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宋天宁失笑,「忘了谁教过我一句俗语,说吃亏就是、就是……」
「占便宜?」
「对!占、便、宜!」他身体力行伸出手,摸上古学庸的左耳,「……还痛吗?」
「早就不痛了。」
「你看,流血的伤口都有不痛的一天。情伤虽然更重,但总会好的。你慢慢等伤好那天,我慢慢等你喜欢我那天,这就公平了吧?」
「爽哥……」不擅言辞的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当然,如果在那天之前,你觉得我太凶、太烦还是太讨厌之类,直说,我会识相离你远一点。不然……」
「不然?」
「等你哪一天愿意喜欢我,就是我赚到啦!」
明明是一点都不值得开心的等待,宋天宁却意外咧开笑容,虎牙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瞬间,古学庸把眼前的人和当年高中时代的褚惟勋重叠。
同样自信而意气风发,宋天宁的笑容却更柔软。
看似强势干涉他的生活琐事,却将最后决定权交给他,尊重他有选择的权利,宽容他给予的拒绝,安静守候。
就像他的名字,如天辽阔,安稳宁和。
古学庸看了好一会儿,低低出声,「……我不配你对我那么好。」
「喜欢就喜欢,没什么配不配。」宋天宁还在笑,「耳熟吧?当初我听到巴不得想把说这话的人抓起来摇晃,问他脑袋到底装什么?现在想想……嗯,还满有道理的。」
见古学庸的心情还很低落,宋天宁拍拍他的肩,「快走吧!再不回去那一大桌都要凉了。」
撕下七张日历,一个礼拜就过去了。
备受瞩目的服设系毕业成果发表会,隆重豋场。
不同于其他同学使用现成素面或印花布,极简风格的古学庸在布料上花费最多心思。
他从参加电影系毕制得到灵感,利用失焦、重叠、翻转等变化,将母亲最喜欢的奥黛莉赫本和电影胶卷的图样转印到布料上,确立「映画转生」的主题。
「映画」是日文「电影」的汉字,也可以当作映照图案于布料,转而赋予新生解释。
在<罗马假期>主题曲的旋律中,首位出场的模特儿身穿印有奥黛莉赫本图像的风衣式连身洋装,装饰用钮扣设计成胶卷的方形,前短后长的垂坠式裙摆,随着台步摇曳生姿。
因为使用的转印布料略厚,古学庸还外加一层白纱加强飘逸梦幻的感觉。
第二套衣服是件宴会小洋装。
平口剪裁的胸前缝上兔毛增添贵气,和皮质黑色腰封形成对比。
下身延续前作的飘逸感,微幅调整成蛋糕裙摆,更加年轻俏丽。
第三套作品则是考虑到轻熟女,制作成长裙礼服。
V字领大方展露模特儿的好身材,也提供兔毛皮草小外套增添多变性。
第四套更加实穿,圆领缀上兔毛的无袖一片式短洋装,伞状裙摆,不管单穿或加上内搭裤都很适合。不同于前三套,这件使用转印布加黑纱,增添色彩变化。
接着出场的第五件作品,将前头的无袖短洋装变成上衣,增添滚毛边的七分袖,下身一样用转印布料搭上黑纱,做成线条俐落的休闲短裤。
最后压轴的服装和前作差异最大。
除了缀上兔毛皮草的倒水滴领口,左右两片像用围巾挂上模特儿脖子,加上皮质黑色腰封即成的及膝洋装。
从头到尾都使用的转印布料依旧,但右胸到左下摆罩上黑纱,左胸到右下摆蒙着白纱,上下半身利用罩纱做出黑白交错对比。
那是古学庸一年前被窃取的创意死灰复燃的证据。
没到让他惊艳的程度,但确实比当初的草图好上许多。
身为校友的卓立树坐在观众席中,露出玩味笑容。
简单的轮廓、既定的穿搭、不算特别的转印手法,扣掉做工细腻和注重袖口、钮扣等细节,整体搭配也算顺眼外,在花妖、吸血鬼还是机器人之类五颜六色哗众取宠的各家作品间,并不出色。
而这也是古学庸一直以来给予师长、同学和卓立树的印象。
有热情、也有几分手艺,但论创意和远见并不是能发光发热,跃上国际伸展台的角色。
这个为人们制造美梦,也鼓励设计师追梦筑梦的场域,其实比任何地方都要严苛。
专程来看学弟如何表演的卓立树,既不惊喜也不失望,在古学庸接受献花,和压轴模特儿一同谢幕后,挂上大墨镜离场。
