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参加劳动,工作场所是在市周边的一个工地,那里正在修建一所小学,是一个企业家投资建设的,建好之后专门供外地民工、没有当地户口的小孩上学。这种善举自然博得社会大众的大力赞赏,政府为了表示支持,就让监狱里的犯人到那里上工,反正他们要进行劳改,这么做一举两得。
严洛晨没干过这种体力活,站在一堆石灰、砖块之间不知所措,加上他一直控制不住想着周淮,控制不住担心他的病,就老是无法集中精神,被监管他们的狱警骂了好几次,最后才在一个年纪较大的犯人的指点下,用推车运送转头和混凝土。
四五个小时工作下来,严洛晨的手心都磨破了皮。
回到监狱吃晚饭的时候,严洛晨差点在餐桌上睡着,要不是那刀疤男人再一次引起大家的骚动,他只怕真的要睡在食堂里。
晚上一个人睡在牢房里,视线所及,尽是昏暗一片,如梦似幻,周遭的寂静仿佛白天看见的周淮只是他的一场幻觉。可对面那不远处的单人床上模糊的血迹和褶皱,又在无声说着那并非是梦。
严洛晨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双眼凝视着对面依稀可见的床铺。
周淮竟然真的得了胃病,原来并不是他下手太重吗?
周淮不是一直很爱惜身体的吗?每年都会做全身检查,对于胃部尤其重视,学会做饭以后,他就经常上网搜索养胃的各种药膳和粥类,变着花样做。美其名曰,有了强健的胃,才能有强健的身体,才能活得长久。身体好了,才有资本照顾好小晨,才有资本满足小晨。当时的严洛晨还为最后那一句气得两天没理睬他。
可,严洛晨死了才两个月不到,他怎么就把自己的胃搞成这样了呢?
严洛晨想不透,也不愿意去想。
周淮离开了快一周,严洛晨已经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也学会了工地上的一些活儿。不过他没有被这种适应使自己变得麻木,反而越发的焦躁。因为他想不到任何方法能够离开这该死的监狱。一审判决后,至少也得等到六个月之后才会再次开庭,这个时间对于严洛晨来说,实在太长了,他根本连一天都无法等下去。
这天傍晚放工回来在食堂吃饭,严洛晨压抑着内心的焦躁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心中郁积太多太沉,使得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感知。等他下巴上突然传来剧烈的痛感、整个人贴着地面划出去好几米远时,他的意识才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被谁打了。
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揍严洛晨的是一个矮个子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着一双老虎眼,满脸横肉,嘴里还镶两颗金牙。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犯人,严洛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这个男人突然向自己发难。
“为什么打……”
我字还没出口,老虎眼男人重重的一脚就踢过来,正中严洛晨的腹部,“你他妈那个傻逼狗,木桩子似的挡在老子前面,叫你闪开你听不见,非得老子上拳头你才肯让路,个贱货。”
严洛晨只觉得内脏都快被这一脚全踩碎了,疼得他蜷缩在地上,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艰难地抬起头,试图寻找狱警,可遗憾的是,他连狱警的毛都没看见。那些家伙是故意躲开还是无意缺席,他不得而知,只是知道自己这下子要吃大苦头了。
“贱货,叫声爷爷我错了,老子就饶你狗命。”男人右手揪着严洛晨的后颈把他提起来,按住后脑将他压在餐桌上,左手反钳着他的一条胳膊,歪着嘴笑嘻嘻的,眼神扫过围观的犯人们,神情嚣张而得意。
严洛晨的肚子疼得厉害,手被反钳着按住脑袋也极其痛苦,可他就是个不会对恶势力低头的蠢货,“孙子,你爷爷我没错!”
