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洛晨再一次发怒了,他难以置信,为什么连那几个流浪汉也来做伪证?林湛他妈的就恨洛晨恨到如斯地步,不把他赶尽杀绝就不罢休吗?原本想着那些东西好歹是洛晨留下的,就算不知道他现在魂归何处,也不能随意弃之不顾,而且每一件都是那么贵重,却没想到,最后却成了林湛冤枉他是小偷的工具。
辱骂警察的后果自然又招致一顿殴打,警察打人都很有技术的,专挑不致命又让人痛苦增倍的地方,严洛晨已经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可他还是倔强地不认罪。
事已至此,结局显而易见,严洛晨会被判刑是既定的事实。
法庭不久后开庭审理此案,而林湛作为原告终于出现了。
严洛晨作为被告押上被告席时,第一眼看见林湛就剧烈挣扎怒目切齿地叫骂开来:“林湛,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居然陷害我,你这个人渣,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持枪武警制住严洛晨,法官给予他严重的警告,而林湛却气定神闲、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愧疚的表现,甚至会看到他眼中那胜利的笑意。严洛晨恨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在如山的铁证下,他的狂躁只是毫无意义和愚蠢的发泄,只会让法官更加肯定他是个顽固的罪犯的事实,而不会对案件本身带来任何好的意义。
果然,严洛晨被判了三年刑罚。
严洛晨自然是不服的,向法庭提起了上诉。坐牢,这是一辈子的污点,是擦不去的,被冠上偷盗的罪名,将来谁还会用常人的眼光看他?重要的是,这本该不属于他的罪名,这是冤狱,即便这一场阴谋天衣无缝,即便他毫无靠山没有分文无法找到一丝翻案的契机,他也不会甘心认命。
在第二次开庭之前,严洛晨被发往本市位于城西剑皇山脚下的监狱关押。
严洛晨好不容易长起来的头发再次被剃光了,穿着丑陋无比的囚服,手上端着塑料盆子和洗漱用品,跟在狱警身后来到指定的牢房。
监狱是前年才重建的,条件比过去好了很多,普通犯人都是八人一个号子,有情节严重的重罪,比如杀人狂那种,是单独关押的,每个号子如今都有厕所,不过洗澡还是要到外面的大澡堂里。
狱警打开一间号子的门,吆喝一般地说:“进去吧,本来是要把你关普通牢房的,不过最近人满为患,就便宜你住个标准间吧。”
严洛晨面无表情,现在的他,不管看谁都是仇人,尤其是警察,这个为人民除害的威严存在,如今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狗屎和废物。
走进牢房,铁门在他身后碰的关上。
印入视线的房间很狭小,窗户设计得很高,很小,光线暗淡,除了两张面对面靠墙的木板床和两个小柜子,就再没什么了,有一个小门,里面估计就是厕所。有窗户的那面墙边的床上,背着严洛晨躺着一个男人,看身形很高大,跟他不一样的是,虽一样穿着囚服,可这男人并没有被剃成光头。
严洛晨走到自己的床铺边放下盆子,或许是听到了声响,对面的男人动了一下,然后起身,似乎是刚睡醒深吸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周……”
尽管满脸胡茬,尽管两腮凹陷,尽管两眼死鱼般灰败,可严洛晨仍然认出了这个他曾经深爱的男人——
周淮。
15
严洛晨下意识就要喊出周淮的名字,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赶紧住口。他很震惊为什么会在监狱里遇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周淮有家财万贯,可他素来敛财有道,很少做违背国法的事情,偶尔为之也绝不越过底线。他也不做杀人越货的地下买卖,能有什么事会让他蹲到监狱里来?最重要的,他不是手眼通天吗?当年连万森源藏毒一案都能摆平,他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
当年与周淮有了实质关系后,周淮很快着手解决万森源的事情。他果然如万森源所说的那样很有势力,不出一周,万森源藏毒的罪名就被证实属人为栽赃,警方撤销了对万森源的指控,并抓获了栽赃的主谋,那名自称上面有人的嚣张小子。
严洛晨其实并不清楚周淮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这么快就让万森源脱离险境,只是在看到最终的结果时,内心十分震惊他的势力和效率。
在替万森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严洛晨也在困扰该怎么跟万森源开口说分手。他自觉背叛了万森源,没有脸再去见他,只是,他也不能一直逃避和隐瞒,时间拖得越长,对他的伤害会越深。万森源虽过于强势,比不上周淮的温柔和体贴,但对他的一片心却是真心实意。
一个人不可能很完美,万森源还是很好的一个爱人。
是严洛晨对不起他。
只是严洛晨没想到的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要对万森源说分手的时候,对方却先他一步说了这两个字。
“为、为什么?”
严洛晨突然感觉很不真实,明明昨天他还帮万森源擦过身体、洗过脚,还喂他吃饭喝汤,忽然一眨眼,他们就提出了分手。对于他本身来说,这件事有很多悲哀和无奈,纵然有太多不舍,却也不得不面对。而万森源呢?他又为什么要说分手?难道是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背叛?
