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木芙蓉

——你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嘘——别问，就是你想的那样。

（四）

讲台上老师正在串知识点，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教学楼前的木芙蓉在老师紫色的格子裙上留下跳跃的温暖斑驳。

她说，同学们，这个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一切东西，无论有生命与否，都是固有存在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寻找与发现。

稍稍停顿，她对我们微微一笑，笑容温暖而平和。

她说，这就如同缘分，如果你们还在一边恋爱一边分手，那只能证明，你所需要寻找的，还在你所未知的那里，等待与你的相遇。

教室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无声轻叹，能够将理论与现实融合还能如此宽容祥和的人，必将有着不平凡的故事。而故事的结局，往往名为圆满。

微微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放远，凡尘多遗憾，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这样幸运的，比如我的母亲，比如我未见过面的父亲。

十一月的天空蓝得像是画的剪影，高大的木芙蓉灿烂的开着几色的花，沉甸甸的花朵压弯了枝头垂在走廊的栏杆上，走廊上走着……

视线定格，手指突然僵硬，右手正在旋转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垂眸，弯腰，伸手。

手指碰到笔尖的那一刻，教室突然轰动了起来。蓝色的圆珠笔在指尖留下划过的痕迹，浓烈的蓝，指尖漫过深深浅浅的疼痛，清晰而明确，不是错觉。

同学们，请安静。

今天很高兴迎来了我们班第52个成员。希望大家在不多的时间里互相帮助努力学习争取在高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

新同学请把桌椅搬到最后一排，你和哥舒茗一起坐。啊，在这之前请先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商天玄，谢谢。”

热烈地掌声中，嘈杂的声音四面八方的传来——

舒茗舒茗，你们是双胞胎么？

舒茗舒茗，你们居然长得一模一样啊！

舒茗舒茗，你们为什么会是不同姓？难道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

舒茗舒茗……

“你好，我叫商天玄，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叫，哥舒茗……”

啊啊啊，他们居然不认识！难道世上真有一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天啊，这与太神奇了吧。难道当年被抱错了现在阴差阳错的相遇？心有灵犀？

不对不对，应该是侯门恩怨，当年必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

这也太诡异的啊……

好了同学们，请翻到下一页，现在我们来讲……

安静下来的教室，只剩下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她撇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光线似乎突然变得强烈了一些，那些被叶子剥落的阳光，在我的眼睛里明晃晃的跳跃，视线所及，模糊一片。

你为什么要来，不是说好的了么。

你不是已经默许了不寻找我们之间的秘密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还是，一开始就是我理解错了……

黄昏的光线一寸一寸的退去，校园里大家都行色匆匆。这所高中莫名的不用上晚自习，今天不是双休日，我还要去打工。

哥舒。

嗯。

今天是星期五。

嗯。

你还要去打工？

嗯。

……哥舒。

……嗯？

你什么都不想问我？

嗯。

没有人说话，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校门口四散的人群，街道上尖锐的喇叭声，地上被拖长的影子，一前一后，再喧嚣的尘世穿行，却各自沉默，犹如从未相识。

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

你到底还要跟多久？

不知道啊……

天快黑了，你应该回家。

不。

那你不要跟着我，我很忙。

不。

无声对峙，落日迅速的沉下地平线，城市边缘一团墨色的云悄悄散开，悄然渐染上薄薄的倦意。

夜幕将要降临，华灯已初上。

他面对着我，唇线紧抿，固执的对我说，不。

他的样子，与那个总是无声望着母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何其相似。

这样子，还不如回去算了……

唔，等下打个电话给武阿姨……对了，好像快没有米了，最近的超市是……

睥一眼仍傻站着的人，算了，爱跟不跟。

商天玄愣了一下，似乎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最后轻笑了一声跟着我进了超市。

商天玄推着推车跟在我后面，他环视了一圈超市里的人，转过头来轻声问，哥舒，你……妈妈是怎样的人？

我拿冰冻汤圆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一眼超市里买菜的阿姨们，低头将冰箱拉好。

她啊……

我看着商天玄的眼睛微微一笑，她，应该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吧……

是么……商天玄的眼睛里，有着微微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嗯。我认真点头，你绝对想不到她穿着旗袍去炒菜是什么样子。他错愕的转过头来看我，想了想，终于笑了起来。

原来，他的酒窝在右边啊，忍不住也笑起来，我的，在左边。

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和商天玄在一起我的谨慎总是不起作用，在这个城市的冬天来临之前，我领了一个大麻烦回家。