“操、你、妈了个、逼!”男人被激怒了,揪着严洛晨的后颈把他提起来,对准餐桌的桌角就要往上撞他的脑袋。
严洛晨紧紧闭上眼,心想,这一下搞不好又要一命呜呼了。
“老四!”一声粗沉冷酷的嗓音响起,让严洛晨的脑袋停在了桌角面前零点一厘米的地方,“我看上这小子了。”
严洛晨睁开眼睛,感觉后颈上的压迫力一松。
老虎眼男人嘿嘿一笑,说:“九哥看上的人我自然要给面子。”一把揪住严洛晨的衣服,把他推到九哥面前,“贱货,算你运气好,让九哥瞧上了,要不然老子肯定瞎你一只眼睛。”
严洛晨刚刚是害怕到极点而豁出去,现在得以逃过劫难,听到男人放出这种话来,心中忍不住一阵后怕。可是,刚脱虎口,现在又落到狼爪之下了。
“模样很不错,挺俊秀的。你是新来的吗?怎么我之前没注意到你呢?”
下巴被抬起来,严洛晨震惊地发现,被老虎眼男人恭敬地称作“九哥”的男人,正是那刀疤脸、手臂上绘着雄鹰纹身的魁梧男人。
“别碰我!”除了周淮,严洛晨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有过肢体上的接触,现在被一个陌生男人摩挲着下巴,立刻让他汗毛倒竖,扭开下巴从地上爬起来就要逃。
“想跑?”九哥的力气比老虎眼男人更大,按住严洛晨肩膀的手就像钳子一样,几乎要将他的肩头捏碎。他将严洛晨翻转过来,抱住他的腰身,靠近他的耳边,压低音量,温柔却充满杀气地说:“我喜欢你,别做让我发怒的事。”
严洛晨痛苦难当,陌生的男人气味熏得他想吐。
很害怕,很无助,很想念周淮。
如果要被这个男人压在下面,那他宁愿再死一次。
九哥淡笑着对在场的犯人宣布道:“这个人以后就跟着我了,你们以后可都让着点。”
犯人们大概都知道这九哥的名气,纷纷点头附和称是。
严洛晨感到无比绝望,可就在这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谁说他是你的?”
19
“周淮,周淮救我!”看见周淮,严洛晨差点哭出来,表面强撑着的坚强和无谓瞬间瓦解,呼喊的嗓音都带着清晰的颤抖,可见他有多么后怕。
周淮还是很虚弱的模样,可脸色总算红润了一点,胡子剃干净了,完整地露出俊美的脸孔。他冷淡地瞅着被九哥抓在手里的严洛晨,不发一语,似乎并不打算救他。
严洛晨知道自己现在很丢人,打不过别人,也没有机灵的头脑,只会逞一时之快,被人逼到了绝路无法自救,就只会乞求他人搭救自己。也难怪前生会遭周淮的家人唾弃,说他懦弱无能、一无是处。自己现在这副孬种样,可不就如他们所骂的那般么?
可是,偏偏他又无法放弃活下去的念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甘心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就这么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自己无力拯救自己,除了向别人求救,他别无他法。
所以——
“周淮,你不救我你会后悔的!”
周淮的眼神一动。
九哥强行搂住严洛晨,沉沉盯着周淮,带着警戒和防备,指指他自己脸上那道疤说:“周淮,你给我留下这么大一个耻辱,我没杀你,是看你背后势力大,我自认惹不起,也念你对你那死翘翘的爱人深情意重。但这次你最好别再惹我,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周淮的眼睛仍然是一片死寂和冷漠,像一潭死水,怎么都起不了一丝波纹,看他的状态,真的不像是要多管闲事的样子,可他却对九哥说:“可我偏要跟你抢呢?”
