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偏僻宁静的大学城发生不大不小的火警,焚毁一间屋子、烧伤一个学生,消息很快就传遍乡里。
除了打完第三个耳洞,在山下闲晃到上班时间才抵达Rain cats的古学庸。
「你的手机是装饰品吗!」怎么拨都关机,找人找到也快烧焦的宋天宁对着终于出现的古学庸吼。
他安静拨开鬓角,露出左耳那个新添的蓝色水鑚,第三个耳洞。
宋天宁按着跳痛不已的额角青筋。还真凑齐青天白日满地红啊?慢着!「这么说你和那烂人……」
「我说了。」
「难怪……」那烂人怎么看也不像会因为散布裸照就引咎自焚的货色,原来是终于被抛弃啦?
「嗯?」
虽然幸灾乐祸很爽,但基本道义还是得有。宋天宁不太情愿地开口:「那烂人住院了,还闹上新闻。」
「他还好吗?哪家医院?发生什么事?」
「你冷静点。」都分手还管他死活干嘛?宋天宁拍拍古学庸的头,「祸害死不了。进来帮忙挑菜,我边跟你说。」语毕很自然地拉过古学庸的手,却听到一声痛哼。
拉高古学庸的手,他发现右手腕内侧有圈暗红牙印,还微微渗血。
他没有暴怒,语气意外平缓,「为什么弄成这样?」
古学庸低头不语。
宋天宁没放手,继续拉人入内,「走,先帮你擦药。」
向来花名在外的褚惟勋这次彻底走红,他的大名整晚不断出现在各桌客人的谈话中。
好几次,宋天宁都想提着菜刀冲出去大吼:「再给老子提那杀千刀的三个字,就把你剁成肉酱喂他!」
可惜这家店毕竟是别人的,人在屋檐下,长再高还是得低头,只能在脑内小剧场演演过乾瘾。
对店长大人而言,怒发冲冠的大厨见怪不怪,心不在焉频频出包的吧台比较稀罕。
在古学庸做错第三杯饮料,把义式浓缩做成美式咖啡后,店长终于忍不住出声。
「小庸,你要不要先下班休息?」我家咖啡豆很贵啊。
「对不起。」
「不能怪你啦。」店长示意他脱下围裙换手。「不然,你去看看爽哥有没有要帮忙?」
他乖巧点头,略显落寞地走进厨房。
套上围裙,重新秤重、磨粉,店长脸上挂着营业用笑容,心里默默祈祷古学庸同学这一次能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爽哥啊爽哥,我可是亲手把心爱的小绵羊送入虎口,你要好好珍惜人家啊!
从Rain cats下班已经九点多,过了烧烫伤病房的探病时间,古学庸再心心念念也只好乖乖听话,隔天再去。
但隔天碰上宋天宁要拍毕制,再晚一天又轮到古学庸自己要开小组会议,一延再延,真能成行已是三天后的事。
宋天宁开车把人送到门口,对古学庸郑重交代:「进去吧。别让我等太久。」
在医院地下一楼买好探病的鲜花,古学庸从护理站问到褚惟勋的病房号码。
绕了一圈终于找到,站在半掩的病房门口,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立场走进去。
「小庸?是你吗?」
呛伤的喉咙经过三日休养已经能说话,但明显粗哑,不像以往清亮有力。
既然被看见,总不能转身就跑。古学庸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板。
病房里只有褚惟勋一人清醒,一床空着、一床拉起围帘看不清状况。
他躺在微倾的病床上,放下原本在看的杂志,朝古学庸招手。
古学庸走到病床边,随手将花插在床头柜的空花瓶里,在伤患示意下弯腰靠近。
「怎么啦?一脸苦瓜样?」褚惟勋伸指戳上古学庸的脸颊,笑得有些虚弱。
高中时常玩的无聊游戏,让古学庸红了眼眶。
「不要哭嘛。」
越听他说,古学庸越难忍耐眼眶的泪意和心中的委屈。
为什么这个人不能一直像这样笑着就好呢?
