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露出直率的反应。紫色的瞳孔燃烧着,清晰地映照着怒意。
虽然是个总是心情欠佳的男子,但是像这般展现怒火还是头一遭。那是有别于将阿尔文推落河川时的不耐,瞬间涌起的
强烈情感——
前襟缓缓地被提起。那是一股几乎让阿尔文的双脚微微离地的腕力。
「不准提到,母亲的事。」宛若暴躁的野兽,但丁用喉咙低吼着。
「但丁大人……」修的劝阻声传来。尽管喘不过气十分痛苦,但阿尔文并没有将但丁推开。
「……唔,无论是谁……如果失去珍视的人……」
「我叫你住嘴了吧!」
「但丁大人,这样有失体统啊!」
当修抓住但丁手臂的同时,阿尔文的喉头松了开来。踉跄地后退几步碰上墙壁后,桑尼搀扶着他问道:「不要紧吗?」
「——真是……事事令人恼火的家伙。」
或许是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吧,他的语尾轻微颤抖。已故母亲的事,似乎碰触到他的逆鳞了。从超乎往常的凶
恶神情中,甚至可以感受到近乎憎恨的情绪。
「打从出生就是备受呵护的继承者大人,又平白继承爵位的你懂什么?这个世界上也有只能够寄身于战场上的人存在。
我的士兵们几乎都是如此。如果不能杀掉某人出人头地,就只有遭受住在贫穷的村落中啃米糠面包,传染病一来便首当
其冲地死去的命运。反正迟早都要死,至少也希望能够拥有骑士的荣誉,这么想有什么不对?」
「我没有说那是不对的。只是……」
企图缓和局面的阿尔文,被他用那彷佛像是看着虫子般轻蔑的视线狠狠瞪了一眼,大喝一声:「住口!」
「我已经听腻温柔的伯爵大人你的理想论了。既然讨厌战争到那般田地,就去拜托你自豪的精灵什么的。要他们让战争
从这个世界消失啊!」
用一副深感厌恶的模样,但丁撂下狠话。即使现在反驳「精灵并非那样的存在」,事情也不会有起色,这一点就连阿尔
文也明白。
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是但丁所言,亦是事实。
站在战场上时根本没有余力顾及他人。在血腥味中,人心冻结。因为倘若不将它冰冻,便会无法生还。难以认知到像恶
魔一般攻击而来的对手也是人类,也拥有双亲和孩子这层现实。倘若就这样一直让心灵冻结下去,斩杀了几乎数不尽的
人后——一定能够扬名立万吧。
「……打扰你们了呢。」
如此告诉士兵们,阿尔文移动沉重的双腿。
将目光从企图说些什么的修身上移开,阿尔文走出了士兵们的房间。
很明白自己的想法让人难以理解。也知道这是理想主义。所以其实平素只会对相当亲近的人谈论这番话,然而不知为何
就是想要告诉但丁。明明能够轻易预料会被否定——但另一方面,也同时存在一个期望他能够理解的自己。
年幼时期的但丁是一个非常害怕寂寞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多病,所以不太能够陪伴自己的缘故。是一个即使希望和某个人在一起,却会小心自己不要
成为妨碍的孩子。来到贝涅波廉特最初之时,他虽然在阿尔文身边晃来晃去的,却连和他说话这件事都办不到。
「过来。」将手伸出去之后,尽管腼腆但是他似乎很高兴地靠近。
此后逐渐地,只要发现阿尔文,无论多远他都会跑过来。阿尔文也深深地喜爱他这股简直像小狗一般的执着。
好几次一同就寝,用餐,在森林中漫步,与精灵们嬉戏。
我最喜欢阿尔大哥了……他总是如此说道。
比起糖果、精灵,更加喜欢大哥。差不多和母亲大人同样喜欢。他说。
然而那个孩童已经不在了。充满信赖的眼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丁什么都不相信——修如此说过。
假若那是真的,就代表着但丁对任何人都不会敞开心扉。代表今后永远,直至死亡,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靠近他的心灵。
可以允许那么悲伤的事发生吗?