九哥推开严洛晨,走到周淮面前,冷笑道:“周淮,你如果想死,直接拿刀子自己捅一刀好了,别他妈来招惹我。”抬手指指他的胸口,“你都三十好几了,别这么幼稚行不行?严洛晨已经死翘翘了,就算你到监狱来惩罚自己,来寻死,他一个死人能知道吗?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严洛晨感觉胸口一窒。
周淮显然也被戳到了痛处,眼神骤然缩紧,指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平淡却倔强地说:“他没死,他在这里。”
严洛晨忽然鼻头发酸,这样的周淮让他情不自禁的感动,可是他不懂,这句话明明表达的就是他一直深爱自己,深爱到即使亲眼看见他死了,也仍然固执地把他牢牢记在心里,假装他还在身边。可如果他真如此话所表达的那般深爱着自己,那他的背叛和欺骗又是怎么回事?
严洛晨自己是那种只要认定了就绝不会背叛的人,无法认同“男人偷腥不过是逢场作戏”和“身体出轨心依然在爱人身上”的言论。他只会对一个人忠诚,同样也期望爱他的人能如此对他。所以他接受不了周淮一边看似深爱着他,一边又背着他跟女人在一起,他没办法原谅这种背叛。
九哥哼了一声,瞅了严洛晨两眼对周淮说:“老子懒得跟你耗,刚开始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才跟你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这么挑衅我,无非就是想借助个外力把自己弄死。你爸妈为了这事,只差把这里边所有的人都给收买了,我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也惹不起你后边那靠山,所以你自己就作去吧,我不奉陪。”
结果,九哥果然没有继续纠缠,很大度地放过了严洛晨。
严洛晨如蒙大赦,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地了,可盘旋在他心头的有关周淮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怎么会惹到九大?”回到牢房,周淮站在严洛晨面前,盯着他问。
“……”严洛晨挨了一顿打,又差点成了监狱老大的宠物,着实受了些惊吓,被周淮这么问起时都恍惚地没回过神。
周淮转身回到自己的床铺,开始整理散落在床上的衣物,“在监狱里不要以为低调就没有麻烦,你要学会比那些人更狠更毒。轻易不要招惹别人,可如果麻烦找上门也别怕,坐牢的并不都是亡命徒,你比他们更狠毒,他们才会服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第一天来的时候对你还那么凶恶,结果遇到九大那种人就孬了。”严洛晨坐在床上,眼神微微涣散着,“你为什么救我?”
周淮顿了顿,回头看他,“我没看不起你,就算你不向我求救,就算九大当时要的人不是你,我也会主动凑上去。”
严洛晨抬起头,眼睛微微红着,“难道你真的是九大所说的那样,想借助外力自杀?”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怪不得第一天他会对自己说那句奇怪的话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差一点成全了周淮,严洛晨心里一颤。
周淮放下手里的衣服,面对严洛晨坐正身体,沉声道:“那不关你的事,比起那个,你说我不救你会后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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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洛晨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是……只是我一时着急,怕你不出手救我才那么说的。”
“是吗?”周淮面无表情,目光却深幽起来,紧锁住严洛晨的表情不放,“我还以为你那么说是别有深意,比如,如果我不救你,就会错过什么。”
严洛晨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僵硬地笑了两声,“怎么会错过什么,我们过去又不认识。”
“说的是呢!”周淮淡淡地,将床上几件衣物叠好放进柜子里,拿了香皂盆子,“我去洗澡了。”说着,走进厕所。
周淮所在的牢房比一般牢房的硬件设备要好一点,至少带着独立的厕所和淋浴,他俩不用跟其他犯人一样到大澡堂去洗澡。那样一大群大老粗们聚在一个花洒下面冲洗身体,严洛晨还真是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融入其中。而且,监狱这种地方,即使是男人也免不了会受骚扰,就像九哥那种人,霸王硬上弓根本不稀奇。那种事远比道听途说要来得残忍,所以他很庆幸自己能待在周淮这里。
严洛晨拿出盆子和洗漱用品,自嘲地笑笑,还说要摆脱周淮对自己的影响,要变得自强上进,可结果还是在依赖周淮。
可周淮究竟因为什么入狱的呢?上次狱警责骂周淮的话以及今天九大的话,都在脑子里回旋,让他对周淮现在的状态越发感到疑惑。这个人,一直散发着濒临死亡的气息,难道,因为自己的死,给他造成了什么打击或者伤害,让他产生了想死的想法?可要真是那样,直接自杀不就可以了?