……为什么我买的东西里会有牙刷牙膏和浴衣？

我没有告诉你我要和你一起住么？

……所以你刚才要抢着去结账？

没有。那纯粹是因为人太多……你有洁癖吧？

……你可以再无耻一点……

华灯下的影子，偶尔相触有迅速分离。慢慢的，也走出了同样的高低和错落。

就这样吧，让我再自私一回，这一回就好了。

（五）

浴室里有水声，将碗放好，我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这屋里不只是我一个人住了。

商天玄在我这一厅一室的屋子住了快一个月了吧……吃我的住我的还霸占我的床……

母亲走之前，我总是走读，偌大的屋子只有我和母亲一起住。她忙的时候，屋子往往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不忙的时候，她就喜欢教我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到琴棋书画，小到怎样泡好一杯花茶。母亲总是叹息的看着我，无不遗憾的说假如把我生为女孩多好，那样可以任她搂在怀里装扮，晚上娘俩还可以窝在被窝里说说悄悄话。

我想母亲也是寂寞的，所以我总是微笑着接受她教给我的所有，而后做到她想要的完美。

再然后，母亲去了，去得匆忙。屋子仍在，只是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灵魂。回响的声音里，也就只剩了自己寂寞的脚步声。好久好久才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世间，与我有着最深血缘关系的称之为亲人的人，真的，是不在了。

以后再不会有一个人用那样忧伤而隐忍的目光看着我，也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站在门口对着回家的我笑得温暖而满足……

哥舒，哥舒，帮我拿一下衣服。

恍惚的回神，无奈的低叹，想想又忍不住轻笑。母亲，谢谢你，谢谢你孕育了我，谢谢你让我来到他身边，谢谢你，让我们相遇。你对我说的对不起，我已经在遇到他的那一刻对你说了没关系，你一定会听到的，对吧。

哥舒，你煮了什么？可以吃饭了对吧对吧？

睥一眼把地板滴得到处是水的他，面无表情，小葱拌豆腐，爱吃不吃。

转身，手腕被轻轻握住拉回他身边，下意识的抗拒在对上他的眼睛时莫名沉寂。他轻声说哥舒，我丢掉什么都不能再丢掉你，永远不能，绝对不能。

那样坚定，那样彷徨，像是决心，像是起誓。而湿漉漉的发梢滴下的水，却像极了，眼泪。

“在想什么呢，还不饿是吧，”扑棱扑棱他的发，将他推进浴室，“不擦干不准出来，滴得我的地板脏死了……”

迅速转身，我的汤……

熄了火，默然将手撑在案上，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了吧……或许有一天，等到秘密揭晓的时候，彼此都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又或许，从此天涯陌路。十八岁的男孩子，请允许我仍称之为少年，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勇敢。只能慢慢的，学会怎样去坚强。

然而理智这样清晰的告诉我，在遇到商天玄之后我应该将东西转交而后迅速离开，而不是像这样继续留在这里还任由他住进来。

商家啊……抬头看一眼窗台上枝繁叶茂的水仙在余晖中慢慢失去光泽，心也就跟着一点一点沉下去。

商天玄的眼睛里，有我看得见的不安和惶恐，在我低头或转身的一瞬间，毫无掩饰的展现，却又在我面对他的时候，系数归于平静。

完美无缺。

我的不安，起源于我，却不能与我共诉。

他的目光，像是一张网，静静收着，并不张开。我却无路可逃，只能原地踏步。

自商天玄住进来之后，我便辞了兼职。对武阿姨说了抱歉，却只见她夸张的说这下亏大了，那些小姑娘摆明是冲你来的，没了你阿姨一把老骨头怎么摆得平她们？尴尬的笑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叹息了一声，对我温和的笑开了，她说小茗，一直都觉得你这一男孩子吧，皮相生得实在是俊俏，只是性子委实太过内敛，心又太细，总觉得你担了一肚子的心事。别嫌阿姨多嘴，啊。阿姨一把年纪了，对你这后生着实是喜欢。你若不嫌弃，便听阿姨一句，凡事呀要看开点。

她的目光，平和而睿智。我无错的看着她，几番张口，最终只能对着她点点头。她对我的照顾，我无法回报，只能铭记。

还有，她的身上，有母亲的气息。

十二月很快就来了，这里的冬天很温暖，几乎不怎么能感觉到寒冷，看来是不会下雪的。商天玄也平稳了下来，再不会露出那样不安的神情。倒是跟他说了很多次想再买一张床免得两个人要一起挤，他却死活不肯。说是房间本来就小，再摆一张床那还怎么看，恐怕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想想也是，这事就由他去了。

