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心几乎跳出嗓子口,强自按捺:“将军英明。只是小的找了这几日,却全不见大先生踪影,战情如火情,小人实在是急得无法可想了,才冒着功亏一篑的险来求将军指点。”
刘希道思忖着道:“那大先生傲得很,人又是个残疾,我统共也就见了他两三次……李道玄死在我们手上后,唐狗就跟发了疯似的,加之本来人就是我们三倍多……我被擒时圣上已经殉国,那大先生听说是坐在帐中等他们来捉,再者,便不知道了。”
花这半日功夫,却仍是一无所知,颜子睿几乎气得吐血,正要再详细询问,却见夜间巡逻的军士打着火把来了,只得两句话应付了刘希道,往道边店铺间夹的巷子里遁了。
正在墙头飞檐走壁,他不经意瞥见停在帐子外的几台步辇,心中有什么一晃,却没功夫细想,往客栈去了。
回到客栈,颜子睿仔细回想着刘希道的话,这人三句话不离救人,只怕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废话说了一筐,却没一句有用的。他也妄称将军,这叽叽咕咕的劲儿,还不及个酸腐文人有用——
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酸腐文人,酸腐文人!
颜子睿险些跳起来,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原来如此皮,哼哼,定是魏征那个老奸巨猾的注意!那些步辇!
他在房间里飞速地盘算着:以张亮之周全,绝做不出只请武将而把文士撩在一旁的事来,那这几顶未接进秦王府的步辇,不管李建成是何种理由,终究难以掩饰,他不愿这些步辇中的人进入天策府!
一时之间,颜子睿几乎按捺不住要立刻反身去一探究竟,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直到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这么过了几日,李建成兄弟才带着人马出了洛阳,往雍州赶去。
洛阳向东到雍州,要翻过秦陇山脉,有十多日的路程,大军一路走官道,倒是方便跟踪。然而那几台步辇与李建成二人始终相距不远,周围护卫得严严实实,大军逢着山路赶得又急,颜子睿等人一路走来,却一直不好下手。
过了旬余,唐军进了雍州地界。
尧舜时代,天下有九州,雍州便位列其一。虽然雍州外秦陇在望,山势连绵,雍州城内却有好几条活水贯通,且不说张掖河、党河大通河这些,只南向而来的渭水一条,周遭便生出无数景致。
此外,借着山水之势,雍州出的西凤酒更是名闻天下,隋唐嗜酒,上至大夫官卿,下到黎民百姓,都以善饮为乐事,更何况马上得天下的李氏一族。
李世民自不必说,他的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也可算个中好手。
一入雍州凤翔县,雍州刺史便已带着人等候已久,当日便在县衙大摆宴席,鼓乐喧天,歌姬载歌载舞,满坛子的西凤酒一直摞到宴席外,浓郁醇厚的酒香飘得满城都可闻见。
玖肆
颜子睿将人布置好了,自去县衙房顶猫着。
李建成自然是首座,李元吉在右首,下边各色官服的大小官员陪了两溜,李元吉脚边已滚了好几个空坛子,左右共陪了三四个艳丽歌姬,虽说不上绝色,倒也有几分可看之处。
李建成话不多,气度却教人不敢轻视。轮番有歌姬在刺史的眼色下端了酒卮贴过去,他倒是来者不拒,只是听不见他说了甚么,那些歌姬劝了一杯也就不敢再多留,一个个恭恭敬敬地退了,勾人的眼神却还粘在李建成身上。
及至月上中天,李元吉喝成了一摊稀泥,李建成也有了迷蒙之色,颜子睿才放下心,往县衙后院西南角落的偏僻角落里去,那有几间不起眼的厢房,三台步辇便停在屋外,里外三层兵卒围成个铁桶,厢房内静静地,一丝响动也听不到。
颜子睿学老鸦叫了一声,这时便有人影极快地一闪,到了颜子睿身边:“都尉,都探查好了,人在东起第二间内堂里。”
颜子睿点头:“凤白,动手。”
说话间,二人分头行动,丽景门此来三人为凤白、莽金与阳玄,只见在暗夜之下,三人手中锐利地精光一闪,那些守卫登时软倒,每人脑后大穴上都钉着三四根铁钉,一线黑色血迹蜿蜒而下,已然毙命。
颜子睿心下一怒:尽管事先叮嘱,这几人还是取了人性命!
