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徐者廉的揉了揉太阳穴,那里传来钻心的痛楚,刺得意识阵阵模糊,“那么,端木手中的本体有没有可能自行苏醒?”
“我也不清楚……嗯,唯一肯定的就是,”米拉怯生生地瞟了眼徐者廉,“只要您活一天,他就绝不可能恢复神智;不过,您死了并不意味着他会醒,所以千万别做傻事,整个世界上可只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埃德温!”
徐者廉轻轻掰开女人搭在袖子上的细长手指,安慰性地放低声音:“索恩的行踪关乎一个人的生命,米拉小姐,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告诉我。”
“可以去兰塔附近找找看。罗杰在那儿,或许索恩院长就在旁边。我知道这样残酷的真相谁都难以接受,索恩他……是个疯狂的完美主义者。假如到手的东西不再完好,哪怕是千辛万苦得来的,他都能果断地舍弃,我怕他会毁了您。”米拉咬了咬唇,“我真心希望,你们既然相爱,便能相安无事、平平静静地生活。”
徐者廉点点头:“拜托你,把皮皮送到明畔街8号的卡勒家。”
“好。”米拉犹豫地问道,“您还爱索恩吗?”
“……”
爱。
爱到无法去恨,爱到痛彻心扉。
飞艇已经滑入轨道,他一跃而入,坚毅挺拔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背影一闪而过。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徐者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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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扔在软垫上的通讯器传来了端木唯的声音:“喂,者廉,你怎么不说话?我在城西……”
徐者廉蜷缩在舱内的座椅上,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唇角咬出了血,窗外绚丽的夜景飞逝,映在他空洞的眼中,竟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魔舞。
“唔……”他呻吟一声,双手捧着头,拼命地撕扯着头发,随着头皮上依稀传来的疼痛,大团黑发掉落。即便闭紧双眼,捂住耳朵,让浑身狠狠发疼,可那血腥淫靡的交媾场景仍在一遍遍回放,桑温柔解意的如风笑靥,转瞬间化为扭曲残酷的阴冷笑容,嘲弄着被肆意摆布而毫不知情的自己。
他像脱了线的风筝,似乎获得了自由,却丧失了所有飞翔的勇气和力量。
桑就是联系他与世间的唯一丝线,这条线一旦断裂,他向上无法高飞,向下无处着落,连生命的意义,也变成了纯粹的笑话——他,从开始的CM到后来的徐者廉,不过是桑一手操纵的布袋傀儡,演着预定好的戏码,一步步落入温情的陷阱。
他这一年为何而活?
竟是为了圆他人一段极端偏执的爱情。
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感到任何绝望和痛苦,真正爱着端木的徐者廉可能苏醒,接下来的纠葛,不再波及他。
徐者廉抬起头,解脱般地舒了口气,微微地笑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回答我!你在哪儿?索恩欺负你了?”
“唯。”
“你……”
“嘘。”徐者廉轻轻地止住了对方急切的询问,“对不起。这段日子我对你不闻不问,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不必难过,因为我不是徐者廉,只是个劣质的复制品罢了,过不了多久,真正的、属于你的爱人就能回到你身边。”
“……”端木那头陷入了沉默。
“你要尽快安全地离开普灵思,不要说什么等我的傻话。我正和桑在一起,请不要来破坏我们的感情。”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没关系。”
没有任何墨镜假发的遮掩,徐者廉一身便服地走出停靠在路旁的飞艇,白衣黑裤雪色面容,宛如初生婴儿的无暇皮肤、血红晶莹的异族瞳孔、酷似埃德温的端正五官,立即在富丽繁荣的街区吸引了众多路人的注目。他罔顾旁人地走向兰塔,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目光仍然不自觉地被男人牵动,而窃窃私语中重复最多的词语,正是埋没一年的人名,“埃德温·徐”。
徐者廉径自穿过人群,满眼的通明灯火,冲天的高塔环绕着耀眼炫目的光,明明热烈的景象,却给人一种极度孤冷的错觉。外表越华丽夺目,内部越空虚寂寞。正如这普灵思城最高的塔。他不由得想到了他们之间空中楼阁般的感情,好像,一株移植嫁接的花朵,美则美矣,怪异而不长久。
暂时确认端木的安全,他便不急着寻找桑。出示了索恩的特权证件后,他跨入早已清空的兰塔,并没有循着参观者通常乘坐的电梯,而是走入了未曾设置照明设施的楼梯间。由于半边的墙壁属于透明材质,所以这里并不黑暗,被异色光芒渲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没踏上一级,就会踩碎一段梦幻般的光。
在他与桑这段关系中,主动走向另一方的,始终是桑。
那个俊美到极点、迷人到极致的男人,徐者廉命中的劫,少时便诱惑了他,长大了,则彻底改写了他的生命。
自虐般地,一级级地上行。从一层到兰塔顶端,乘梯只需短短数秒,他却不停息地走了三个小时,踏遍了台阶上的光芒。时间已经流入后半夜,观景台上可以远远地望到空中花园,火红的玫瑰烂漫了清凉的夏夜。
毫不惊奇的,他同时看到始作俑者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正眺望着花与星辰。