手术过去十多天,万森源还是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眼里流动着异样的情绪,却故作平静地注视着严洛晨,语气可疑地冷淡着,“不为什么,只是我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而已!”
“累了?!”严洛晨无法理解万森源的意思,迟钝如他,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敷衍之意。
万森源微微一顿,脸上的平静微有裂缝,“对不起小严,这次发生的事给我打击很大,我真的觉得很累,尤其是我爸妈来了之后,他们……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你爸妈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我不知道?”明明每天在照顾万森源,每天都在他身边守着,竟然不知道他父母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站的火车,你刚刚回去。”
“所以你为了他们,要跟我分手?”总感觉这件事不太对劲,可严洛晨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万森源的目光微微躲闪,“可以这么说吧!小严,你年纪还小,我不指望你体谅我的想法。一个男人,必须担负的责任有很多,不可能只为了爱情就抛弃其他。”他有些留恋地抬手摩挲严洛晨的脸,“你这么漂亮,这么好,希望能有个比我好的人会给你想要的吧。”
虽说两个人心中想的都是分手,可由谁开口,意义就大有不同了。严洛晨先开口,他的立场是背叛者,他会觉得羞耻和愧疚,就算他是迫于无奈,可身体不再忠诚却是事实。如果是万森源先开口,那该说对不起的就不是严洛晨了,他就成了受委屈的一方,他内心所有的愧疚因此会减轻许多。
严洛晨觉得“分手”二字由万森源来说,是不是有点过于凑巧。
接下来,就是与周淮全新的开始。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如果不是他蠢得自己找上门去让周淮威胁,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周淮下床的声响让严洛晨从回忆里脱离出来。
也许是突然看见有个陌生男人出现在这间号子里,让周淮短暂地恍惚了一下,后深深蹙起了双眉,冷淡地问道:“你是谁?”
“……”严洛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人,与过去那个意气风发、开朗稳重的周淮完全背道而驰,他整个人就像丧家犬一样狼狈,身体瘦得可怕,眼窝和脸颊深深陷进去,胡子拉碴,双眼无神,从灵魂深处透出一种了无生气、临近死亡的气息。
真的很难理解这样的周淮是为何故。
接受自己没死的事实之后,严洛晨几乎没想过会再见周淮。一来,实在是临死前得知的真相太打击人,让他对周淮绝望透顶,恨不得就此斩断情根,生生世世不再有牵连。二来,他醒后以洛晨的身份活着,与周淮的身份地位相差巨大,即使想见也不容易。三来,当他面对因为一口饭就要折腰的困境时,他选择了活下去而不是报复。他要把周淮这个人和从前的记忆一并埋葬,从此成为陌路人。既然不是真心爱他,既然瞒着他生了小孩,那自己的死,也正好成全他走回正道。
这是严洛晨接受自己成为洛晨以后的想法,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不那么想了,因为他在监狱,蒙冤来到这里,而造成今天这一局面的,在他看来,终究与周淮的背叛脱不了关系——
周淮若不背叛欺骗,严洛晨怎会意外死亡?如果他没有死,就不会变成洛晨,也不会当个流浪汉,不会为了一口饭、一张床而到处找工作,更不会遇到林湛这种人渣,不会蒙冤入狱落到如斯地步。
如果不是周淮,今天的严洛晨,不会是这种丧家犬般的样子。
严洛晨单纯惊讶的眼神一点点被怨恨和痛苦所充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呼吸沉重。
曾经五年的执念深爱,到最后就换来一个欺骗和意外死亡。
还是不能从容面对,还是没法子装作不在乎,就算自己最终没死,不不,他其实还是死了,至少身体已经没有了吧,这横陈了死亡的沟壑,怎么跨得过去!
严洛晨冷笑道:“你想知道?那你先说说自己啊,你为什么来坐牢?”
周淮死气沉沉的双眼终于闪过一抹深沉的光芒,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个没有生气的傀儡。他没理睬严洛晨无礼的询问,而是起身走到铁门边,抓起门边一根木头棍子大力地敲着铁门,很快狱警就赶来了。
“周淮,你有什么事吗?”不同于对其他犯人的傲慢冷酷,对于周淮,狱警的态度可说是平和讲理。
周淮面无表情,拿手指指里边的严洛晨,似是有气无力却又异常冷酷地问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狱警看了严洛晨一眼,解释道:“只是暂时的,最近犯人挺多,上周才从XX监狱转过来一批,牢房不够,所以只能暂时安插在你这里。十天后有几个人要出狱,到时候会把他弄走的。”
周淮死鱼一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抹讥讽,“你们这群吸血鬼,是不是我再给你们一笔,这个人就会地方睡了?”
