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哪个答案,宋天宁都不接受。
知道古学庸为烂人去打耳洞后两天,他刚好经过一家银饰店。然后瞎逛十分钟后再出来,左耳也多了一个洞。
按着那个发热发疼的伤口,感受对方可能感受到的疼痛,一股酸涩的闷疼在心间泛开。
宋天宁头痛地发现,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还喜欢那家伙。
耳垂的肉较厚,但微血管众多,外物介入的疼痛随着脉搏一跳一跳,无时无刻提醒着那里有个未愈伤口。
或许就是这种无法忽视的存在,逼迫那个爱得死心蹋地的笨蛋,一定要解决渐渐走进死胡同的感情。
但宋天宁始终没问,一切纯属臆测。
那晚脱口而出要帮忙凑三个耳洞,只是灵光一闪。
时机不对脑充血的告白被拒,他毫不意外。
如果古学庸真点头答应,他搞不好还要怀疑是被哪来的孤魂野鬼附身。
告白失败难免心伤,但拔花瓣数着他爱我、他可能不会爱我,毕竟不是宋天宁的作风。
他最近学了一句很美的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如果那颗纯净无杂质的笨麻糬是天上月,那平凡如他,愿意脚踏实地搭建楼台,以求一期一会。
而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现成的学校宿舍,不费他一砖一瓦。
越想越得意的宋天宁咬着学生餐厅比橡皮筋还坚韧的义大利面条,天外飞来一句:「你要不要搬来?」
「咦?」
宋天宁面无表情,但心里正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就怕又听到那个该死的「可是」或「抱歉」,赶紧加强说明:「如果对方听不懂人话,不如先分开,冷静一下。」
因为拜托人家叫他起床,理所当然被敲诈当日午餐的古学庸,捧着覆盖乾瘪瘪炸排骨的饭碗,神色一瞬动摇,「……打地铺吗?」
一间寝室只有两张床,不打地铺要睡哪里?
「睡床啊!我学弟说前阵子太冷落女友,到期末都不回来。正好借你睡!」宋天宁先斩后奏毫不留情,还对无辜被牺牲的学弟补了一刀,「但可能要消毒一下。」不然会被传染八卦笨蛋病毒。
「……让我想想。」
「吃饱给我答案。」
「好。」
那大概是宋天宁人生中最难熬的一顿饭。
心急的他只用十分钟就把给猪吃都会被冷眼的白酒蛤蛎义大利面扫光,剩下的二十五分钟,度秒如年。
他盯着古学庸一小口、一小口咬下排骨慢慢咀嚼,仔细扒干净碗里的每一颗米饭,再将一小口、一小口将附赠味增汤喝光,把少得可怜的海带芽和碎豆腐吃掉,最后放下汤碗,将碗筷摆整齐。
如果不是太了解古学庸吃饭就是这慢吞吞的德行,宋天宁几乎要以为对方在玩他。
「好。」
「嗯?」
古学庸忍不住笑,「我说,好,我搬过去。」
不抱希望的同居邀请竟被接受,宋天宁忽然觉得方才入口的义大利面,是他目前为止吃过最美好的午餐。
如果有人能透视宋天宁的内心小剧场,此时那里正绽放无数五色烟火、七彩纸花和胜利彩带,舞龙舞狮还有阵头和电子花车凑热闹,普天同庆!
