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被她拍得矮了一头也似,有些郁闷地道:“多谢夫人。”
是夜,李世民照例在宏文馆过夜,颜子睿被他龙精虎猛耗得有些虚脱,末了整个人软成一滩泥,平贴在床榻上。
李世民只轻微喘了两声,将人搂在怀里,犹不尽兴:“过两日药师(李靖字)回来,恢复你一身功力,那时便可——”
颜子睿一肘顶在他胸口:“那时便可把殿下一刀绝杀!少啰嗦,睡觉!”
过不几日,李靖带着唐军从夔州得胜回京,一路收复大片失地,高祖李渊龙颜大悦,封上柱国,行台兵部尚书,在太极宫摆下筵席,又对李氏一门大加封赏,故而等李靖有闲迈入秦王府时,已经又过了三四日。
那日早上,李世民还和红拂夫人玩笑道:“药师这几日太极宫的佳酿喝去不少,我府上的私藏还是别拿出来现眼了罢!”
红拂笑道:“几坛酒还不够打发这数年兄弟义气的,殿下竟不舍拿出来待客,忒小器些!”
李世民道:“哈哈,夫人到底不偏我!药师都从我这讹多少好酒去了!”
红拂道:“妾身帮理不帮亲,殿下主仆酣醉一场的真痛快,还不值两个酒钱么!”
正说着,前厅来报,说李靖已递了名帖来,红拂笑道:“这人,怎么还这么迂!”
秦王府众人便说笑着往门口迎去,刘文静对颜子睿道:“救星来了,还不快去?”
颜子睿便越发不好意思承这人情,反而落在人后。
一时人声喧嚷,远远见得一个紫红色面庞,一脸络腮胡子的高大人影大步走来,李世民对那人高声道:“小弟恭贺药师兄得胜高迁呐,哈哈!”
李靖也抱拳道:“承蒙殿下挂怀,殿下别来无恙!”
人群后颜子睿听见这声音,不由暗自心惊,脸色随之一变,忙忙往前挤去。
李世民与李靖两人各自征战一方,快两年没打过照面,这一见之下自然又想起当年太原起兵时的情谊来,一时热切非常,秦琼、尉迟敬德、房玄龄等人也大多与李靖有交,一时寒暄之语不断,笑闹声不绝于耳。
颜子睿三两下来到李世民身边,李世民见了他笑着对李靖道:“药师兄,我来引见。这位便是我在信里长提过的果毅都尉,颜相时。”
李靖抱拳道:“哈哈,百闻不如一见,颜都尉英雄少年,李某相见恨晚呐!”
颜子睿却压根不与他见礼,只愣愣盯着他手上看,场面尴尬起来。
李世民见状狐疑道:“相时?”
颜子睿盯着李靖左手上一道寸把长的刀伤道:“敢问李将军,左手上这道伤是如何得来的?”
李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伤?这可是旧伤了,我还是个小毛孩子时从树上掉下来的摔伤,颜老弟这么问——”
颜子睿慢慢抬起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字一顿道:“也就是说,十多年前,这伤应该在你手上。那么,敢问将军,十七年前洛阳颜氏一门百十条人命的血案当时,将军人在何处?”
这一问有如惊雷,李靖“啊”了一声,瞪着眼睛道:“你……你是洛阳颜家的余孤?”
颜子睿冷笑一声:“该叫余孽才对罢!”
李靖愣了:“余孽?”
颜子睿道:“可不是余孽!将军当日杀了颜氏满门,可不曾想到还有个颜氏余孽被藏在床底,捡回一条小命,苟活到今日!”
李靖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道:“颜相时,你……”
颜子睿恨声道:“我如今即便功力尽废,也要手刃仇人,血祭宗亲!”说罢他一跃而起,从墙上抽出一把饰剑,挺身向李靖刺去!
只听哐当一声,长剑落地,颜子睿看着挡在眼前的人:“殿下,我此仇不报,则无一日安生。你除非杀了我,否则报仇之念,休要让我断绝!”
说罢拂袖而去。
李世民看着他背影:“相时……”
当晚,秦王府为李靖筹办的筵席散去时,已是夜深,李靖差人在宏文馆遍寻不到颜子睿,姜由急得在原地打转:“殿下,都尉该不会是走——”
“不可能。”李世民断然道。
“那……”
“你派人再找,整个秦王府内给我细细找。还有——”
“殿下?”
“你……去把肇仁找来。”李世民头痛地揉着眉心。
而此时,天照大街燕稽楼内,客人散得差不多了,小二打着哈欠看着二楼临暖阁的灯火:“这二位爷是要喝到天明么?小店也不是没有客房呐……”
阁子内,唐幕之敲敲酒坛:“唉,这么快又空了。”
颜子睿面前的茶却只喝了半盏,早凉透了:“昭明兄,天色不早,你回罢。”
唐幕之笑得有些浪荡:“回什么,此心安处是吾乡。”
颜子睿苦笑一声,不置可否。
唐幕之道:“如此说来,你师父去了叛军,倒还真叫人颇费思量。”
颜子睿看着窗外:“只难为昭明兄还特地为我跑回蜀中一趟。”
唐幕之摇摇头:“这有什么,本来么,外出厮混这两年多,再不回,只怕千里子母镖就要追过来要了小命了,女人呐,都这么小心眼。”
颜子睿嘴角一抽:“那是你娘……”
唐幕之耷拉下嘴角:“所以说,欠谁都别欠女人,欠她一条命,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见颜子睿又不搭腔了,唐幕之对着门口高喊一声:“小二,再来一坛杜康!”
