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唯被戳到痛处,不甘心地反问:“为什么你们都说他不爱我?我哪里配不上他?”
“他生来心软,很少拒绝别人,更怕伤别人的心。他怕你做傻事,才和你在一起的……与其说他爱你,不如说他适应了你的存在。端木,你应该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生活,而不是为一具死尸魂牵梦萦。”
“不,他不是尸体,他是徐者廉。他爱我也好,不爱也罢,我缠定了他。”
克莱默阻拦无力,静默了半晌,最终只得耸了耸肩,舍命陪君子地说:“你一个人不够,我得跟去,如果徐者廉的尸体能让你好受点,那么冒天大的险也值得。”
端木唯立即献上大大的拥抱,重重地拍他的后背,颇为欢快地说:“就等你这句话!快,别婆婆妈妈的,换好衣服,半小时后出发。”
克莱默险些被口水呛住:端木唯你真卑鄙……
一切都太平静,平静地可怕。
克莱默驾驶着小型舰艇,逐渐接近D5空间站,这座空间站曾是基拉中立国的太空基地,随着基拉灭亡,位置偏远的空间站亦被废弃,在永恒的宇宙空间里萧索地漂浮。
他们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套上面具,两人飘出舱口。端木唯掏出芯片,插入门口的感应器,半分钟后,嘀嘀嘀声中大门向两侧分开。克莱默和端木唯对视了一眼,打开光源,进入空间站内部分头找寻。
端木唯穿过乱飘的杂物,来到主控室,按了按电脑装置,完全没有反应。由于能源枯竭,设备先进的空间站如同地底的坟墓,黑暗、静寂、颓废。
“端木,我找到了!”通讯器传来克莱默的声音,端木唯身子一震,依照定位系统,迅速地冲向底舱。克莱默站在门口等待他,惊惶地大吼道:“天啊!我都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
端木唯直直地从克莱默旁边穿过,顿在半空,同样惊讶地环顾四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底舱仿佛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透明的冷冻箱,每一个箱内,都有只CM变异种。它们浑身上下连着细细的导管维持生命,僵尸般一动不动,唯有血红的眸子正冰冷地瞪着他。端木唯甚至感觉到,他缓缓漂浮的时候,那些眼珠追随着他的身形而动。
“简直像个地狱!”克莱默寒毛倒竖地飘进来,“奶奶的,足足有上百只!这是个魔窟啊!”
端木唯忍着反胃,终于在中央寻到了一个不透明的密闭箱,他迫不及待地抱住箱子,摸索着开启的按钮。
“别!”克莱默死死地扯住端木唯的手臂,阻拦道,“这是个陷阱,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再不能收手了。”端木唯猛地挣开克莱默的钳制,手指摸上了按钮,开始输入启动命令。
在众目睽睽的诡异气氛里,按键的声音异常清晰,甚至带着轻微的回声。克莱默鸡皮疙瘩四起,防备地环视四周,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飞速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端木唯后退一步,白光闪了几下,紧闭的箱门自上而下,缓缓地开启。那一瞬间,他的灵魂几乎脱离躯壳,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像是做梦一般。
徐者廉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颈项,身躯,一一呈现在他面前。不同于死尸,他的肌肤看上去仍旧柔软而富有弹性,在光源的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莹色光芒。
梦游似的,端木唯伸出双手,搂住了徐者廉的肩,硬是止住盈眶的眼泪,将他抱了出来。
“他没死?!”克莱默张大嘴,下巴都快掉了。
端木唯摘下头上的防护面具,给软软靠在胸前的徐者廉戴上,嘴角情不自禁地上翘:“他还活着……感谢上帝,保佑他最虔诚、美丽、忠实的孩子!”
话音刚落,顿时四周透明箱也发出耀眼的白光,随着刷刷的启动声,数不清的怪物漂了出来,竟径直向端木唯扑去!