高考随年关一天天走近，我就读的学校虽然在市内，但并不是重点高中，学风及松，晚自习从之前的不用上改为自愿原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改为必须要上了。我的成绩并不优秀，即使再努力也可能只是勉强能考上二本大学。商天玄转学来和我一起读文科，问他他笑笑说以后要读企业管理所以才读文科。读文科才能念企业管理？他无力的看着我然后悲愤的说你就这么不关心未来的么？那二十四号的联考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有这回事么，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突然觉得我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十二月二十四至二十五日市内八所高中大联考，且实行抽签排座位，今天出考场座位号，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

商天玄凉凉的讲完要笑不笑的看着我，在看到我茫然的表情后彻底无语。

我怎么会漏掉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且八所高中联考，居然会把这所学校也算进去，真是……奇迹。而且打乱来排座位啊……这么浩大的工程，还真是有闲情逸致。

当然那时的我还不懂这所学校的名誉，学生时代的孩子，总是对学校有或多或少的怨怼和腹诽，我很平凡，所以不能例外。

然而让我和商天玄所料不及的是，这一次联考如同投石问路，却不想意外打草惊蛇。

此后，草木皆兵。

（六）

广播里传来考试结束的铃声，试卷交叠纸张发出悦耳的摩擦，脚步轻轻重重，偶尔撞到桌椅，磕磕碰碰。

指尖把玩着微钝的铅笔，瞟一眼转角的教室，还没有看到我要等的人。这么小的几率都能分在同一所学校，真是……

“哥？居然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微软的声音，带着极力隐藏的期盼和不可察的怯意。

身体微微僵硬，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么……

定定情绪，面无表情的回头，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可见的不安和欣喜。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他眼里的欣喜慢慢不见，剪羽般的眼睫慢慢垂下。

不可否认，男孩子也是可以被形容为漂亮的。

“哥，你搬回来吧。妈妈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

急切的抬起头，他的目光却越过我盯着我的身后，眼里的震惊疑惑一闪而过。

心不受控制的漏跳了一拍，镇定的转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

微微回头，视线轻轻掠过他，把背包甩上肩大步离去。身后，似传来一声极轻的，

——哥哥。

四中离家很远，如果走车道，估计要两个小时。还好，走小巷的话，只要半个时辰左右。

一直都知道，他的家是完整的，只是下意识的被自己故意忽略了。那么，刚刚的男孩子，就是他的弟弟了吧。不是故意给他脸色看，只是少说少错而已，他……不会希望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的……我只是……

眼角飞过一寸衣摆，迅速的回头，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道力量用力的压住，后背磕上坚硬的墙壁，顿顿的疼。接踵而来的，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和不可抗拒的怀抱。

略急的喘息，有力的心跳，无法隐忍的躁动情绪。

被袭击所带来的不悦瞬间消失，奇异的想拥抱面前的人，似乎如此便可以让彼此得到安心的力量。最终，却只是拍拍他的背，顺势拉开他。

回家，吃饭，睡觉。

脊背后面是温度稍高的怀抱，扣在腰间的手固执交叠，耳边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微微抬眼，夜风偷偷卷起厚重的窗帘，不经意瞥见如水的月光，溶溶的化为一地芳华。

哥舒。

嗯。

明天我们放假，去看海好么？

好啊……还有谁一起去？

就我们。

……嗯。

事实证明，旅游也不一定是轻松的事情。

一天的火车，绕了半个省份，吐得我快脱水。

宽大帽檐下露出商天玄担忧的眼睛，没力气说话，只好朝他安抚的笑笑。他扶住我的腰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朦胧间感觉他侧过脸，眼角传来微凉的触感，醒不过来，只好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睁眼便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商天玄愣了一下，随即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无奈的说，真是被你吓死了，你当初转学时怎么来的？

不好意思的坐起来，头还有点晕，看来是睡了挺久。

我那时搭的航班，而且……有吃安眠药。

商天玄刚刚背过去的身形可疑的倾斜了一下，迅速转身朝我扑来，伸手朝我的头发就是一阵扑棱，他微叹着说，真是……败给你了。

他眉梢微挑，目光极轻的掠过我，在眉眼间轻转而后收于眼尾。他说，快起来洗澡，然后去吃饭。小样儿~饿坏了吧？

微张着口，喉间几次起伏，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商天玄坏坏的笑笑，看我老半天没反应，终是倒在我身上笑得张狂。

虽不是旅游旺季，沙滩上仍有不少的人。午后的阳光仍旧明晃晃的洒下，有微咸的海风拂过，带来独特的触感。商天玄在海里冲我招手，我拿起桌子上的可乐用力喝了一大口。托高的杯沿，眼睛藏在下面，假装没看见。

片刻，就看见他湿漉漉的朝这边走来。

“怎么不下去玩？”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巾一边折腾他的头发一边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