喜上眉梢的他不吝惜咧开笑容,「什么时候搬?」
古学庸看了看表,「你有空的话就走吧。他这时应该不在。」
就算那烂人在家,老子也不怕他——没有得了便宜又卖乖,宋天宁顺手接过古学庸的餐盘,一手一个端去回收台,准备迎接愉快的同居生活。
机车在古学庸的住所前停好,停车处没看到褚惟勋那台招摇的火红Mazda 3。
二度来访依旧对这个地方很感冒,宋天宁没有掉以轻心,维持和上次一样的警戒层级,拉着古学庸上楼,走在他跟前。
褚惟勋真的不在。
屋里乱成一团,流理台有吃剩没处理的便当和一个破碎马克杯;客厅的报纸和杂志被撕碎,墙面裱框的星空拼图掉到地上,玻璃和拼图四散,一株原本放在阳台的熊童子被连盆砸烂,泥土满地。
古学庸昨晚睡前传了简讯给褚惟勋,说要在同学家过夜,直至方才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如今看来,惨遭毒手的摆设变成他离家出走的代罪羔羊。
他蹲在阳台,望着那株应该活不成的熊童子,一时无语。
宋天宁站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伸手拍拍他的肩,「去收东西吧!我再问问看同学能不能救。」
他捧着被摔得只剩一半的熊童子,爱怜地摸摸上头稀疏的绒毛,把它交给宋天宁。
古学庸的东西很少。
大部分重要家当都在学校,锁在个人柜里,方便他熬夜做衣服时使用。
除了笔电,只有十几本服装设计参考书、几本素描簿、一大袋衣物和零碎杂物,加上门口四双鞋,三袋就能搞定。
拎着行李走到玄关,古学庸看着这个被褚惟勋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家,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家」。
当初他兴冲冲担任室内设计,拉着褚惟勋大街小巷挑布料要缝窗帘、桌巾和门帘。去逛家饰店挑餐具、寝具和摆饰,甚至跑到花市买回好几株熊童子,只因褚惟勋有次看电视介绍,随口说了句:「这个挺可爱的」。
他们花了一天半去拼那幅两千片的星空拼图,期间交换了无数甜蜜的亲吻,终于完成时,褚惟勋还开心抱着他转圈圈欢呼。
那时他好开心。
终于和喜欢的人拥有自己的家,专属他们的两人世界,以为可以一路幸福安稳直到毕业,再一起换个地方住。
如今拼图碎了,他要搬家了。但并不是和当初进驻的褚惟勋一起。
他要离开,将褚惟勋留下,也将温暖美好的过去和冰冷破碎的现实,一并留下。
爱得那么用力,却好像一场闹剧。
他摸着那个已经不疼的耳洞,还紧抓最后一个机会,偏执得不想放弃。
好希望对方能冷静想清楚,也给彼此一个机会坐下来,讨论这段努力维系三年多的感情到底何去何从?
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他都会做好准备去接受。
打开背包拿出纸笔,将写好留言的便利贴黏在鞋柜上,方便褚惟勋一回来就能看见。
古学庸盯着那几行字,觉得太过简短无法传达所有感情,又不知道还能写些什么。
宋天宁伸手接过古学庸的行李,刻意出声打断他的感伤,「我快迟到了。」
古学庸闭眼,任黑暗熄灭往日甜美,再睁眼,正视满室狼籍的「住处」和他的感情现况。
「走吧。」
——嘿,我要走了。这一次,你还会追来吗?
18(下)
都已经把家当搬到宿舍门口,说好的同居生活却半路杀出程咬金。
帮恋人跑腿到校内书店领书的Rain cats店长心血来潮抄近路,巧遇一脸死灰的古学庸和满面春风的宋天宁。
不住宿的古学庸居然出现在学校宿舍,而且还是电影系男宿,加上脚边大包小包的行李……店长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随口一问不得了,他劈头就对提出建议的宋天宁开训:「你想害他身败名裂?」
不否认自己有过这款卑劣念头,宋天宁耸耸肩,难得没回嘴。
知道另一个当事人根本没想那么多,店长按着古学庸的双肩循循善诱,「小庸,你知道现在搬去跟爽哥住会怎样吗?」
「怎样?」
店长一指神功戳破宋天宁的龌龊心思,「先不管你会不会被某人趁虚而入,吃乾抹净。你男友会怎么想?」
「……我没有说是和爽哥住。」
「好,就算你男友不知道。住宿生呢?别系的突然搬进去,就算舍监不管,左邻右舍不知道?到时候传出去会多难听?」
