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这才松懈下来,抹一把额汗道:“原来如此……”忽而醒转过来,抬脚狠踹了李世民一记,“玩小爷呢你!”
李世民吃痛滚到一边,哀叫道:“相时好重的手!”
颜子睿立时伸出两手示意:“小爷可没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圣人教谕,岂敢违逆?”
李世民吃瘪,忍了一刻,翻身扑到颜子睿身上兜头照脸一通亲,颜子睿被他死死搂在怀里,只剩了两只手旱鸭子也似地乱扑腾,李世民亲了个够本放停下来,颜子睿呸呸不止,边拿袖子蹭脸,口中怒骂道:“呸呸,一脸口水!”
李世民眯着眼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颜子睿顿时绝倒。
李世民趁机将人圈到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悠悠道:“药师曾在江湖游荡,一身功夫不知来路,却纯阳无比,当年天机子在府内时亲自品题过他,说必然出将入相,巾帼须眉。我只担心那海上方管用与否,因而一直没提,只等着药师回京再作计较。”
颜子睿道:“红拂夜奔的传闻街头巷尾听得我倒背如流,想来让这么个奇女子一眼相中的,必定不是常人。”
李世民笑道:“你的故事若教人知道了,唱出来未必比他们伉俪的平淡。”
颜子睿摆手道:“可别,与其作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供人一笑,还不如敝帚自珍,老实本分呆着。”
李世民道:“你倒淡薄。说来,宜珂说起过天机子也曾品题过你?”
颜子睿点头道:“是说过,一度以为天机先生虽有本事,江湖上以讹传讹,传得越发神乎其神。这几年才渐渐品出味来,当真是一语成谶。”
李世民侧身撑着头看他,饶有兴趣:“说了甚么?”
颜子睿阖了眼,道:“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
半晌无声。
颜子睿静了一刻,不见回音,忍不住睁眼,正对上李世民深深凝望的眸子,脸色不由一窘。
一时两人都默契般不开口,天机子那句谶语起伏在二人心间,勾带出纷乱世事,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追,畸情不可追,两全亦不可追,譬如天上月亮,难得圆满。
“相时……”李世民声音有一丝蛊惑般的暗哑。
颜子睿不自禁地低低应了一声。
“多想无益,不如——”李世民的脸低下来,眼中星芒光华内敛,却似能把人吸进去,“不如……着眼当下……”
吻落下时,手也不知何时游走到颜子睿衣襟里面,点燃数处烽火后,指节微弯,一勾一扯,亵裤便松懈开来,颜子睿难耐地动了动,李世民的吻便越发深入,颜子睿噙住他的唇舌吮吸咂磨,手亦攀上他脊背。
情动时分,李世民手覆上他修长的腿股内侧,颜子睿低哼着一把抓住,趁李世民一愣神见,一个翻身骑跨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李世民睁眼看去,只见红烛跃动,银釭明灭之下,颜子睿面目俊朗,一双略嫌细长的眉眼中深深浅浅的情愫闪烁不定,明眼深情外露,暗眸晦涩蛊惑,刚亲吻过的双唇水光润泽,淡中却透出一股透亮的艳来,恰如夏末一场豪雨后,未曾红透的江枫。
李世民的目光一路往下,只见瘦却耿直的脖颈下,两道锁骨半隐在轻薄的夏布袍衫之下,只见得一半风姿,另一半融在一片暧昧暗色中,而骑跨在他身上的躯体裤袋松懈,不经意现出一道柔韧的腰线来。
看到此处,李世民不经胯下一紧,上手便扯颜子睿袍衫,教颜子睿一把扣在腕底脉门上,笑得别有深意:“殿下最好安分些。”
李世民笑道:“你要翻天?”