「喂?你可以放心了。」他走到外头拨通电话,「不好不坏,七十五分吧!我太严格?你没看过我们系上老师讲评,会让你想拿布剪直接抹脖子好吗?对不起?我干嘛要说对不起?他现在的表现还比之前好咧!嗯?你很烦耶!我特地——」
边走边聊越来越远,卓立树的身影渐渐融入前来看展的人群中,无法辨识。
随着前三名和特别奖陆续宣布,在得奖者上台和师长合影的喧闹声中,服装设计系的毕业制作成果展,圆满落幕。
古学庸和宋天宁也在稍后挥别又爱又恨的大学生活,一脚踏上现实社会的残酷舞台。
20(下之一)
「你不当设计师?!」
钢琴声轻柔流淌的咖啡店里,宋天宁的失态引来邻座侧目。
已习惯宋天宁容易为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古学庸点头:「我不适合。」
「你不适合有谁适合?」
虽说自己忙起片子也是不眠不休,但见识过古学庸为了赶一件临时加派的作业两天两夜没阖眼的执着后,宋天宁不认为他的交友圈中还有谁比古学庸更能担起为服设而生的头衔。
「很多人啊。」古学庸微笑。
「比方卓立树吗?」
为拍摄题材陌生的剧本,宋天宁做了不少功课,包括观摩上届服设系的毕业展——据说那是近几年最出色的一届,连业界都给予极高评价。
虽不合胃口,但他也对卓立树的压轴作印象深刻。
那天帮忙古学庸搬离Rain cats时看到被塞在床底旅行袋中的试作品,随口询问,才发现在他不知道时居然发生过这种事。
当时古学庸的反应很平淡,但他想,是个创作者、是个人都不可能真如古学庸所表现的云淡风轻。
后来随着服设系毕制顺利结束,他没再提起这件事。
现在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很难不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我只是看到自己的极限。」
身处顶尖艺术大学,周遭的能人异士太多,他打从大一就觉得自己像被分类帽分错学院,甚至是根本没有资格入学的麻瓜。
因为被抄袭让他看清现况思索未来。
或许别人有那份能力和幸运让兴趣成为工作,但对他来说,喜欢的事和能做的事终究不同。
卷土重来的毕业制作连他自己都不甚满意,更现实的是,对方彻底消化他的概念和创意,把那件黑白对称的礼服变成彻头彻尾卓立树的风格,甚至获得满堂采。
抄袭比原作还优秀——这才是他最无法接受之处。
「再说,我做衣服不是想跟谁比。」
眼前的古学庸神色平静,用只字片语交代呕心沥血的结论。
宋天宁却比他着急,「那管别人去死?你做你的衣服就好!」
「所以我做给自己看。不为赚钱、不为得奖,开心就好。」
「……那你做这个决定,开心吗?」
古学庸从容的微笑一僵,低头喝了口瓷杯中的伯爵奶茶,「慢慢会的。」
要承认在从小到大热爱奉献的领域输人一截,甚至不适合那个竞争激烈的世界,需要一点时间。
他已经找到答案做出结论,但要打从心里接受、释怀还得一阵子。
就像他在毕业半个月后的现在,看到火灾新闻和梵谷画作来台展览的消息,还是会不自觉一抖。
现在还没办法,但只要努力,慢慢会好转的。
他如此相信,也只能这么相信。
「爽哥。」
「怎样?」想劝古学庸别放弃,却也清楚这家伙就是讲不听的宋天宁大口大口喝着加进四颗方糖的焦糖红茶,语气不善。
「还是你泡的比较好喝。」
以为笨麻糬还要说什么气死人的话,宋天宁准备再加方糖的手一顿,哼了声,「那当然!」
「过阵子一起回Rain cats吧?」
「还想回去做牛做马?」
「这几年受店长不少照顾,我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他。」
「谢他干嘛?」爽哥很不爽,「那家伙除了扇风点火一旁看戏还会干嘛?」
「其实他明里暗里开导我很多,只是当时我没听懂或没听进去。」
「哼哼。」
「再说,光是二楼让我借住一年,打扰他和Boss那么久,请他们吃个饭也应该。」