「为什么会难听?」
店长深吸一口气,发现不是古学庸被宋天宁的花言巧语蒙蔽,是他的思考回路压根就和地球人不一样。
「你是有交往对象的人啊古同学。这种行为就叫『劈腿』,在古代会被抓去浸猪笼的!」
「他是男的。」近期热爱古装剧的宋天宁忍不住纠正。
「始作俑者闭嘴!」店长瞪完宋天宁,又回头盯着古学庸,「我知道你会回答:『我和爽哥没怎样』」看到古学庸果然点头,他心情复杂,「但外人不知道。大家只知道你和褚惟勋交往,结果又跑去和宋天宁住。对他们而言,你就是脚踏两条船、就是玩弄别人感情。就算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爽哥想吧?」
古学庸看向宋天宁。
宋天宁一脸无所谓,正想开口回答:「我不在乎」,在店长的杀人目光注视下,勉强打住。
「就算你们都不在意,总得替褚惟勋想吧?他之前就怀疑你想抛弃他,和宋天宁在一起对吧?你跟他吵架搬出来,对他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万一流言传来传去又让他知道你跟这家伙住一起,他不会气疯吗?你们要怎么冷静好好谈?」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古学庸看看店长,又看看宋天宁,最后低头沉默。
眼见游说奏效,好人做到底的店长大人发话:「如果没地方住,店里二楼还有间空房。」
「那房租……」
「不用啦!」店长摆摆手,看古学庸面有难色不敢接受,只得补一句,「真想报答我就多笑点,你不知道最近你心情不好摆臭脸,害店里业绩掉了好几成。」
「真的吗?」古学庸惊慌了。
「听他鬼扯!」一秒拍掉店长边嚷嚷「小庸你好可爱」,边捏上脸颊的咸猪手,宋天宁提起古学庸的行李,瞪向店长,「不是说要搬去你店里?走啊!」
「不好意思啊爽哥,坏了您的大好计划。」
宋天宁咬牙,「你可以再没诚意一点!」
「爽哥,不好意思。是我没想那么多。」
拍拍古学庸的脸,宋天宁的语气柔和许多,「算了。快跟那个烂人分手,再搬过来吧。」
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的他,只能苦笑,把行李提回机车上。
店长望着古学庸的背影,收敛笑容。「你吃相太难看了。舆论压力不是这样用的。」
自知理亏的宋天宁抹抹脸,挣扎五秒钟才蹦出一句:「对不起」。
「去向你的心上人说吧。」严肃一闪即逝,店长露出平时的调侃笑容,拍拍宋天宁的肩,「欲速则不达。这是过来人的血泪教训啊,宋同学。」
那张斟酌再三写好的纸条,在四个小时后,被回到家的褚惟勋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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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分开一阵子,彼此冷静。
不管想不想继续下去,考虑清楚后,给我答案。
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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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不相信卓立树抄袭他就离家出走,是小题大作还是借题发挥?
先是单方面不信任和自闭,现在又搞分居。到底是谁不想继续?
他把那张便利贴反覆看了好几遍,愤恨撕碎,洒在玄关。
褚惟勋冲到房间开衣柜,发现属于古学庸的那一半被彻底清空,原本塞满角落书柜的参考书和杂物也失去踪影。
走进浴室,不只牙刷和毛巾,连古学庸常用的洗面皂也被带走,只在置物架上留下破碎泡沫。
从房间绕出来,分不清心里是愤怒、错愕还是失落。
他走到客厅,周遭混乱还是和出门前一样,只有阳台那株被摔坏的熊童子失踪。
「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都带走,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为自己如此文艺腔的台词感到可笑,褚惟勋坐上那座古学庸再也不曾靠近过的沙发。
