半晌方说道:“太医参你妨碍王爷诊治,陛下也未去理会,对你也算仁慈了,要记着陛下圣恩。王爷走的时候也没有受罪,王爷有你陪着的时候总是高兴的,你也别太伤心了,王爷泉下有知也不会喜欢的。”
“谢谢李大哥,岚星记下了。”想到楚水,张岚星又忍不住有些难受,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陛下对草民的恩典,草民是一日也不敢忘的。”
“嗯。”李陌漫应了声,又问道,“你往后有何打算?若是暂时寻不到去处,我可以荐你去个医馆,我认识的人还是多些。”
这些日子,张岚星也是想了许多,就直接对李陌回说:“多谢李大哥一直以来的照拂。我……已不想再留在京城了。这里,还是不适合我,我待在京城,没有一日轻松过,总是战战兢兢。我想,回老家乡下去。”
“其实,待久了也就习惯了。心如止水,便再无何事能够撼动你。”李陌说道。
张岚星却是笑了:“大哥处事淡然,小弟万不能及,实在惭愧。这段时日,心中着实疲累,想四处走走。往后若有机会,还要再回京城来看大哥的。”
“哦,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再强留,四处去看看也好。”
李陌不管什么时候也仍旧是这样平淡的表情,张岚星很佩服他的泰然。可是张岚星也清楚自己这辈子估计是没法做到李陌这个样子。一辈子,人总爱说一辈子,他原也以为一辈子会是很长很长的。可是他如今已知道了,一辈子没有那么长。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他只是个世俗小人。在这帝都中,连鸡犬也难得安宁,他只想离开了。
第十八章:浮尘聚散随风轻
预备了几天,正要在这两日离京呢,突然又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张岚星也是有些愣神。这手谕还是李陌带来的,张岚星接过来,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是确认了不曾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