“我等了你好久。”桑俯瞰的姿势像极了君临天下的帝王,自信的微笑,飞扬的神采,仿佛操控了一切。他转头,向徐者廉伸出手,眸中点着绚烂的暗火。
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徐者廉即使脱光了所有物件,身上也植有能发出信号的追踪器。桑随时可以查找他的位置,发现本该接回皮皮的他不在家,立即锁定了他的方位,飞快地赶往兰塔,没想到反而走在徐者廉前面。
徐者廉的笑容如冰冻般僵硬。怪不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任是他认清了男人的可怕面目,但眼中的桑,依旧如桑叶般美好动人。他梦游似的走近了几步,被一把拉进了桑的怀里。
“嗯……者廉好香。”桑贪婪地亲吻着徐者廉裸露在外的脖颈,不顾对方的颤抖和抗拒,将他强行锁在铁铸般的手臂之中,吻从脖子移向了花瓣般的唇。
录影带的景象重演,铺天盖地的恐惧袭上心头,徐者廉突然发力,猛地挣开了囚笼似的怀抱,大口大口地喘气。桑措手不及地被推了个趔趄,此刻直起身子,错愕地打量着徐者廉,然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惊讶立即褪去,换成掌控大局般的平静淡然。
“聪明好奇的小猫,你得知真相了?那样的话,温情戏也不必继续了,咱们好好谈。”桑无所谓的态度,好像做错事的不是他,而是徐者廉。
“你也猜到了吧。其实,我也想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但又不好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破坏辛苦建起的柔情蜜意。我把东西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预料有一天,你能自己发现这段过去。毕竟,我最想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你,剔除掉端木唯、完全属于我的者廉。说实话,最近看惯了你百依百顺的乖巧模样,很想念你当初倔强的脸庞,拼命反抗后不得不认命的样子……”
“桑!”徐者廉捂住心口,声嘶力竭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非要我死吗!唯一的梦,唯一的依靠,都毁掉了……我宁愿你瞒着我……我那么相信你……”他的声音逐渐低沉,最终转为不可抑制的低泣。破碎的眼泪,顺着指缝淌了下来。
他没想到眼泪可以如此心酸,像是将心活活榨碎后淌出的血汁,染湿了脸颊,染湿了掌心,用一层厚厚的迷雾,将他与桑远远隔开。试图抹去眼角濡湿疼痛的痕迹,才发觉指尖、掌心里的,都是乌黑的血。
“我没想逼死你。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如果我没有机关算尽地争取,你绝不可能彻底背叛端木唯,来到我的身边,你的爱,早就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
“者廉,你爱着我,深深地爱着我,我的名字已经烙在你的胸口,烙在你的心底。那些伤害,是我给你的一部分,是爱的另一半。
“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恨我吗?你真的想杀了我,回到端木身边吗?”桑一边说着,好似捕猎的兽,缓缓向徐者廉靠近。
徐者廉退了数步,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警惕地瞅着桑,脑中乱作一团。他爱着桑,他的身体,记得桑给予他的每一丝感动和快乐,就像它清楚地记得,端木唯强加他的每一分绝望和痛苦。对于卡带里的真相,他能够记在心里,随时提醒自己桑的可怕,却不能够切身体会当时徐者廉撕裂的伤痕。
知道了又如何?
没有桑陪伴的夜晚,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没有桑陪伴的晚餐,他胃口大减食不甘味;没有桑陪伴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叠加的折磨。
爱而不能,弃而不舍。桑的爱太重太重,轰得砸下来,他承受不住。
“我不恨你,更不想杀你。”徐者廉抽出藏在腰间、桑亲手给他的匕首,长长的光刃在浓厚的夜色里泛着蓝光。
“者廉,我们一起吃晚餐吧。”桑绽放出亲和的微笑,这是他们的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恢复冷静,不再肆意任性,不再伤害对方。
徐者廉将刃口对准了颈间的动脉,手没有抖,眼泪却再次模糊了视线。
“你一定做了蛋花汤,红烧鱼,煎牛排,沙拉,还有水果派。不管你做什么菜,我都很喜欢,非常喜欢。每天我坐在你对面,看着你给我和皮皮夹菜,有时候会冒出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因为那都是我偷来的,是我从你那儿骗来的珍宝。我开始盼着你戳破真相,那样我不必辛苦隐瞒,不必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担心你随时可能抛下我离开。”
“桑……”徐者廉的心猛地皱缩起来,困难地跳动着。脖颈被光刃的尖端化开小小的血口,一缕血液淌了下来。
“你死了,要我怎么活下去?如果你还是从前的徐者廉,那我大可以回到冥星,放弃那段飘渺荒唐的恋情。可一旦尝到了拥有的滋味,我恐怕做不回从前的自己了。”桑转过头,像是不忍心看到血溅当场的景象,望着遥远的空中玫瑰,淡淡地说,“动手吧,你死后,那把利刃会沾上两人的血,如果有来世、有天堂、有地狱,我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寻你,没有阴谋、没有欺骗,和你相识相爱。”