为什么他们不能像高中时那么单纯开心?
为什么升上大学什么都变了?
古学庸低着头,没说话。
褚惟勋有些尴尬地收回调戏的手,语气不太自然。「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来了。」
「嗯。」
鬼门关前走一回,住院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却不知道这场失控的闹剧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
只知道曾那么珍惜,想到他就会不自觉微笑的乖宝宝被自己错待,变成出气和泄欲的沙包。
不管是不甘寂寞去找别人、创作碰上撞墙期还是不堪诱惑酗酒、呼麻……都不是古学庸的错。
他却傻呼呼从大一忍耐到大三,直到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才终于死心。
「我有没有说过你是笨蛋?」
古学庸抬头,「……有。」说过很多次。
「那我要再说一次,古学庸,你这个笨蛋!」
他不以为意,望向褚惟勋被纱布层层包裹,画家最重要的右手。
「你的手还好吗?」
褚惟勋耸肩,「不知道。医生一直说要观察、要观察,也不知道他要观察到何年何月。反正还有左手,没事。」
「怎么会失火?」
「还不都是你害的。」褚惟勋笑着埋怨,「那本素描簿让我都傻了。」
「我——」
「开玩笑的。」他摆摆手,「如果我没有把照片po上网,你还会继续跟我拖下去吧?」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是说拍照还是上传?如果是拍照,我只是想做纪念;如果是上传……不知道,或许是不想让你们好过。」
「我跟他真的——」
「但你知道他喜欢你,也没跟他保持距离,对吧?」
「我们是同事。」
褚惟勋叹气。「你不希望我和你交往时还去找别人,但你却不会设身处地,为我和别人保持距离?」
「那不一样。」
「一样的,小庸。都一样。」
「你不信任我。」
「你也不信任我啊。」褚惟勋苦笑,「说到这个……我后来有去问卓立树,他承认有抄袭你。」
古学庸摇头,「那不重要了。」
「嗯,不重要了。」
若要把两人之间条条款款都理清,有太多事可以讲。
但他们都累了。
吵过、闹过、打过、哭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欸,如果我们能早点像这样说清楚,该有多好?」褚惟勋摸上古学庸消瘦的脸颊。
那时的褚惟勋疯狂而焦躁,不是动手摔东西就是把他拖上床施暴;自己也气得不想解释,到后来更是拒绝沟通消极抵抗,甚至卑鄙地利用宋天宁的温柔疗伤……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沟通。
他覆上褚惟勋的手,轻轻拉开。「很难吧。」
拒绝很明显,褚惟勋不再自讨没趣。眼角馀光瞄到古学庸手腕上的OK绷,最后一次交代:「以后不要再咬手了。」
「……好。」
「你有问过宋天宁吗?抄袭的事。」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他不知道。」古学庸顿一顿,「但他会相信我。」
「是吗?」褚惟勋挑眉,话锋一转,「房子的赔偿我会负责。找时间去退租,我再把房租算给你。」
「不用,我找到地方住了,那里……给你处理。」
「那……」褚惟勋打了个有些牵强的呵欠,「我累了,你走吧。」
「我改天……」
「别来了。我们已经分手,你忘啦?」
他望着把杂志盖上脸的褚惟勋,迟疑一会儿,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不是再见,是保重。
不管还会不会再相见,都希望你能珍重自己。
「……小庸!」
已经走到门口的脚步被叫住。
「那件衣服不适合你。」
古学庸低头看向身上的蓝白细格长袖衬衫。
当初一起买的情侣装,为此褚惟勋还向他发过脾气。