端木唯第一反应便是把徐者廉推入克莱默怀中,几枪便将最先扑上来的CM爆了头。恐怖的是,被强力激光弹穿脑而过的怪物并没有死,它们摇晃着脑袋,黑血淋漓地再次进攻。
不久前,刚经历过和CM激斗的端木唯不敢恋战,利用身体灵活和武器先进的优势,硬是闯出一条路,但越到门口,怪物越多,拼杀也越激烈。
无意识地开枪,闪躲,再开枪,衣服被黑红的血染透,端木唯却一心牵挂着克莱默和徐者廉,刚想看看那边的情况,突然感觉到右臂激痛,枪脱手而出。受伤的怪物抓住机会,尖利的大爪掐住了他的脖子。端木唯努力想挣脱,但在那强大的怪力下,他根本无从抵抗。
“住手!!”突然,一声怒吼响震底舱,成群的怪物像是受了召唤似的,如潮水般迅速退离数米,它们在害怕着什么。
端木唯脱离险境,狼狈地咳嗽了一阵,向克莱默方向看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克莱默!你疯了!”扯着嘶哑的嗓子,遍体鳞伤的端木唯仅凭意志的力量,飞速上前,将徐者廉抢回手里,捂着他脖子上划开的血口。
“等会儿再和你解释!安装的炸药快要爆炸了,不想死的话就快点离开这里!”克莱默吼道。
端木唯怀抱着爱人,竭尽全力地冲到门外,克莱默紧随其后,并在怪物涌出之前合拢舱门。待他们冲出空间站,便感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和溢出的嚎叫。
“端木,我不信你没注意到,你抱出埃德温的同时,拉断了连结他颈部的细管,CM只把你当做攻击对象,而他们在防备我时,生怕伤害了我怀里的埃德温,可见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为了救你性命,我只能拿他赌一把,抱歉。”克莱默坦诚地解释。
“我不怪你。克莱默,你救了我和者廉,我感激还来不及。咱们走吧。”
端木唯抱紧了徐者廉。很奇怪,他救出了活生生的他,但是他还是觉得少点什么,空落落的心无法填满。至于责怪克莱默,这一点他还真没想过。
克莱默道:“你先回去上药。我要取一些CM的实体样本,毁掉空间站。天知道恩肖把它当做什么变态生产线了,不能再留。”
点点头,端木唯进入舰艇。他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检查重伤的身体,而是将徐者廉小心翼翼地横放在软椅上,为他擦去脖颈上浅浅的血迹。伤口不深,上药后血自然止住,但白皙的颈子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呆了那么久,冷吗?怕吗?”端木唯问道,浑不知隐忍了多月的泪水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湿透了脸颊,一滴滴,沉重地打在底下人的额头上。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让你受苦了……我保证,只要你醒过来,我一定好好照顾皮皮和洛雅,辞去军职,去中立国定居,每年进行环球旅行,还有,把一半的财产,不,百分之八十的钱捐出来资助小孩子……还有吗?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话啊……”
仿佛隔着层厚厚的玻璃,他看不清徐者廉的容颜,只知道他仍在安睡,好梦正酣。
C8 旧誓为约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地穿行,泥水灌得双腿沉重,顾不得疲累至极的身体,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找寻。四周黑沉沉的,他竭力睁大眼睛,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荒草,足有一人高,狂风掠过,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将他围困其中,不能逃脱。
者廉,你在哪儿?求你回来!你不高兴,所以躲起来了吗?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端木唯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抽出长刀,胡乱地砍向阻路的杂草,他看不清前路,看不清跑远的人,他走了,把自己留在这里,孤单一人……
酸软的手腕倏然一顿,纷纷扬扬下落的杂草之间,一道血剑喷射而出,染红了他的视野。他拨开遮挡视线的长草,却见徐者廉摔倒在地,脖颈上的伤口喷泉般涌出大量血液,墨黑的眼眸瞪着他,满含惊惶、失望和宽慰的眼神,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过。
“我不是成心的,者廉……对不起……”端木唯捂住他的伤口,但鲜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渗出,他从未想过,人能够流那么多血,汇成汪洋的嫣红海洋。
“唯……”徐者廉虚虚地反握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好好活着……”
“不……”绝望的泪水溢出眼眶,端木唯死死抱住爱人,手足无措,他不想眼睁睁地看者廉死,但他却无计可施,只能看着注定的结局来临。
“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爱过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爱我,我认了;但你怎么可以丢下我……”
徐者廉依然怜悯地望着他。他眼里的柔光,始终停留在端木唯的脸上,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冷却。
阴冷的后半夜,端木唯披着睡衣起身,走到卧室外的露台,独自点燃一根细长的烟,盯着袅袅的烟雾在寒风里战栗飘远。端木唯抽了一口烟,香馨甜沁的感觉,引得他想流泪。
“唯,你怎么在外面?”柔美的女声传来,门从里面拉开,乔治安娜仅着宽松的白丝睡衣,光着脚走出来,苹果似的俏脸上写满了困倦和疑惑,“回去啦,我好困……”
端木唯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他背对着乔治安娜,平静地说道:“我想独自站一会儿。”
乔治安娜低下头,夜风吹过,她冻得直哆嗦,泛红的鼻尖微微抖动,“我知道你在想谁,我也想念他,但无论你怎么思念,他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回来了……我本该嫉妒他,本该恨他,不过,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却无法产生任何恨意。他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不属于任何人。唯,你懂吗?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现在,他只不过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安宁恬静,不会有侵扰烦忧的地方。”