「那老狐狸搞不好会藉此要胁,又叫你回去上班卖笑当他的招财猫。」
「那也好啊。」古学庸轻笑。「但近期内大概无法。」
「怎说?」
「我要去我母亲的经纪公司参加选训,半年或一年吧。」
他记得古学庸的母亲去年退居幕后,和几个资深模特儿合资开了间模特儿经纪公司。
今年春节两家人聚会时,古妈妈还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
「你真要当模特儿?」
如果他对时尚圈的粗浅认识无误,向来只有模特儿成名后转设计师,有的挂名和平价成衣合作,有的直接推出个人品牌。
有些设计师多才多艺,摄影、投资、跨界合作,也有人去拍片、转剧场服设,但舍弃无限才华,走上青春有限的伸展台……就他的印象真的没有。
看宋天宁的浓眉几乎打死结,古学庸觉得好笑,「试试而已。」
「但你不是不喜欢人群?」
他记得古学庸一开始去Rain cats应征厨房助手,就是不想和太多人接触。
「把那些当人型立台就好。」他笑着公布不怯场的秘诀。
宋天宁看着微笑的古学庸,心里很纠结。
这家伙不管气质还是外貌都很适合这一行。
虽说请他来拍毕制是私心占了大多数,但站上伸展台后,古学庸那种不管俗事纷扰,自成世界的气场展露无疑,相当迷人。
最终幕扬起披风转身的那一眼,更让他惊艳不已。
放映结束后好几个星探对他家男主角表现高度兴趣,可惜当时古学庸忙着毕制,全数回绝。
让他换个身份喘口气也好。
「你会选上的。」身为导演的他很有信心。
「谢谢。」
古学庸笑容腼腆,看得宋天宁只得再多丢两颗方糖大口灌下,安抚内心狂奔万里的暴走鹿群。
「童绮丽再披战袍 携子走秀帮铺路」
「子承母业! 童绮丽偕帅儿子亮相」
「母子走秀超吸睛 童绮丽领儿入行」
一年后,各大报时尚流行版皆出现古学庸出道的消息。
拜名模母亲之赐,他以默默无名的新人身份制造话题抢到不少版面。背后少不了童绮丽的人脉运作和经纪公司精心规划,本人的优异外貌和优雅气质也引起众家媒体关注,给予好评。
长达一年集体住宿的魔鬼训练结束后,古学庸的住处变成令人烦恼的问题。
身为股东的古妈妈童绮丽其实不常进公司,大多留在中部的家和年轻时聚少离多的丈夫你侬我侬。除非重大场合必须出席,不然科技如此发达,视讯会议或网路、电话都能搞定。
如今爱子要独自留在北部发展无人照应,做妈妈的很担心。
原本只是和死党闲聊顺口抱怨,没想到点亮脑中的灵感灯泡,让她想出两全其美之策。
听说宋天宁对原本要拿来拍毕业作的剧本念念不忘。
那个记不起在哪看过的科幻推理故事像冤魂缠着他不放,三不五时闯进脑海嚷嚷着:「拍我!拍我!拍我!」
被缠到受不了的宋天宁在鬼使神差下找到作者,请他量身打造剧本。
无奈大作家行程满档,除了宋天宁的剧本还有推理新作要写、据说是本行的中文学术研究也不能耽误,日程一延再延,等他找齐资金准备开拍,刚好一年过去。
无巧不巧,电影主场景的废弃游乐园就在古学庸的经纪公司附近。
「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又和啊!」
古妈妈童绮丽和宋妈妈江芷菱愉快地在Skype上,三言两语敲定儿子们美好的同居生活,甚至托朋友先一步找好房子,就等两人入住。
在那之前,古学庸抽空回家一趟,探望许久不见的父亲和两个姊姊。
一日下午,他收到一张明信片。
正面是梵谷<亚尔疗养院的庭院>,上头的寄件地区也正是这里。
上头的中文字略显凌乱,古学庸却不陌生。
那是褚惟勋用左手写的字,因为每个字最后一笔总习惯往左上撇。
褚惟勋高中时很讨厌历史,认为死背那些陈年往事对他的人生没有帮助。
偏偏班上的历史老师很注重上课笔记,认为就算是美术班,史观的培养也很重要,下令把笔记列入平时成绩。
褚惟勋常耍赖要古学庸帮忙捉刀,碰上古学庸自己也忙时,就会故意用左手写字,以示抗议。
他到那时才知道褚惟勋两手都能写字。
原来褚惟勋小时候是左撇子,是被家长拿藤条打手背,才强行矫正过来。