颜子睿点点头,颇认真地回答道:“不错,我要翻天。”
李世民征服之心随之雄起,一抬腿想将人颠落到身上,却不意颜子睿似早有防备,往前一挪径直坐在李世民小腹上,李世民不由闷哼一声,腿脚也落空。
颜子睿依旧俯视李世民,嘴角勾出一抹别样笑意:“殿下,蛮力狠劲我自问不如你,近身机巧你却远、远,不如我。”
李世民看着他,眼神数度变幻,直过了一刻,才道:“相时,你这是,认真的?”
颜子睿笑着点头。
李世民道:“为何?”
颜子睿的脸笼在一片摇曳烛光中,越发撩人:“在洺水城北大营那一夜,我可曾问过殿下为何?”
李世民仰视他的面目,只觉此间这人越发亦正亦邪起来,颜子睿见李世民半晌发傻,略低了头,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不愿?可是——辱没了殿下英明,败坏了,殿下节操?”
他一绺额发随之荡落下来,直衬得发乌如墨,肤凝如玉。
李世民一哂,忽地泄了力道,笑道:“也好。”
这回换颜子睿意外:“甚么?”
李世民索性摊平了四肢在床上,笑得纵容:“我说也好。若原因无何,只为相时想如此,那我便无不允之理。相时亦是铮铮男儿,我亦欣然往之。”
颜子睿讶然道:“你说的?”
李世民点头,翻开掌面道:“君子无戏言,可要击掌为盟?”
颜子睿眼神一亮,倏忽俯身,咬上李世民耳垂,一边含糊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击甚么掌!”
继而月色撩人,颠鸾倒凤。
捌肆
伏夏夜短,至颜子睿心满意足躺倒在李世民身侧时,天色已微微泛白,窗外传来零星的清亮鸟鸣,晨风从半开的窗棂柔柔卷进来。
李世民也是满脸的汗,侧过脸望着颜子睿,但笑不语。
颜子睿被他看得渐渐气短,憋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开口:“……不好?”
李世民呵呵笑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好极。”
颜子睿抬头在李世民脸上亲了一口:“那是,小爷是谁!”
李世民笑道:“可曾尽兴?”
颜子睿撑在玉簟席子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就七八分罢。”
李世民伸手揉揉他头顶:“那再来三百回合?”
颜子睿胳膊肘一软,啪嗒一声趴倒在凉席上。
李世民忍俊不禁,起身穿戴,边道:“还早,你先睡会儿,然后教人抬水沐浴了再好好补个回笼觉。”
颜子睿见状道:“殿下不睡?”
李世民指指天色:“今日适逢本月廿五,是大理寺将人犯关押时限呈报刑部的最后一日。按日程张亮今日押送到京,孙伏枷那刻板老儿等不到下月初,便会催促人抢在暮鼓前到刑部将明细办妥。”
颜子睿道:“刑部与大理寺的眼线不是一早布下了吗?殿下眼下去刑部?”
李世民笑道:“相时是累糊涂了?现在去早朝,下了朝趁孙伏枷还没来得及将张亮收押进大理寺,先安排宜珂见上一面——宜珂快临盆了,等鞠审开始相关人等都得避嫌,轻易不能相见。”
他说着站起身,伸展胳膊腿脚活络酸软的身子,一边笑道:“相时昨晚莫不是偷吃虎鞭狗宝罢,劲头这么足。”
颜子睿见此情景,心中漾起一丝涩然微暖,不由自责起来,声调也带了些闷:“今日还有一摊子事,你怎么也不早说。一宿不睡,真是自作自受!”
李世民被他逗乐,俯身在他脖间亲了一口,笑道:“你既兴起,我岂有不奉陪的道理?且这双修之事,快活的也不止你一人。”
颜子睿重重出气:“快活个屁!你这般……这般……”
李世民道:“这般如何?”
颜子睿被他问得无法,浑身不着力地在床上翻腾两下,一挺身坐起来道:“你……我……”
李世民眯了眼笑道:“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你方唱罢我登场?”