端木唯陷入沉默,乔治安娜亦站在对面不住地颤抖。他叹了口气,怕她感染风寒,于是揽住她瘦弱的肩膀一同走回卧室。
“我不怪你……”乔治安娜紧贴着他的胸膛,惶然急切地说,“我只要你施舍的一点温柔……一点点就够了……”
“值得吗?你明明可以和心爱的人走。”端木唯安抚地抱着乔治安娜的背,他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相似的出身、相似的命运,不同的是,他作为男性,要承担重得多的责任。
“值得。你,我,无数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谁没有深藏在心底的挚爱呢?”女人仰着头望着端木唯,眼睛里充盈着稍纵即逝的纯真光彩,“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胡闹的大小姐,而你也不是当初那个无所顾忌的公子哥,我们生于大族,便注定了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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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家拥有多处产业,其中包括在国内享誉盛名的波普医院,坐落在东区的大海边,占地数十公顷,充满着大自然的美丽气息。
自从救出徐者廉,秘密将爱人送到特护病房,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星期,他的情况还是和先前一样,沉沉睡着,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虽然一切生理机能保持正常,但他的脑电波很微弱,几乎检测不到。”
“既然身体机能正常,他总有一天会醒的。”
“也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但是几率太小,少于千分之一。”
“嗯。”
端木唯坐在他身边,恍惚间觉得他这样也挺好。远离了死亡和悲伤,他的睡颜安详甜美,柔和的嘴角还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得分外乖巧。如果忽略掉纯白的床单、细细的导管,以及病床一旁维持生命的医疗仪器,端木唯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曾经很喜欢看徐者廉躺在自己一侧安睡的模样。
无数个从前,现在想想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情景,重复得多了,就变成习惯,烙进骨子里,再也抹不掉、忘不了。可端木唯并不能只活在过去,繁忙的现在禁锢着他,辉煌的未来等待着他,他不得不暂时抛下沉重的负累,一门心思地前行。
第一个月,他每隔两天来一次医院,呆上十分钟,向医生询问情况,帮病人掖下被角;第二个月,赛尔与归亚签订停战协议,他忙得不可开交,只能一周来一次,在病房门口远远地扫一眼;第三个月,他没来,因为在长辈的压力下,他和乔治安娜的婚事终于摆上日程,
订婚的消息发布后,连续三夜举行盛大的晚宴。端木和菲洛家的面子极大,不必说军部的人,宴会上从不乏各种宫廷贵族、政界要员,光鲜耀人的社交名流们穿梭在舞池之间,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端木唯跳了一场舞,借助厚重的帘幕躲过佯装关切的人群,默默地饮尽了杯中的血红液体。透明的玻璃杯蓦然反射灿烂的华彩,端木唯懒得抬头,任帘幕开了又合,某个不识趣的人闯入禁地,打破了静谧的独处空间。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声音非常悦耳,尤其出于一个男人口中,添了几分低沉的魅惑。
端木唯漠然地扫了来人一眼,银发银眼,个子高挑,显得清秀俊美、弱不禁风。哼了一声,他并没有回答,绕开男人向外走去。
“等等。”美男子拉住了端木唯的胳膊。
“让开,我对你没兴趣。”端木唯不屑地一笑,把贵族家庭的完美修养丢在一旁,他从不怕得罪人,尤其当他不爽的时候。
男人并没有发怒,银白的眼眸冷冷地盯着端木唯,露骨的观察眼神让后者极不舒服。
“端木中将,我想,你可能对它有兴趣。”
白皙的手掌展开,上面安然卧着一枚细小朴素的银戒。端木唯下意识要拿来辨别,手伸到中途硬生生僵住,冷冷地回看男人,问道:“你究竟是谁?”
“索恩。几个月前,我们在海边碰过面,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那时候你有些精神崩溃的症状,靠药物才安静下来。”
索恩说话同时将戒指交给他,端木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银戒:“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实验室里捉了只受伤的CM。它让我把戒指交给你,哦,还有一封信。”索恩掏出信件,薄薄的一张纸叠成规整的方块,只有手心大小。
端木唯深吸一口气,展开了信纸。
“它不是普通的变种。智商很高,而且奇妙的是,它拥有和埃德温·徐少将类似的基因序列,相似度为30%。端木将军,信里写什么了?你的手抖得很厉害。”
随着目光下移,端木唯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血色褪尽,变得铁青。片刻后,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单手抓住了索恩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索恩,不论你有什么目的,如果敢向外界透露半个字,我会将科学院夷为平地为你陪葬。”
暧昧的光线里,索恩半阖美目,幽幽答道:“端木中将言重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CM和你的关系……”
“闭嘴!”端木唯大手一挥扯开遮蔽的帘幕,大踏步地离开,冲出时带起的风吹乱了索恩前额的碎发。
绣满藤花的米白色纱帘不住地起落,索恩抱双臂站在远处,目送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面上凝固着寂寥而又嘲讽的神情。
洛雅和别人跳了几支舞后,发现索恩消失了踪影,来回找了好几圈,才凭借天生敏锐的直觉把他从晦暗角落里挖了出来。
“者廉的信送到了?刚才我看到端木唯匆匆跑走的样子,怎么不大对劲儿?”洛雅挽着索恩的手臂,状似亲密地凑在他近旁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