这是第一次穿出门,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不适合的衣服、不适合的对象。
有时即使知道,还是想试试看。
走出医院大门,秋日阳光迎来,古学庸被暖洋洋的温柔笼罩,发现纠缠许久的寒颤症状不药而愈。
他轻闭双眼,享受着久违的温暖光明。
喇叭声轻响,黑色Peugeot开过来摇下车窗,司机凑上前来,「这位客人想去哪?我知道有家很好吃的义大利面,很适合吃午餐、聊心事喔。」
古学庸扬起许久不见的温和浅笑,拉开车门。
「那就走吧。」
20(中)
有人说,「天之骄子」这名词是为你量身打造。
以上帝之名,受维纳斯眷宠。
青春、美貌、难以仿效的贵族气质以及永远被原谅的任性坏脾气。
短短两年,纵横四大时装周,再针锋相对的品牌都为你握手言和,协调档期。
你是设计师心中的缪思、业主手中的摇钱树以及群众眼中的流行指标。
潮流以你为中心旋转,时尚因你而重新定义。
你顶着一夜限定的彩妆,身着独一无二的华服,引领全世界最出色的俊男美女,以破纪录的速度窜升,登上男性超模的首位,成为无可取代的「The One」。
你拥有太多人梦寐不可求的幸运。
直到最爱的那个鬼才设计师,在新品牌成立前一个月,举枪自尽。
子弹对穿他的太阳穴,将你的偶像、金主与恋人一枪毙命。
你才知道,原来无所不有眨眼就会一无所有。
你开始害怕。
怕黑?就不分日夜,点起所有灯光,二十四小时都明亮如昼。
怕冷?让热情如火的男女温暖身体,哪怕他们的姓名在你根本不知道。
怕痛?酒精、尼古丁、大麻、古柯硷、安眠药、百忧解……推陈出新的产品永远能舒缓疼痛,无论身心。
时尚圈狂恋你的一切。
就算在街角吸毒的放浪形骸被狗仔拍到,半季过后,解约厂商捧着加码的合约、唾弃毒品的设计师再度笑着拥抱你、冠名发表的成衣依旧销售量惊人。
那一年的秋冬大秀,你仍稳坐压轴与领场的王座。
三天后,你身着鬼才设计师的遗作,站在T台尽处,扬起奢华的黑羽刺绣披风一个绝美转身,亦告别人生舞台。
死因是吸毒过量和厌食。传闻你下葬时,体重不到四十五公斤。
葬礼上播出你前阵子接受的专访。
「毒品害人,时尚也是。」罕见以男模之姿拿下口红代言的你,用勾勒艳红唇彩的笑,毫不客气地对镜头说。
而那句话变成你的墓志铭,为如日中天的十九岁人生,刻下注解。
******
仿照纪录片性质的剧情片,导演利用电脑后制作出彩色滤镜的拍摄效果。
灿烂的黄、诡谲的绿,到死亡的红,象征主角生命的三个阶段。
从剧本到拍摄手法、美术设计到演员表现都引起热烈讨论。
春暖花开的四月,电影系毕制影展比服设系早了一周。
身为男主角的古学庸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场,好不容易挤进放映厅,站在最后一排看完,于灯亮后的全场掌声中,和台上的导演遥遥对望,相视而笑。
忙完让无数肝细胞爆炸的毕制电影,宋天宁并没有陷入顿失重心的惆怅情绪。
他有件从拍片中途就一直想做的事。
晚上十二点半,服设系馆仍灯火通明。
熟门熟路找到古学庸的工作间,宋天宁倚在门边,轻敲两声。
「小庸,家长来带你回家了。」
专心使用缝纫机的古学庸尚未注意到,进度严重落后还在打最后一件衣服版型的同学甲先出声提醒。
「你来啦。」抬起头,古学庸的微笑已回复初识时的七、八成温度。
「你两天没回去了。」宋天宁皱眉抱怨,再朝方才出声的同学甲晃晃手上两大袋红白塑胶袋,「吃完快回家。我先带他走。」
一旁含着眼泪在缝扣子的同学乙抬起头,斗大泪珠就要落下,「宋家哥哥,你是大好人!」
「不要发卡给我!」宋天宁狠瞪同学乙一眼,才把手上的消夜交给饥肠辘辘的众人。
工作桌上堆着各色布料、饰品零件、制版工具和纸片,挤满角落的十几座人型立台有几个已经穿上衣服,但有更多还赤身裸体等衣服穿。
一群人挤在小小工作室奋力使用缝纫机或用亲手缝衣服,无视日升日落,可能连三餐都不定。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哪国的血汗成衣工厂吧?