颜子睿怒道:“你!”
李世民点头:“我。”
颜子睿噗通一身仰倒在床上:“罢了……”
李世民笑着扯过夏被搭在他肚子上:“早上露气还未散尽,你睡觉时也稍遮盖些,我这便走了。”
颜子睿一把甩开了夏被道:“我又不是丫头!”
“是不是丫头……”李世民故意拖长了强调道,“我还——不知道吗?”
颜子睿气结,李世民坐近了道:“好啦,趁天色还早,烦请颜小爷帮我揉一揉腰背。”
颜子睿看他促狭笑脸,不知怎么心底的气登时就消了个云飞雾散,哼了一声便跪坐起来,替李世民在身上慢慢拿捏。
李世民闭了眼,一时室内天光冥蒙,两人静默无言,只闻得吐纳之声轻忽契合,半宿欢愉过后,此刻的宁和直达心底。
良久,李世民轻声道:“回到长安之后,我倒时常怀念在洺水的日子,虽然那时候天寒地冻,还有仗要打,却无人事拖累。此刻回想起来,那辰光竟好得很。”
颜子睿垂了眼,在李世民背后微微勾起唇角。
李世民接着道:“我还记得大军刚到洺水县不几日,那天程名振还捉住了刘黑闼两个斥候。我肩上旧伤作痛,你替我揉肩……”
他的叹气声几不可闻,颜子睿不由也有些迷怔——回到繁华富丽的长安城不长久,那些铁马冰河却远得如同凛冽一梦——流血漂橹,兵戎相见,与眼下朝堂的富丽与纷争比起来,恍如两重天地。
“其实……”颜子睿听见自己的声音,“若有得挑,我现下也真愿意去打仗,即便有生死,有艰险,却是直来直往的痛快,更何况……”
两人复又归入默然。
“何况……甚么?”李世民的声音轻轻潜入颜子睿耳廓内细长甬道,清凉的触感一路滑到心里。
“何况……”颜子睿不自觉地停下按摩的手,有些局促地撑在玉簟席面上,“何况,这里九重宫阙,其中又隔着这许多人。”说到这里,他仿佛下了决心,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你我其中又隔着这许多人。打仗时你只是将军,我是亲随,拔出了刀就是性命相托,死生与共。回到长安,你却是秦王,是天策神将,是二皇子,是这是那,罩了这许多名号。”
李世民转过身,看着眼前经历战火而成长起来的青年人,此刻脸上竟有一丝竭力隐藏的,委屈。
并不口拙的李世民此刻却失了满腹辞色,仿若含了一片未熟的梨子,酸涩且寒凉地压在舌根,那味道顺着喉管一直流到心上。
他只得倾身吻过去。这吻毫不张狂,而是苏徐轻缓的,辗转,触碰,熨帖,抚慰。
红尘纷扰,人生而有欲,有诸般羁绊,深情之外更有人世庞杂,看得透,逃不脱,更放不下。他李世民不是圣人。
此刻这唇吻之间,他忽而有些明了了,颜子睿昨晚所做种种。
这人,是想确认罢——
情投意合远远不够,要彼此相属。
这一吻极尽缱绻缠绵,颜子睿几乎要沉沦其中。
良久方歇,颜子睿手臂环过李世民脖颈,直直地看进他眸子深处,似要从中寻出一线恒远。
李世民勉强笑了笑:“折腾了一夜还不够吗?过一会儿天该大亮了,相时要我浑身汗臭还饿着肚子去上早朝?”
颜子睿这才回过神,撇嘴道:“反正秦王不拘小节的名声响亮得很,这下正好来个名副其实。”
李世民伸手扯扯他耳朵:“等所有人都离我八丈远,便正好让你趁虚而入,占个全乎,对否?”
颜子睿拖着调子道:“深得吾心——”
李世民哈哈笑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改日顶了宜珂,当秦王府的账房先生罢!”