他知道古学庸在那件事后就再也不曾坐上这组两人一起买的沙发,甚至连客厅都不再靠近。
那天发生过的事变成古学庸的疙瘩,鲠在心里,逐渐溃烂。
尽管他再三强调那不是背叛,自认有确实遵守两人的约定。
可惜对方不这么想。
褚惟勋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拿起手机拨号。
来店答铃的迷幻旋律重复五次后,终于被接通。
「嗯……干嘛……?」
甜腻的鼻音,慵懒的反应。
「我有事问你,清醒点!」
「怎样啦……昨天被做到快中午,累死了……」
「你的毕制有没有抄袭古学庸?」
线路那头嘟嘟哝哝的撒娇声中断几秒,换了种语气。
「……干嘛这样问?」
「回答我。」
「拜托!我要抄也不会去抄学弟啊。」
「到底有没有?」
「试用一百字定义抄袭?」卓立树不正经地笑了,「看细节吗?那用到车线外露和不收边拷克的人都抄袭Sonia Rykiel?不能撞款式吗?那漏斗领除了Givenchy都不能用?穿法雷同就抄袭?所有内衣外穿的人都要向Chantal Thomass下跪罗? 」
卓立树的语速不快,是他一贯懒洋洋的调子。
正因如此,语气中的挑衅意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不想上服装史!我只问你,有没有抄袭古学庸?」
「亲爱的,你说的服装史就是部不断抄袭的历史,只是抄得好不好看而已。对,我看过他的草稿,那又怎样?如果他的点子能变成我的风格,那就是我的东西。」
「……你们应该有抄袭检举制度吧?」
「当然有。」卓立树笑得很愉快,「但第一,是我先发表。第二,那根本是不同的东西。我不怕你去检举,如果你家古同学有那个心思和时间跟我耗。」
「身为创作者,这是尊严问题。卓立树,我以为你——」
「哈!尊严?能吃吗?当你缝珠珠、刺绣和羽毛缝到快瞎掉,却还差一套衣服完全没想法时,能赶出来最重要。再说,以后跨进业界,市场摆第一,谁管你他妈的创意还是尊严?」
懒得再浪费口水,褚惟勋直接挂掉电话。
这下可好,他为卓立树护航护到最后,那条船却沉了。船底还是卓立树亲手凿破的!
当初信誓旦旦说古学庸想太多只是错觉,现在发现相信卓立树人品的自己才是呼麻呼到昏头。
怎么办?打电话求古学庸回来?但他如此决然把所有东西带走,不就是做好离开的打算吗?
三年多的感情,因为一次误会、一次争执,转身就走,把他一个人丢在满是回忆的住处?
说得倒好听,要让他冷静想清楚。
为什么是他该冷静想清楚,不是古学庸要想清楚,别总是关在自己的象牙塔,不问世事?
他只是普通人,不会心电感应或通灵开天眼,成日面无表情百依百顺,谁知道古学庸到底想什么?要什么?
越想越生气的褚惟勋盯着阳台地上破碎的盆栽碎片,做出决定。
——要冷战是吧?好,本大爷奉陪,看谁先受不了!
那一夜,古学庸躺在陌生的二楼小房间里,辗转难眠。
没隔几分钟就爬起床确认手机、电子信箱和MSN,每一次点开页面都得胆颤心惊的深呼吸,却始终没有来自褚惟勋的只字片语。
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打电话质问、以为他会大吼大叫暴怒、以为他会歇斯底里伤心……但直到凌晨五点,窗外传来早晨鸟叫声,古学庸才发现所有以为都是他的自以为。
以为渐渐麻痹,不痛了。没想到还是如此在乎……
阖上笔电萤幕、关闭手机,古学庸躺回床上盖好棉被,对于再度发作的冷颤,只能咬牙忍耐。
对方迟迟没有回应,他也忘了订下期限。
这场无尽的等待,是种不流血的凌迟。
古学庸失眠到第三天,才强迫自己别像个神经病有空就不断检查手机和电脑。
沉沉黑夜,安静许久的手机突然铃声大响。
古学庸从床上跳起来接电话,按下通话键才发现是宋天宁。
「喂?」
线路那头传来很清楚的叹息声,「你又失眠了?」
「……嗯。」
「晚上冷,穿件外套下楼,我在后门等你。」
「现在?」古学庸看向床头电子钟,凌晨三点二十七分。
「不然呢?快点,我还要回去剪片子。」
古学庸三步并两步跑下楼,一开后门就看到宋天宁叼烟站在路灯下,昏黄灯光拉出长长黑影,刚好指向自己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