「噢耶!我最爱的大肠面线!」
这群前途无量的未来设计师此时就像七月半被超渡的饿鬼,看见食物一拥而上,连古学庸道再见的声音都置若罔闻。
「阿弥陀佛。」据说是大好人的宋姓青年双手合十表示廉价的怜悯,只拉走他想超渡的那位,把剩下的饿鬼们留在毕制地狱暂时无法超生。
离开系馆,两人走在林荫大道上,路旁观景灯拉出长长人影。
「那么晚,你不用来接我。」
「十二点还早。」宋天宁耸肩,「反正没事。」
「那也不用常带消夜给我同学,又帮我准备一大桌……」
「你怎知是一大桌?」这家伙会通灵?
古学庸望向宋天宁,口气好无奈,「不都一直这样?」
「哈哈。」他干笑两声,「你太瘦了,多吃点。」
「你要把我养成胖子吗?」三不五时就来送点心、送消夜,他已经变胖一公斤了。
「养胖好啊!宰来吃!」给我吃。宋天宁很邪恶的在心里补充。
古学庸停下脚步,很认真望向宋天宁,「……你对我太好了。」语气几乎叹息。
虽然毕制很忙、压力很大,但让他最近心情浮躁的原因,此时就站在眼前。
他想起褚惟勋的话,发现自己不能再倚赖这个人双手奉上还不容拒绝的温柔。
「你管我。」宋天宁如往常随口打发,没想到古学庸还站在原地不动。「……怎么?」
「这不是一般同事或朋友的程度吧?」
宋天宁挑眉,「那又怎样?」
「……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想和我在一起?」
「嗯哼。」
「可是……」古学庸咬着下唇思索,抬头再把视线对上宋天宁,「我可能、可能没办法再喜欢别人了。」
「因为那个烂人?」
上学期十月的火灾过后,褚惟勋就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出院后就回家休养,向学校请了两个月长假。
本以为这学期开学就会回校继续造孽,没想到消息再更新时,褚惟勋居然办了休学。
据说是右手受伤太重,复健不顺利的关系。
他从没主动向古学庸提起,但这件事毕竟不小,传来传去总会传进古学庸耳里。
古学庸对于此事反应很冷静,宋天宁表面不说,心里倒是很担心。
「一半一半吧。」古学庸想了想,「或者说,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一场初恋耗费他高中到大学的青春岁月,耗尽他对爱情的美好向往,更耗损他的心神,让他认为自己无力再去喜欢别人。
谈恋爱好辛苦,投资与报酬不成正比也没有逻辑可循,更让他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如褚惟勋所言,活在自己的世界?
他需要时间和距离想清楚,否则只会重蹈覆辙。
宋天宁才不会因此放弃。「你的暂时是多久?」
「不知道。」
「你讨厌我吗?」
古学庸摇头,想想又补充一句,「不可能。」
宋天宁很满意这个答案。
「知道什么叫『单恋』吗?现在就是我单恋你。」他指着自己,又指向古学庸,「我高兴喜欢你、对你好,你不用理我,没有任何责任。」
「这不公平。」
「要公平?简单,你也喜欢我就很公平。」
「我……」
「没那么容易吧?」宋天宁边说,边觉得被自己的话刺伤很悲情,默默叹了口气,「所以啊,你也别强人所难不准我喜欢你。这种事勉强不来。」
「这样你很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