严洛晨单手捂住双眼,为自己这种猜测感到心悸。
次日一早出操,周淮照例是不去的,今天又来了一批犯人,原本说好一有空位就把严洛晨从周淮那间监牢调走,现在又不能兑现了。狱警对周淮说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可周淮反而无所谓了。
从工地上回来吃了饭,回到监牢休息时,周淮问严洛晨是不是又进了新的犯人。
严洛晨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老老实实地说了。
周淮点了点头,没再出声,如第一天严洛晨看见他时那样,尸体一般躺在床上,死气沉沉的。
严洛晨突然想起狱警和九大都骂过周淮的话——
“你有什么心结打不开?要到监狱来自杀?”
“你如果想死,直接拿刀子自己捅一刀就行了,别他妈来招惹我!”
“你这么挑衅我,无非就是想借助个外力把自己弄死……”
自杀?周淮那样的人会自杀吗?
“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坐牢?”
周淮歪了歪脑袋,翻了个身背对严洛晨,“没什么,不过是我必须受到的惩罚而已。”
“惩罚?”严洛晨不明白,“坐牢的谁不是来受惩罚?我是问你犯了什么法。”惩罚什么的,监狱那一套,严洛晨倒是没在周淮身上看到。
周淮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严洛晨吃了一惊,“你杀谁了?你不是连杀鱼都不敢的吗?”话一出口,严洛晨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补救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狠毒的人……”
事实上严洛晨并不需要紧张,关于他无意中吐露周淮不敢杀鱼这件事,周淮本人根本没什么反应,老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没再搭理他,估计根本就没听见他说什么。
第二天,严洛晨才明白周淮为什么跟自己打听新来的犯人的情况。
在食堂里,周淮无缘无故把一整盘饭菜全扣在了一个新进犯人的头上,冷淡地跟他说:“孬种,进监狱之前,没人教你不要在食堂里脱鞋子么?信不信我把你这双狗屎臭的鞋子全喂进你嘴里?”
严洛晨大吃一惊。
监管说过,那新进犯人是个杀人犯,因为一口气砍死了三个人才被抓进来,这么歹毒的人,周淮竟然跑上去挑衅,他当真不想活了吗?
20
“周淮你疯了!”严洛晨脑子里只剩下对周淮的担忧,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拖。什么背叛、欺骗和怨恨,在这一时间里全都置之脑后了。想象中曾经恨不得亲手杀了周淮,可现实里真正看到他陷入危机时,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根本无法袖手旁观。
周淮挣脱开严洛晨,重新走到那杀人犯面前,居高临下应视着他充斥着杀气的眼神,“起来啊孬种,别告诉我那三个人根本不是你杀的。”
杀人犯果然是杀人犯,开场白都没有,直接抡了拳头上阵。周淮的下巴挨了一拳,嘴角立刻流出一丝血迹,不过他只是踉跄了几步没摔倒。
“周淮你不要这样!”严洛晨大喊起来,可周淮根本不理他。
周淮学过拳击,对上那个只会用蛮力的杀人犯,胜过他许多倍,可他只是一开始气势汹汹地攻击了两轮后,就再没有还过手了,几乎是放弃地任由那家伙把他往死里打。
“周淮!”
严洛晨要上前去拉周淮,却被九大一把拽住,“没用的,那家伙在进监狱之前就自杀过一次,不过被他的家人救得及时。进来这里之后他也一直在找死,这个监狱里所有的黑道人物都被他挑了个遍,每一次他挑起了人家杀掠之心后就会放低抵抗,摆明了就希望人家把他打死。他之所以要挑这个新进的家伙,就是因为像我这种老囚犯全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加上也知道他家里有很硬的后台,所以我们也不会惹他。他自己也都明白,所以才要找对他完全不知情的新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