然而事不宜迟,夜巡的兵士一更有六批,颜子睿只得压下怒气,真气在丹田略一冲,人已经轻灵地向厢房前而去,一点微尘都未惊动。
门前是一把细铜索,寻常制式,颜子睿手指使劲一错,那锁被他生生扭断,他对左右比个收拾,让他们屋外待命,自己略微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推门。
屋内一灯如豆,照的整间屋子明明昧昧,青城子一领月白布衣,背对门口,执半卷书。
轮椅在幽暗的光下暗得有几分不详,颜子睿心里掀起钝钝的痛楚,一时别说神智,连呼吸都几乎忘却。
屋里漂着奇异的气息,颜子睿犹疑地向前走了一步,青城子慢慢侧过身,在两人堪堪要照面时,颜子睿心里一动,猛地向后急退,同时伸手在门柱上一勾,一个利落后翻,落地时却双膝一软,摔在门口。
“哈哈哈,颜都尉,别来无恙?”比老鸦还聒噪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得意,李元吉大笑着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颜子睿。
而“青城子”此时从轮椅上站起来,恭敬地站到李元吉身边:“王爷。”
李元吉挥退了他,蹲下身,手抚上颜子睿脸侧:“啧啧,真让本王感动得很呐,为一个青城子,宏文馆十八学士,秦王府死忠的颜相时颜都尉,竟成了一只笨猪。”
颜子睿死死盯着李元吉。方才那人一转身,他便觉察到那身影尽管有几分像,却绝不是青城子,只怪自己鲁莽,竟未察觉那屋里的可以用浓重药味掩盖的迷魂香。
李元吉裂开嘴,笑得令人作呕:“把药给他灌上。”
立刻便有人上来,不管颜子睿挣扎,将一晚汤药强灌下去,那药味与麻沸散有几分像,却又带了些异味。
李元吉笑得越发惬意:“猜猜,我给你喝了甚么宝贝?”
颜子睿此时只觉得浑身都失了只觉,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元吉伸出手指:“你看看,淫羊藿、仙茅、羊红膻、巴戟天,我呢,也不懂甚么医理,也就让那几个老头儿把东西拿来都给你一锅煮了,颜都尉,本王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呐,哈哈。”
颜子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三胡,颜都尉这么躺在地上有失身份,你好歹也该请人上座,喝杯茶。”李建成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
“大哥说得是,”李元吉站起身,一挥手,“来人,把都尉请到我厢房去,我要好好与都尉叙旧,哈哈。”
这说话间,颜子睿只觉得腹中烧了一块烙铁,刺啦一声,五官七窍似乎都冒出烟,浑身血管鼓胀,血流在其中哗啦啦地奔腾,几乎要撑破血管,眼前登时甚么都看不见了,耳中也只剩下轰鸣。
李建成此时已经走到颜子睿面前,借着身边兵卒明晃晃的提灯,李建成皱眉道:“三胡,他这时怎么了?”
李元吉嘿嘿笑着道:“没什么,也就是一碗麻沸散。”
李建成冷笑一身,道:“是么?”
那沉郁冷酷的声音让李元吉一阵瑟缩,期期艾艾道:“唉,也、也就是淫羊藿、仙茅之类的……”
“吃了多少?”
“统共熬了一小锅,都喂了……”
“蠢材!”李建成狠狠一拂袖,“这人都叫你弄死了,你准备向阎王问李世民的消息?还是准备拿一具尸体跟李世民叫板?!还不快去叫大夫!”
李元吉还欲说甚么,李建成只扫了他一眼,他便脖子一缩,对吓人破口骂道:“你是死人?没听见叫大夫吗!”
一时手忙脚乱,将人抬上了床,随军的军医带着小药童在屋里一阵忙活。
李建成背着手立在堂屋,李元吉低着头站在他身边。
良久,李建成开口:“三胡,你不是总角垂髫的小子了,怎么遇事还这么恣肆?”
李元吉呐呐道:“我……”
“你在长安齐王府,关起门来折腾你府里下人我不管,也管不着。但出了齐王府,你便不可再肆意妄为,否则我们精心算计,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李元吉声音越发低:“大哥,我知错了……”
“知错……,你哪一回不是知错。”李建成往门口踱了两步,抬头去看天上的星子,语调冷得听不出一丝起伏。
“大哥,我这不是……这不是……”李元吉情急之下反而结巴起来。
“不是甚么?一时性起?还是打上回见过便念念不忘?”李建成说着低低笑了,“三胡,你是大唐的齐王了,不是太原起兵前那个无足轻重的李四公子。你爱风流,你自差人满天下地搜刮去,这就是帝王气派。何况,我得了有几分姿色的,凭你看去,那个我皱了一下眉头?”
听李元吉无言以对,李建成道:“怎么你却还跟个没见过市面的乡绅土豪,见个稍像样的便死活要染指。这颜子睿再好,能好过妖童美姬?东宫的,大食、月氏、高丽、东瀛进献的,还有你去花街柳巷见的甚么花魁,甚么相公,还有那些眉清目秀的太监,你怎地就不知餍足?”
“我、我也就是图个乐子……”
李建成一把掀翻了桌子:“你图个乐子,只怕你没笑,秦王府先炸了!”
李元吉被他吓了一跳,几乎咬了自己舌头:“大、大哥,我不是……”
“一个颜相时,半瞎,能跳,能唱,能带你飞仙?世民昏头昏脑地陷进去,合该他倒霉,你这是跟哪门子邪风?”李建成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乎耳语,面对面盯着李元吉。
李元吉只觉得背上冷汗顺着脊椎淅淅沥沥滑了下来,忍不住颤颤地退了一步:“大哥我不会了,我发誓——”
李建成盯着他看了一刻,慢慢地,竟笑了:“三胡,你真不该生在李家。”
李元吉张口结舌。
李建成摇摇头:“你若是个尚书公子,还不能做那大公子,便可逍遥了。”
李元吉不知他是何意,刚张口要问,小药童满头大汗地跑来:“太子殿下,齐王殿下,病人醒转了。”
玖伍
颜子睿醒来时,天光微明,李建成与李元吉逆着光,站在他床前。
浑身筋骨无一不疼,听人说话像是从极远之地慢慢传来。
李建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却不是对着他说:“这人活得了么?”