颜子睿踢他一脚:“快走快走,少废话。”
李世民大笑着将人搂一搂,起身出了门。
颜子睿看着卧床上一片狼藉——幸而仲夏天气铺了玉簟,不至于太过难堪——到底不敢叫下人就来收拾,只得将揉皱的衣服胡乱裹了扔在一旁,自去天井里提了两桶冷水囫囵浇了,躺倒在胡床上蒙头大睡。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冷水冻了,颜子睿在梦里一直不得安生,一会儿梦见灵妙宫被水淹了,季凤儿划着船儿唱着江南才有的采莲曲,一会儿又见长孙氏进宫面圣,哭哭啼啼不知说些甚么,再一转眼,宏文馆匾额换作了燕稽楼,房杜二人在大堂里猜拳喝酒。
这一轮混混沌沌地睡醒过来,已是日上中天,颜子睿睁眼起来,顷刻便忘了梦境,只觉得肚里震天动地地响,这一时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急吼吼洗漱穿戴了,便窜出门去往厨房赶,头上一只火球也似的骄阳,晒得睁不开眼,颜子睿低头行路的当儿,不防长孙氏携了季宜珂迎面款款走来,颜子睿想避已来不及,只听长孙氏温婉的声音传入耳廓:“……妹妹今日好些了,也该保重些,府内琐事能交给下人的便放开手去,鸦青这丫头我看就伶俐得很。若是别人做不来的,你差人知会殿下,他自会派人顶替。若实在不放心假以他手,你叫鸦青来告诉我,我虽笨拙,替你支持一阵还勉强使得。”
季宜珂扶着腰,一手搭在鸦青手背,笑道:“劳姐姐费心记挂,我都省得。只是忙碌惯了,现今叫我一尊大佛也似在床上一坐,反倒浑身不舒坦。”
长孙氏感慨道:“你精神头倒足,想我怀承乾那阵子,浑身骨头缝里都泛着酸疼劲儿,一步路也懒怠多走,一口饭都不想多吃。”
季宜珂道:“姐姐怀的是龙种,我等凡胎俗子如何比得。这一阵多承姐姐前后照应了,还有凤儿那丫头的事也是。”
长孙氏摆了摆手中团扇道:“这可是客套话了,你们姊妹这么些年——”长孙氏停下了话头,看着眼前人道,“这位是……颜都尉?”
颜子睿眼下最最不愿见到的便是这二位,这照面一打,颜子睿便似偷了这二人几百两金子而这二人此刻却并不知晓,个中滋味实在难与外人说道,偏生这场面还要过,只得按捺下浑身不适,扯了笑脸与她二人见了礼。
长孙氏微微颔首,笑道:“殿下这一阵多在宏文馆,有好些日子就直接在那睡了,几位大学士一并陪着不得消停,辛苦消耗,我一一铭记在心。都尉家眷在京城若有甚么难处,说与了我,自会着人照料周全。”
颜子睿只得笑着打哈哈:“多谢王妃体恤,臣惶恐。”
和两位仪态万方的女子寒暄一阵,颜子睿推脱有事,忙不迭往厨房赶,临了被季宜珂叫住道:“凤儿的事我知道了,那丫头从小任性胡来惯了,多有得罪之处,相时莫往心里去。”
颜子睿尴尬道:“大概是我不知何处冒犯了她,宜珂姐放心,我怎能和凤儿计较。”
季宜珂颇宽慰地点点头,与长孙氏一路走远了。
颜子睿往厨房走了两步,忽然半点不觉得饿了,口中干涩,心中添堵,在原地呆了一瞬,便兴味索然地打道回府,折回了宏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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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多月,张亮一案鞠审开始,因是高祖皇帝发了雷霆之怒亲自督办的大案,大理寺卿孙伏枷撂了零碎事务,带了两个少卿查证问讯,还特意调了一个大理正现场监察刑罚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