「……唔。」一面在走廊上迈步,阿尔文无意识地将手靠上胸前。
好痛。彷佛一根刺扎入身体深处。
无法明白感受到这阵疼痛的原因,阿尔文独自陷入迷惘。
但丁没有出现在晚膳的座位上。
「大人好像不想用餐。说是累了要早点休息。」
依旧狼吞虎咽地一边吃饭,修一边转达。阿尔文也食欲不振,只用了少许水果。
「兄长大人,您身体不适吗?」
身穿一袭蔷薇色洋装的艾娃担心道。发饰则是盛开在庭园中的几朵玫瑰,十分相称。
「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有点快要感冒了吧。」
「让我为您炖一些药汤吧?」
「谢谢你,艾娃。但是只要温暖地睡个好觉就会痊愈才对。」
威廉虽然语中带刺地说道:「要在河里玩耍还太早了。」但仍在阿尔文的肩膀披上羊毛披肩。真是个唠叨,却温柔的男
人。
「对了,你们有看见我的兔子吗?就是,系着缎带的那一只。」
听见艾娃的疑问,威廉别开视线,阿尔文则是紧盯着浓汤,修嘴里塞满肉,就这么僵住了。身为艾娃的玩伴,两人总是
一直在一起的爱丽儿小姐歪着头说:「今天一次也没有看到它呀。」
「该、该、该不会是回到森林里去了吧。」
修如此一说之后艾娃讶异地发出一声:「咦?」
「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是在森林里头发现的?难道我有说过吗?」
「那是,那个,我从总管先生那里听来的啊。」
心头一惊,威廉晃了一下肩膀。用来切割肉块的餐刀和叉子还握在手上,他带着几分僵硬的笑容配合地说道:「是、是
的。是我说的。」
「就总管先生所言,它已经完全长大,而且怀念起森林来了。对吧?」
「正、正是如此。或许动物果然还是最适合住在森林。」
「只要哪天心血来潮,就会来城堡玩的。一边蹦蹦跳跳地。对吧?」
「是啊,正如修大人所说。那只兔子,也不会忘记大小姐的事的。」
即使平常互称「啰唆总管」、「没规矩骑士」,相互敬而远之的两人间的一搭一唱有些不自然,但是艾娃并没有继续逼
问下去。只是静静地垂下目光,说了一句:「真是可惜呢。」
「——那么,我先失陪了。」
阿尔文起身,在妹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之后从大厅离开。
进入寝室,仆人们正在准备入浴事宜。是威廉命令他们让自己暖暖身子的吧。在悬吊于天花板的帷幕底下放置着巨大的
木桶,热水则从水瓶流出并逐渐注满。最后倒入几滴由蔷薇花萃取的精油后,童仆低头行礼道:「让您久等了。」
「好香的味道。」
「这是今年春天绽放的玫瑰所制成的精油,请您慢慢享受。」
在花朵的香气包围之下,涌起一股宛如身心都获得解放的感觉。
「别焦急。」阿尔文自言自语道。
只要多花一些时间,与但丁之间的距离应该会一点一点地缩短才是。贝涅波廉特的森林,会帮他治愈顽固的心灵吧。今
后也会继续与远亲的凡戴克家有所交流,所以保持良好的关系很重要。
沐浴结束躺在床上未睡之际,从门扉对侧传来令人意外的嗓音。
「阿尔文,你在吗?」——如此问道的人是但丁。
「我在,稍等一下。」
阿尔文慌忙地要童仆去准备衣物。在多褶的无袖长版背心之外罩上绢丝睡袍,双脚穿进柔软的鞣皮室内鞋。
童仆将但丁请进房间。看见头发濡湿的阿尔文,他略为眯起双眼询问:「已经在休息了吗?」
「不,没关系。来,进来吧——喝葡萄酒好吗?」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见他率直地点头,阿尔文内心虽然惊讶但还是命令童仆去准备。
阿尔文对着在狭小的桌子上备妥葡萄酒与酒杯,以及果干的童仆吩咐道:「这样就可以了,你也去休息吧。」因为他认
为单独两个人,才较能畅所欲言。
童仆离去后,但丁缓缓开口。
「……我觉得,一定得向你道歉才可以。」
「咦……」
阿尔文下意识地语塞。那个但丁……在道歉?
但丁好像坐立不安似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也压低了视线,好一会儿之后彷佛下定决心一般笔直地看向阿尔文。
「你不仅没有因为我把你推落河川的事责备我,而且还特地招待我的士兵……我说了诸多失礼的话,希望请你见谅。」
紫色的瞳眸,映着蜡烛的火光。
一如往常地缺乏表情,令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尽管一副谈不上经过深刻反省,为后悔而消沉的神情,即使如此但丁
也出言致歉了,阿尔文根本不可能不原谅。
「没关系的。那个……你不要放在心上。」
「河水还很冰冷吧?」
「……这个嘛,老实说的确很冷。」
「对不起。明天,你要把我推进河里也无所谓喔。」
由于他用严肃的表情如此说道,所以分不出是玩笑抑或是认真,但是阿尔文仍爽朗地笑了,回答:「我不会那么做啦。
」
「真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有不对。那个……先前,说出会让你回忆起令堂的话,伤害了你。你能像这样来看
我,我很高兴喔,但丁。来,喝葡萄酒。」
两人举起酒杯。
心情平静之时所喝的酒十分美味。最初的第一杯很快就饮尽了,但丁帮忙在两人各自的杯中斟入第二杯。
「没感冒吗?」
「我可没那么柔弱喔。」
「那真是失礼了。但是,还是先暖和身子比较能够放心——我带来药草做的甜酒。把它混合在葡萄酒里喝就可以了。」
被放置在桌上的,是一个作工精致的玻璃瓶。大小是能够用单手握住的程度,盖子上吊着绢丝的流苏饰物。
「这是凡戴克家家传的特别配方。」
但丁用那双大手把阿尔文的酒杯拉近手边,在里头滴入几滴甜酒。试着将递回的酒杯端至鼻子附近后,发现它散发一股
就药草而言堪称甘甜的香气。
「香味也不错吧?」
「就是啊。」
察觉到阿尔文正有些不知所措,但丁的嘴角于是浮现笑容。
「你该不会,在怀疑什么吧?例如,说这是甜酒是骗你的,实际上是毒药?」
虽不中亦不远矣,阿尔文因此稍微慌张起来。
「不,我没有那么想。只是,因为我被威尔几近烦人地劝戒道——未经试毒的东西不能吃进口中。」
「总管的意见很正确。那么,也放进我的杯子里吧。」
但丁非常理性地说着,在自己的酒杯中也滴入了甜酒。
看起来倒得比斟给阿尔文的部分还要多。就这样将杯中物喝下大约一半,他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对身体很好,但对我而言太甜了。」
「是吗?那么,我也不客气了。」
感谢着替自己担任试毒员的但丁,阿尔文同时将酒杯贴上唇瓣。
的确甘甜。彷佛混合着蜂蜜的味道中,蕴含着独特的风味。一落入胃中便猛地发热,他心想:原来如此,这似乎能让身
体暖和起来。
对但丁的体贴感到欣喜。
看着坐在对面的表弟微笑之后,但丁略为将视线别开。是害羞的缘故吧.