说罢他转过脸:“喝了这半天,唐家祖宗八代连通房丫头都跟你说道个遍了,你还没说,为何扯着一张哭丧脸来找我喝酒。”
颜子睿道:“我——”
“你甚么?媳妇被人抢了?银子被人偷了?秦王爷要纳你做二房了?还是啊——”
颜子睿把茶泼到他脸上。
“我遇到灭门的仇人了。”颜子睿恨声道。
“当真?”唐幕之道,“是谁?”
“药师李靖。”
唐幕之吓了一跳:“李靖?红拂夜奔的李靖?大将军李靖?!”
颜子睿点头。
唐幕之颓然地支在酒案上:“相时,你确定?”
颜子睿道:“我那时躲在床底,虽未曾见过他面容,声音却记得分明,况且还有他左手虎口上的伤疤!”
唐幕之道:“相时,你可想过,当年颜氏为何被灭满门?”
颜子睿叹道:“当然。开始以为与我舅舅家一样,由《瀚海录》所起,只是后来查阅,《瀚海录》上并无洛阳颜家。且颜氏不过普通商贾之家,虽然母亲是江湖人士,却因与我父亲成亲之故,早于家人断了来往。”
唐幕之思忖道:“当年隋末之时,天下十八路反王,七十二道风烟,洛阳也几经易主,兵荒马乱之时杀人越货之辈也叠出。李靖原来就在江湖中走动,莫非为你家钱财?”
颜子睿气得嗤笑一声:“滑天下之大稽!”
唐幕之挠头道:“咳,我也是胡讲了。”歇了一会儿,道,“相时,即便要报仇,也需从长计议,且无论如何,这来龙去脉你也必须弄清楚。”
说着唐幕之抬眼直视颜子睿:“若真到那一日,记得叫上我。”
颜子睿眼眶一热,用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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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李世民在宏文馆急得团团转,李文静迈进阁子时,忍不住笑道:“殿下当自个儿陀螺呢?”
李世民见了他,忙赶上去,道:“肇仁,你主意多,宏文馆一干人的脾气都摸得透,相时这会儿能去哪?”
刘文静因筵席上多喝两杯酒,这会儿头还发晕,被李世民晃得要跌倒,忙挡开他的手道:“放心,颜大公子跑不出秦王的五指山去。”
李世民道:“何故?”
刘文静冷笑道:“一来,长安地界颜大公子就认识秦王府牌匾,二来,那小子出门时脑子一团浆糊,必定没带银两,寸步难行,三来,他即便要报仇,李靖人现在秦王府,四来,他舍不了殿下,这第五嘛,呵呵……”
“肇仁你笑甚么?”李世民奇道。
刘文静扬了扬手里军报:“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刘黑闼被李建成砍了脑袋。”
李世民即使在为颜子睿挂心,听到这消息仍忍不住被转移注意力:“建成他将汉东军剿灭了?”
刘文静摇头笑道:“不止,殿下不防猜一猜,他们还抓了甚么宝贝?”
李世民看着刘文静戏谑的笑脸,慢慢道:“青……城……子?”
刘文静大笑着在软榻上靠下:“殿下英明!只消用点手段把这消息放出去,颜子睿莫说没出长安城,即便方才他投奔了突厥,这会儿也飞回来了。”
说回到颜子睿,李世民又焦急起来:“我倒是不怕他不回来,只是原本等满月于他疗伤,这才飞书药师让他紧赶慢赶地回师,明日便是中秋月盛,若错过了,一年里再难找这么好的日子!”
刘文静一拍额头:“是了,明日是颜相时脱胎换骨的大喜日子,殿下记得转告颜大公子,刘某人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着起身走了,李世民被他的冷语刺得呆愣当场,及至刘文静走至门槛,才叫了一声:“肇仁……”
刘文静便在门槛停了一停:“颜相时出门时已有丽景门高手尾随而去,殿下放心,明日我绑也会将殿下的心头好绑来,让他续命。”
说着一掀袍角走了,月白袍子隐在浓黑夜色中,竟如魂之远兮一般。
至中夜,李世民还等在宏文馆,拿着半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看着,颜子睿推门而入时,倒吓了一跳,随即闷闷叫了声“殿下”。
李世民笑:“酒喝多了,反而睡不着。闲来看书,呵呵。”
颜子睿头也不回:“嗯。书拿倒了。”
李世民手一抖,放下书干笑:“这个……夜也深了,相时不如歇了罢。”
颜子睿自顾自翻箱倒柜地收拾。
李世民吸了一口气,继续笑:“相时——”
“我去朋友那。殿下保重。”颜子睿把包裹往肩上一甩,大踏步地往外走。
李世民哗地起身,一把拉住:“说走就走,秦王府在你眼里不过一间客栈?!”