徐者廉的手稍微挪开,刀刃不再紧紧迫着肌肤,艰难地开口:“我不想这样……”
桑蓦地跨步上前,一把夺过凶器,将它扔下了高高的塔顶。他搂住徐者廉,细细地检查他的眼睛和脖子,发现没有大事,才稍稍松了口气。
紧张的弦放开,徐者廉这时才发觉,登塔后过度疲劳的双腿虚软,抽不出半分力气的身体瘫在了男人的怀里。
“桑,我只求你,让我走,去一个你永远不会踏足的城生活。如果继续呆在你身边,我会活活疯掉的。”
“除了我的家,你还能去哪儿?”桑把徐者廉抱了起来,走下观景台。
“让我走。”声调平静却执拗。
“原来,你仍爱着端木。”
徐者廉眩晕地厉害,头颅逐渐沉重,眼皮粘连似的挣不开。“随你怎么想,你们两个,我通通不愿再见。”
“温柔体贴的者廉,居然可以对心爱的人这么狠心。”
“我太爱你,所以一定要离开你,不然……”话音未落,他便沉沉睡去,咽下了剩下的话。
不然,他们都会死。
C34 绝望裂痕
普灵思高高的城门早已荒废,成为几截高耸的光秃柱子,几截巨石长长地横在地面,足有四五米高,经历太多风水雨打,杂草从岩石的裂缝顽强地钻生。一个男人正站在残垣断壁之上,披散的金发随着夜风狂乱地飞舞。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他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通讯器,看着银光呈抛物线状闪过晦暗的夜空。
端木唯转头问身旁的好友:“克莱默,你是不是觉得我逊毙了?”
克莱默扫了眼面带微笑的端木唯,发觉他的笑容如此悲哀而刺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端木受到严重的指控,军部仍然将此事低调处理,不向外界公布,打算过一段时间女王的压力渐弱时重新启用。期间端木不得不呆在海边的度假胜地,在几个暗探的监控下过着半隔绝的日子。直到克莱默抓住了联邦间谍,得知原来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是索恩,端木便请求立即流放至曼迪特。此举非但不能躲避索恩的毒牙,反倒像引诱毒蛇落网的陷阱。
“索恩的身份特殊,他有帝国最高赦令,即使女王不保他,别人也不敢动他一丝头发。曼迪特那座荒岛的确是除掉他的最佳地点。但是,你现在正处于特殊观察期,在曼迪特的任何异动都会引起军部委员会的不满,假如犯下。况且你怎么确定索恩会亲自过去杀你?据探子回报,他已经拿到了前往冥星的通行证,没几个月就会离开赛尔。”
“从他以前的手段来看,他绝不是个轻易收手的人——心狠手辣,斩草除根,而且,必让我受尽折磨死去。”端木唯叹口气,“可是,如果他死了,剩下者廉怎么办?”
“他还有你。”
“不。他既不爱我,也不想要我了。即便他得知真相,结局也一样。”端木矮身坐下,一只脚悬空,水蓝的眼睛凝视着五米之下的布满乱石地面,面颊上重又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埃德温只是被一时蒙蔽,等过一阵子他就会想通;但如果你放任索恩带他到冥星,无疑是将他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你不可以那样做。端木,你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软弱男人,你决定的事,从来不曾改变过。”
“对啊,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温柔一点、怜悯一点、犹豫一点、软弱一点、谦逊一点……我多么希望,我能做到者廉的十分之一也好……”
克莱默拍着他的肩膀,探寻地说:“端木?”
“可是我做不到。”端木唯努力扯出若无其事的笑,“我是个十足十的混蛋,配不上他。”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泪水自天空一般的眼眸渗出。
坚强如端木,从不在别人面前失态,从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当初埃德温身亡的噩耗传来,克莱默都不曾见他流过一滴泪。
端木曾经说过,眼泪是女人的特权,发泄怨念,于事无补。可是他现在,却坐在数米高的废墟上,迎着枯冷的夜风,哭得像个走失的孩子。
不知如何安慰,索性掏出一根烟,点燃,递给失控到发抖的男人,克莱默说:“试试这个,或许能缓解情绪。”
端木唯单手接过塞进嘴里,迫切地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紫色的烟雾,往复几次,满溢的泪水终于开始干涸,颤抖的身体也恢复了镇定。他贪婪地吸完一支,然后开始慢慢地品尝第二支的香气,眼睛迷离地望向远方,醉了一般开口。
“我和者廉,就像火与冰,截然不同的两人,却好似天生注定地羁绊在一起,一年前变故未生时,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过下去。但是我错了,他的爱,他的宠溺,他的包容,他的责任,都是他给我的,不曾属于我。”
端木唯低下头。克莱默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留在原地听着。
“我爱他,并不因为他长得英俊,貌美多情的男人女人在逢场作戏的上流圈子应有尽有,我唯独舍不得他。但是,当他像刚出生没睁眼的小猫,无依无靠、摇摇晃晃地寻找我的时候,我却把他一把推开。我明知CM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却固执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丑陋,怪异,每次用那双凄凉悲哀的红眼睛盯着我,好像说什么偏偏说不出的模样,让我本能地逃避,厌恶,伤害。当我在西海码头向他开枪的一刻,我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