医官答道:“回殿下,应是无大碍了,这位大人身子骨底子不错,再好生调养一阵——”
李建成抬手:“卸了他手脚腕骨。”
“这这这——”老医官惊愕地道,“殿下,这可万万——”
李建成略微侧头看他:“万万……甚么?”
老医官猛咳了一声,在原地哆嗦了一会儿,颤颤巍巍伸出手。
干脆利落的四声响,颜子睿手脚都被拧脱了臼。
颜子睿眼前一黑,险些又晕过去。
李建成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尽管开方,甚么好药只管拿。但是一点,这人只能躺在床上,他要动了一根手指头,大夫,您自个儿备棺材罢。”
说完便走了。
颜子睿在床上苦笑:今日才知,和李建成比起来,李元吉就跟街坊家逗猫遛狗的半大小子般纯然无邪。
这么在床上挺了四五天,唐军没有挪窝的迹象,李建成兄弟二人亦将他忘了一般,身边的几个人又装聋作哑,除了颜子睿开口要出恭,其他任由他磨破了嘴皮也不带回个响儿的。
颜子睿两眼一抹黑,心中急得发狠,偏偏一日三顿麻沸散灌得整个人一条案板上死鱼也似,翻个身都不成。
这么捱到第五日,颜子睿也不管李世民会如何作想,扯着嗓子将李建成祖宗十八代骂了遍,骂到最后实在无趣,开始数屋顶上房梁顽。
正数得起兴,李建成带着跟班李元吉总算赏脸来了。
颜子睿当没看见,照例一丝不苟地数房梁。
李建成笑得十分和气:“都尉好兴致。”
颜子睿懒懒道:“多谢,苦中作乐尔。”
李建成道:“吃喝本宫都叫人伺候周全了,都尉何苦之有?”
颜子睿道:“我是苦于这麻沸散喝了这几日,怕落个终生残疾。”
李元吉正要出言讥笑,颜子睿悠悠又吐出下半句:“这样,怎么好给太子和王爷除去坟头草呢?”
李元吉登时气得要抽颜子睿,李建成按下他,笑道:“早听说颜都尉有过人之才,果然言谈脱略。”
颜子睿道:“多谢。”
李建成道:“只是都尉也别忘了到时替你师父倒一杯断魂酒。”
颜子睿一瞪眼:“你说甚么?”
李建成道:“都尉已经听懂了,何必再问?都尉是聪明人,想必懂得。”
颜子睿道:“也好,绕圈子我也头疼得很。我问一句,刘希道投降了是么?”
李元吉得意地道:“不错。那个软骨头,两顿打就捱不过了,跪着求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当细作,哈哈。你前脚套他的话,他后脚就告诉我们了。”
颜子睿也哈哈笑道:“我果然不冤。只怕,那些囚笼里的,都不是甚么硬骨头罢?犟驴早都被你们砍了脑袋了罢。”
李建成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颜子睿无谓地笑笑:“刘希道开口便是我何时能救他,对复国好不关心,我自己蠢,没多想,倒也不冤。”
李建成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有几分硬气。”
颜子睿道:“愿赌服输罢了。我来救青城子,早就预备杀身成仁,你们这么着浪费人力物力,只怕秦王眼里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李建成不言语,只看着他笑得深不可测,颜子睿只觉颈后汗毛根根直竖。
少顷,李建成拍拍手,属下便送来一件物事,李建成拿起来冲颜子睿扬了扬:“这个,都尉可认识?”他说着抽出来,“呵,我忘了,这是从都尉身上搜来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他细细看着剑身,“龙泉(渊),好剑。”
颜子睿语塞,只能死死盯着那剑。
李建成把冰凉的剑身贴到颜子睿脸上:“都尉,你猜,我们还知道甚么?”
颜子睿心下一紧:秦王府有东宫细作!
“秦王……二郎迷上你,这张脸在其中占了几分?”李建成俯身看着颜子睿,他的吐吸在剑身覆上一层薄霜,“而你又带着这龙泉来救你师父,这师徒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二郎是怎么放你来的呢?”
颜子睿忽而笑了,眼梢扫了一眼一旁的李元吉,对李建成耳语道:“秦王殿下,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思么?”
李建成一顿,低低笑了,把剑挪到颜子睿脖颈:“不如你再猜猜,你师父知道你的心思么?”
两人相视半刻,李建成直起身,两人都呵呵笑了两声,竟仿佛相熟的老友一般。
李元吉一头雾水:“大哥,这——”
“李世民不会拿洛阳兵备图,魏征说得对,这个人充其量也就拿来小打小闹。”
李元吉道:“大哥的意思是——”