看来他的右手还没好吧?
明信片背面有一半要写落落长的住址,剩下的地方密密麻麻被写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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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好吗?
右手受伤后,我常想起以前的日子。看来我被你照顾得太好。
我真的很喜欢你,或许现在还是。
虽然分手了,但我想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曾伤害你,对不起那时不懂珍惜。
希望你能幸福。
褚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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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学庸拿着明信片站在家门口,把那几句话反覆看了又看,无法动弹。
「喂!你怎么哭成这样?」
计程车停在古家门口,宋天宁刚下车就看到古学庸站在门边泪流满面,吓得三步并两步冲上前。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别哭啊!」
宋天宁彻底慌了手脚,这一年多来见过的大风大浪大场面全派不上用场。
他从没看过古学庸的泪,不管当初他和褚惟勋闹得再凶,怎样被打、被欺负都不曾掉泪。
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从来不哭的人伤心成这样?
「说话啊!你怎么了?」他扶着古学庸的肩,既想看清对方的表情,又心疼得想把人揽进怀里,再把害他哭的混蛋千刀万剐!
根本没发现自己流泪的古学庸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摸着脸颊,看看指尖的泪水又一脸无助的望向宋天宁,却停不住眼泪,哭得更凶。
不管光天化日,也不管就在人家门口,宋天宁伸手把人抱紧,让古学庸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乖,不哭。不管发生什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温暖怀抱带着淡淡Dunhill的烟味,是宋天宁的气息。
古学庸闭眼,听着对方因为他激烈跃动的心跳,好不容易找到词句出口。
「他说对不起……他写明信片跟我对不起……」
分手一年半,直至确切接收到歉意的此时此刻,古学庸才惊觉自己不是没有怨。
一开始的肉体背叛到后来的暴力相向、和别人纠缠不清,再到不肯相信自己的说法、散布私密照片企图报复……不是不怨,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装作没感觉,装作不放心上,才不会受伤。
从没正视的内心伤口直到抹上药膏,才发现疼痛如此难捱。
没去管古学庸到底在讲什么,宋天宁轻拍他的背,顺着语意,「嗯,他跟你说对不起,然后呢?」
「我……我想告诉他……没关系,我……我也要跟他说、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把握时机和你好好沟通、对不起我不够积极去挽回这段感情、对不起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却抛下你离开……
或许我们都曾伤害对方而不自知。
「好好好,没关系。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