狱警脸上严肃的神情一瞬间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尴尬,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后生硬地留下一句“我们也有制度,有纪律,总之到时候会给你解决的。”就快步离去。
严洛晨嗤笑一声,“原来坐牢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有钱的就能住标准间和单间,没钱的就只能睡通铺。看来我还是走了点狗屎运,捞了个暂时的便宜。”
周淮闻言蹙了眉,很明显他很奇怪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何对他这么看不顺眼,神情和语气,无一不透着怨恨和挑衅。不过周淮没再搭理他,而是走回床铺躺下,像一滩烂泥。
这种被漠视的感觉,对正处在发怒之际的严洛晨来说,无意是一种挑衅,尽管心里很清楚周淮并不是爱挑事的个性,可对他的怨恨以及这段时间受到冤枉的愤恨促使他急切地想要找一个渠道和对象来发泄,而周淮这种态度,正好让他找到了出口。
“喂,你他妈没听见我刚刚问你的话吗?” 严洛晨走近周淮的床铺边,居高临下紧紧盯着他的脸,声音隐隐有些抖,可语气却越来越狠厉,“你因为什么坐牢?”
并不是一味想用这个问题当成挑衅的借口,严洛晨是真的想知道周淮为什么来坐牢。
周淮自下而上望着严洛晨,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好奇、没有抵抗,只有放弃了一切的认命和冷淡,“跟你没关系!”
16
严洛晨突然抓起地上的塑料盆,狠狠砸中周淮的头,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扔到地上。然而那一秒,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一米八七的男人,竟然轻到连他这样一米七二、还受着伤的小个子都能提起来的程度。
“……”周淮撑起上半身,恍惚地按住左边头部,慢动作般抬头看向严洛晨。
严洛晨居高临下,狠厉地盯着他,“老子问你为什么坐牢?”
周淮并不惧怕严洛晨的气势汹汹,可也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意识,只是死气沉沉地重复:“与你无关!”
“你妈的!”
暴力总是男人惯于发泄的途径,严洛晨看似温良,实际也跟一般男人差不多,气冲脑门的时候什么都不管不顾,他这股怨恨从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生根在心里,积压太久,中间又经历这么多,一直没机会发泄,现在重遇周淮,很轻易就爆发了。
严洛晨再次将用盆底砸过去,即便这是塑料,但是借住一个男人的力量,被砸到也会发出心惊肉跳的砰通声,也会砸得人头晕眼花。他发疯一样对着周淮猛砸,没两下就把盆子砸坏了,他扔了盆子,改用拳头和脚踢。周淮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任他毒打,就在严洛晨狠狠一脚踩中他的腹部时,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才让严洛晨停下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坐牢?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是要做给谁看?”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是因为愧疚吗?因为严洛晨死了所以愧疚?真是好笑,亏得他走了狗屎运能以他人的面目活下来,受人陷害才有幸能看见他这副模样,可如果他没有重生一次呢?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是要做给谁看?
周淮怔忡了,微张着嘴,任由混着血的口水沿着下巴滴落,死寂的双眼眨动几下,忽然浮现出一点疑惑、一点警惕、一点深思,好像他终于回归到了正常人的世界。他转动眼珠,定定地看向站在他边上的陌生男人——光头和囚服,神情凶恶,不,不仅仅只是凶恶,那是很复杂的表情,交织着爱恨、杂乱的痛苦矛盾、看不到尽头般的寂寞绝望、不甘忍受的怒火爆发……
“我要做给谁看?”周淮喃喃自问,神情恍惚,“那个人已经死了,看不见了,我却还在这里……”
严洛晨大口喘息,双眼通红,眼眶闪烁着湿润的光,颤抖着声音低吼般地质问:“那你怎么不也干脆死了?”
这个问题似乎把周淮给问住了,只见他愣了好久,最后终于看向严洛晨时,诡异地说了一句:“我还指望你能把我打死呢,原来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就滚远点。”
“你、说什么?”
打死?他何尝不想打死他?可当真能那么做吗?除了让自己背上一个杀人的罪名,能换回什么?能以严洛晨的面目重新来过吗?就跟这顿毒打一样,除了泄愤,毫无意义。
严洛晨后退几步,看着周淮按着腹部虚弱地站起身,突然想起,周淮有学过拳击的,怎么会任由一个陌生人如此暴打?他该不会是故意不还手吧!可是为什么?这不是周淮的个性!
周淮踉跄了一下,跌回床上,胡乱擦擦嘴巴上的血,“连我这种人都打不死,没用的蠢货!”
严洛晨差点又挥起拳头,可一想到这个人可能在故意找虐,故意激怒自己,便忍住冲动,冷笑道:“对,我的确是蠢货!”所以活该被你骗了四五年,活该白受了你周家人五年的歧视,“可你没资格这么说我,你这种人,死在我手上我都觉得脏。”
周淮擦血的动作一顿,这个人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奇怪?感觉他像是认识自己一样,那种强烈的怨恨仿佛积存了很久、见到仇人之际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他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问他:“哦?你知道我是哪种人?知道我该死?”
严洛晨一愣,慌张地眨眨眼,躲开周淮的视线,“进这个地方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吧。”靠,连自己也骂进去了。不,他是被冤枉的,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周淮呵地低笑,点了两下头,“说的对,进这个地方来的,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我。”刚刚警觉的眼神消失了,他又变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