「话说回来——阿尔文。」
「嗯。」
「你知道托波罗伊王对这块贝涅波廉特抱持着兴趣这件事吗?」
「国王陛下他?对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消息。
所谓国王抱持着兴趣,意思就近似于国王本身想要直接统治这块土地。
理所当然,这片土地正统的主人是欧基弗家族,即使是国王也不得无故强占领土。
做出这等蠢事,不仅无法成为其他贵族的楷模,倘若有个万一还会让大贵族反咬一口。但是,偶尔有弱小的贵族被凭空
捏造出理由,遭到以「讨伐」为名的侵占也是事实。被安上没有缴纳约定的税赋、企图谋反、崇拜异教等莫须有的罪名
,受到庞大的军势攻陷——如此一来连抵抗都没有办法。
然而这种事再怎么说,也仅限于在弱小的贵族,治理着利益庞大的领地的情况下。
「我不明白国王想要这块土地的理由呐。虽然进贡的小麦或纺织物质量极为优良,但因人口稀少所以无法期待能有可观
的数量。说到其他出色的东西,也不过只有能够在森林中采集的一部分药草……国王的医师会觉得很有帮助但是……」
「国王才不会为了区区草药而行动吧。」
对于但丁的话阿尔文也深有同感。想要征召兵队出兵,需要相对的劳力与资金。如果拥有出产白银的矿山姑且不论,目
的是药草的话太划不来了。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
「这个嘛,我也没有清楚道那个地步。或许只不过是单纯的谣言罢了。无论如何,军备是最重要的。阿尔文,贝涅波廉
特的士兵大约有多少?」
自行倒了一杯葡萄酒,但丁低声询问。
若像这般沉稳说话,那就是一阵相当悦耳的嗓音。撩起湿漉漉的浏海,流露一抹苦笑说道:「少到让你惊讶喔。」
「常驻兵只有城堡的卫兵而已。虽然村子里的年轻人组织了兵团,在农闲期间加以训练……但是若让国王的军队攻打进
来,也撑不了一时半刻吧。」
「为什么先前没有强化军备呢?」
「因为没有必要。在贝涅波廉特这种只有森林的领地胡乱增兵反而会引起国王的注意,令他感到警戒。」
「原来如此,」但丁点着头凝视葡萄酒。下垂的睫毛相当地长。
尽管挂心国王的动向,但是能够像这样与但丁面对面,冷静谈话却是莫大的喜悦。即使只有一点点,仍能感受到与但丁
之间的距离总算缩短了。由于甜酒而完全温暖起来的身体几近不可思议地放松,醉意开始急剧地流窜。连指间都颓软无
力,阿尔文差点儿握不住杯子于是苦笑。
「真奇怪啊,我很少喝醉才对。」
但丁直直注视着苦笑的阿尔文。
「脸颊是蔷薇色的。」
「真的吗?真不好意思,拜托你不要那样盯着看。」
放下酒杯,但丁将手肘撑在桌子上继续凝视阿尔文。虽然嘴角被手掌遮住了,但是看起来总觉得似乎是正在窃笑。
「……阿尔文。你还记得宴会的余兴节目吗?」
「咦?」好奇怪,但丁的脸有些晃荡。
阿尔文揉一揉自己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射飞刀的事。那个时候,你对我说过吧?说『你绝对不会伤害我』。」
「啊啊,我说过喔。我还记得。」
一度恢复原状的视野,立刻又开始模糊。原以为是想要睡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宛如发高烧的时候一般,周遭蒙眬一
片。
「意思是,你相信我?」
「当然啰。」
「也相信精灵的存在?」
「相信……但是我没有强迫逼你相信的意思。」
好热。这个房间原本有这么酷热吗?体内躁热,几乎令人想要脱下睡袍。阿尔文松开胸口的系带,宛如叹息般地吁气。
「我的义母——也就是凡戴克侯爵的妻子,她和精灵是朋友喔。」
「咦?」
用难以对焦的双眼望着但丁。黏贴在他脸上的是一道浅笑,将手挪开嘴角之后,他那堪称愉快的表情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