颜子睿冷笑:“客栈?客栈至少还明码标价,掌柜断不会欺瞒客人,除非黑店!”
李世民急道:“李靖他……他也有苦衷,并非要故意期满你!”
“哼哼,他是杀人凶手,自然不会蠢到修书一封,请我去取他人头!只是按着年月,李靖已经跟着殿下打过好几场仗!他杀一门百十口,殿下不知?宏文馆众人不知?!我当初踏进秦王府门槛时,想必殿下得意得很罢!!”
他说完甩袖便走,李世民拦他不住,情急下高声喊道:“你若走了,你师父便死无葬身之地!”
颜子睿霍地转身,狠狠看着他:“你说甚么?!”
“今日刚得的报,刘黑闼战败,你师父现在就在李元吉手里!”
“我师父被李元吉抓了?”颜子睿失声道,“军报传到宫里了?花名册上可写了名字?李元吉他……他们现在何处?!”
李世民终于略松一口气:“军报是呈到宫里了,但宫里公公传来消息,囚册上并无你师父名字。”他说着试探性地招招手,“军报我这有,相时,我们进屋慢慢说。”
“多谢殿下美意。就在这儿说。我朋友还在外面等着。”颜子睿道。
朋友?李世民心下泛酸,消失半日,竟就多出了个朋友。但眼下情形还是先哄住了人再说,只得耐着性子道:“相时,李建成他们不到半月便可抵京,到时人犯一色打入天牢重重看守,再救人可就难了。”
见颜子睿不言语,李世民趁热打铁:“而且李靖之事……原本有隐情,我敢立誓,他绝不是杀你满门的仇人,你可愿进屋,听我详说?”
颜子睿动了动,李世民赶忙道:“若到时你还想走,我绝不拦你。”
终是将人哄进了屋,虽然还一脸戒备,仿若竖了满身刺的刺猬。
“军报呢?”颜子睿一踏进屋便冷冷问道。
李世民忙不迭拿出来捧到眼前,颜子睿一目十行看过去,道:“刘黑闼死,手下死了大半,剩下被抓,逃了几个去突厥,都是不成气候的。李建成有了军功,太子之位暂时稳了。”
李世民连忙称赞:“相时明断。”
颜子睿充耳不闻:“眼下裴寂和刘文静的梁子算是结实了,当有张亮在洛阳,秦王府就有底气。几位将军手上也都有兵权,房杜两位先生在朝中向来低调,明面上裴寂也动不得。”
李世民点头:“相时敏锐。”
颜子睿一甩军报:“那些囚犯便是李建成的军功章,殿下既不能明着要人,私底下若有一点动作便可能被李元吉告到皇上那边。他二人现在是拿我师父作饵。只是,他们如何断定秦王府一定会上钩?”
李世民一愣。
颜子睿站起身:“殿下还是查查王府奸细罢,我师父,我自会去救。”
李世民下意识去拉他,却被侧身让开,颜子睿面无表情:“殿下,或者可说一说李靖之事?”
李世民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相时,我宁愿你永不知这鸩毒般的真相,即便眼下你逼问,我也想瞒得一时是一时。
因此他问道:“相时,你信我么?”
颜子睿皱着眉就要开口,李世民心一沉。然而他顿了顿,终是慢慢地点了头:“信。”
“那……,我李世民说,我愿担保,李靖绝不是灭你满门的仇人,你可信我?”
颜子睿眸色闪动,半晌,才极艰难地问道:“那仇人是谁?”
李世民道:“相时,世上很多人,很多事,很难分清情仇和因果。那个仇人你迟早要知道,但相信我,你迟早有一日会知道真相,而那时,你绝不会希望这个真相由我,或别的甚么人告知你。”
李世民走上前,深深看着颜子睿:“此外,还有一事,我也记得清楚。”
颜子睿茫然问道:“甚么?”
“你说过,只要我还是秦王,你这秦王亲随就做定了。”
他说的轻而笃定,颜子睿侧过脸道:“我……知道。夜深了,殿下请回罢,我也要歇了。”
李世民看了看宽敞的床榻,颜子睿疲惫地道:“殿下恕罪,我想一个人待着。”
“好罢,”李世民无奈道,“你好好休息,我吩咐下明日李靖替你疗伤,别忘了。这也是为救你师父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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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仍旧无边繁华,而随着李建成和李元吉归期将近,朝堂上形式愈发滞重。
八月十五节,因李建成二人尚未回京,高祖皇帝便传召让李世民夫妇进宫赏月,一家和乐,李世民千万个不愿,筵席间时不时便悄声问姜由:“相时怎样了?治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